第18節
“可不是哩!周主任一上任,王法就硬了。現在會戰工地上被勞教的農民有四五十個哩,都是從各村拉來的。”“為什么勞教這些人?”田福軍問。 “唉!你兩個是上級領導,我也不敢胡說……”劉志祥畏怯地低下頭只管抽旱煙。 “不怕!你說!”張有智對劉志祥說。 “你說說情況,志祥!我和有智都了解你。”田福軍也親切地說。 劉志祥這才在鞋幫子上磕掉煙灰,說“其實照我看,都是些雞毛蒜皮事!有的農民冬天沒錢做棉衣,把口糧拿到黑市上賣了幾個錢;有的是做了點小生意;還有的是對現在的某種政策不滿意,發了幾句牢sao……周主任說這都是嚴重的階級斗爭,就把這些人拉到公社農田基建會戰工地上勞教……”“怎個‘勞教’法?”張有智問。 田福軍扭過頭對有智說:“去年有的公社就用上了這辦法。讓一個人干幾個人的活,民兵小分隊拿槍照看著,也不給勞動報酬……”劉志祥說:“周主任今年的王法比這要重得多!動不動就把人捆起來了,還給上刑法。 賈家溝那個人的胳膊都打壞了,因此受不了這罪,就和羊灣村的那個民工一起跑了;羊灣村的這個人更慘,吊起打了半晚上,十個手指頭都展不開,脊背黑青得象凍茄子一樣……”田福軍抖著手點了一支煙,痛心地看了一眼張有智。張有智氣憤地說:“這成了國民黨了!” 劉志祥為張有智的這句話驚訝得嘴張了老大。他沒想到縣上的領導竟然也對文龍的做法不支持。他馬上膽大地說:“就是的!現在農民見了我們公社干部,就象兔子見了鷹,怕得要命。你們說,農民什么時候怕過咱們共產黨的干部嘛!”“是的,”田福軍說,“過去戰爭年代,我們的干部不論走到哪里,老百姓都象自家人一樣看待我們。現在我們這樣整群眾,這哪里還有一點共產黨的味道呢?” 劉志祥又補充說:“文龍還一再強調,搞社會主義,搞農業學大寨,就要武上!要麻繩子加路線!三令五申不行,就用三令五繩!還提出要揭開蓋子,拉出尖子,捅上刀子……”田福軍聽完劉志祥的話,彎腰把手中的半截紙煙在磚地上弄滅,丟在一旁,抬起頭說:“這現象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是這,志祥!咱吃過午飯就到你們工地上去看看,把被勞教的人都放了。民兵小分隊撤回來,讓他們到柳岔街上‘堵資本主義’去!等文龍回來,我們再和他上話……有智,你說呢?” 胖胖的張有智摸了摸自己的短頭發,想了一下,說:“我基本同意你的意見。不過,現在這形勢,把人一放了事,怕說不過去。干脆這樣!咱們也不說這些人沒問題,但這些問題讓他們通過政治夜校或毛澤東思想學習班來解決,不要再勞教這些人,讓他們做個檢查,再讓大家批判一下他們的‘資本主義傾向’就行了……”張主任說著,就被他的這些話把自己先逗笑了。 劉志祥也笑了,說:“張主任這辦法好。他文龍也不好說什么!” 田福軍沒笑,考慮了一下,也只好同意了有智的意見。這時,劉志祥突然叫道:“啊呀,你看我這人!光在這說話,都忘記給你兩個安排飯了!叫我趕快到灶房去說一聲!”劉志祥正準備走,田福軍擋住他說:“志祥你不要忙飯!你也不要給我和有智專意安排,你們吃什么,我們隨便吃一點就行了。等文龍回來,和他談過以后,我們晚上爭取再趕到石圪節去。罷了我們還要回柳岔來……”張有智問劉志祥:“剛才你辦公窯里那個婦女哭什么哩?”劉志祥說:“這是劉坪店來的一個民工,有婦女病,要請假回去,文龍不批準,她就又跑來找我。文龍不放話,我也不敢批準……”“讓她回去!”田福軍說。 “那好!讓我現在就過去讓她走!”劉志祥說著就出去了。 不一會,那個婦女竟然哭得淚水滿面跑過來,對田福軍和張有智說:“啊呀呀,我咋盼到包文正了,我再一世都忘不了你們兩個青天大老爺……”田福軍和張有智苦笑著,勸慰這個婦女趕快到醫院去看她的箔…那婦女走后,劉志祥就帶著他倆去隔壁公社灶上吃飯。 他們進入灶房后,見兩個炊事員正忙著揭蒸籠。房子里還有一個胖老頭,不象是炊事員,穿一身干凈的中式黑卡嘰布棉衣,頭上攏一條新白毛巾,正拿著個大瓷碗,把菜鍋里的rou片子挑揀著往自己的碗里撈。 劉志祥悄悄對縣上的兩位領導說:“這是文龍的父親……一個錢也不掏,常到公社灶上來吃飯,比在他家里都隨便……”兩位縣上的領導驚訝地看著這位穿黑棉衣的農民,心里都涌上一種說不出的憤慨。周文龍限制別人的“資產階級法權”,可他自己卻搞真正的“資產階級法權”!他把別的農民打得死去活來,卻讓自己的農民父親一分錢也不出,在公社的鍋里挑肥揀瘦地大吃二喝! 那位穿黑棉襖的“太上皇”如入無人之境般挖了一大碗rou片子,又抓了三個白蒸饃,自大地連灶房里所有的人都不看一眼,就昂著頭出去了。在周文龍的父親看來,柳岔公社就是他兒子的天下,他要怎樣就可以怎樣! 田福軍和張有智很不舒服地在公社灶上匆匆吃完了飯,然后就和劉志祥一起去了公社的大會戰工地。 會戰工地在離公社五華里路的一條河上。全公社集中起兩千多民工,在河兩面的山上把土挖下來,打一個大土壩,企圖把這條十華里長的河流整個攔截在這里。 田福軍一行人來到工地時,正是民工們休息的時候,河兩面的山坡上和河道中間的壩基上,到處都坐著人。高音喇叭不休息,正在廣播兩報一刊元旦社論《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 只有一個地方的人還在繼續干活——這正是那些被勞教的民工。他們除過兩頓飯,一整天都不準休息。他們周圍蹲著幾個扛槍的民兵,誰稍微站一下,民兵小分隊的人就大聲呵斥一陣。田福軍他們走到一個帆布搭起的工地指揮部前面,劉志祥就大聲喊叫公社的另一個副主任和武裝專干過這邊來。 這兩個干部先后跑過來了,一看是縣上的兩個領導,趕忙上來握手問候,并扭過頭吼叫人把茶水端過來! 田福軍和張有智沒讓他們拿水,問這兩個人:現在工地上還有多少被勞教的人? 這兩個人回答說,本來有五十六個人,但昨晚上偷跑了兩個,現在還有五十四人。 田福軍對他們說:“過去把那些人都放了!讓他們各回各村的民工連去!” 張有智立刻又補充說:“再不準搞這些名堂!農民有點錯誤,可以在政治夜校批判一下就行了!” 這兩個人顯然急忙反應不過來。武裝專干問:“是不是周主任決定的?” 劉志祥瞪了專干一眼,說:“這是縣上的領導決定的!” 兩個呆若木雞的人這才明白過來:縣上的領導比周主任的官大! 他們沒敢再說二話,趕緊過去執行縣領導的決定去了。這些被勞教的人員剛釋放,整個工地一下子就沸騰了。人們立刻一傳十,十傳百,說縣上來了兩個主任,把“勞改隊”解散了! 民工們馬上從四面八方向這個帆布蓬前涌來。 老百姓七嘴八舌向這兩個“青天”告狀,說他們如何吃不飽飯;如何勞累——白天干一天,晚上還要夜戰,睡覺時間只有四、五個鐘頭,還又餓得睡不著!那些被釋放的“犯人”更是象謝救命恩人一樣撲到田福軍和張有智跟前來,五十多個人沒有一個不哭的。有一位上了年紀的老漢,一邊哭著,一邊還挽起袖子讓他倆看胳膊上繩子勒下的黑血櫻這老漢說著哭著,一撲踏跪在了他倆的面前,慌得田福軍和張有智趕緊扶起他,給老漢說了半天安慰話……田福軍立即對公社幾個領導指示:把農民帶來的粗糧,在公社糧站換成好一點的糧食;再從集體儲備糧里拿出一部分來補貼民工的伙食。另外,晚上夜戰的時間要縮短;有病的民工也要及時給予治療……劉志祥掏出筆記本,把田主任的指示都詳細記下來了……在返回公社的路上,幾個領導人誰也沒說話。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他們從群眾的情緒里,再一次強烈地意識到,農民目前對我們的許多政策是多么地不滿意藹—豈止是不滿意……本來,田福軍和張有智準備等周文龍回公社來,但這位主任趕晚飯前還不見人影。他們就連晚飯也沒吃,坐著吉普車又去了石圪節公社。臨去石圪節前,田福軍給劉志祥留話說,他和張主任過一兩天還要返回到柳岔來;并讓他轉告周文龍,把捉回來的那兩個農民也立刻放掉!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周文龍帶著幾個扛槍的民兵,高度緊張地在羊灣村和賈家溝跑了一天,還沒把兩個逃跑的“階級敵人”捉祝白天捉不住人,他估計這兩個“逃犯”大概藏在周圍的山里了,就決定晚上“守株待兔”。 他當即把幾個民兵留在羊灣村,讓他們中的一個人照看住這家人,以防跑出去通風報信;另外留下的人就埋伏在這家人的院墻外面,等人一回來就馬上捆住拉到工地上去。他命令這幾個民兵說:“捉住后捆緊些!” 然后他自己帶著其它幾個民兵在賈家溝用同樣的方式等待另一個“敵人”自投羅網。 但他們辛苦地熬了一夜,還是沒有把人捉祝第二天早上,眼里充滿紅絲的周文龍把這兩個大隊的負責人叫來,限他們在三天之內一定要把這兩個“敵人”扭送到公社來。 這兩個隊的負責人申辯說:誰知道這些人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們怎么能在三天內把人找見呢? 周文龍氣憤地說:“要是三天內找不回來,那你們兩個就自動來‘勞教隊’頂他們!” 他于是就喪氣地帶著民兵小分隊返回到公社里。 他一回到公社,副主任劉志祥就把縣上兩位領導來柳岔的前前后后都向他匯報了。 周文龍聽后就象頭上被人打了一棒,坐在椅子里楞住了。劉志祥補充說:“田主任走時吩咐我,叫你把捉回來的那兩個人也放了。說他和張主任過一兩天還要到柳岔公社來。” “人沒捉回來,還放什么哩?讓那兩個壞蛋逃之夭夭不就行了?”周文龍氣憤地把臉往旁邊一扭。 過了一會,他扭過臉又問:“勞教隊一個不剩都放了?”劉志祥說:“都放了。不過,縣上領導也沒說這些人沒問題,叫咱們在政治夜校批判一下……”“資本主義傾向用嘴巴就能消滅了?” “這又不是我的意見!這是縣上領導的決定!你不同意,你找他們談去!” 劉志祥作為副手,平時不愿意和這位“暴君”頂嘴,但這件事他腰桿子挺硬,因此也敢把臉很難看地給“一把手”拉下來。他說完后,索性叼著個旱煙鍋一擰身走了。 周文龍一個人坐在椅子里,兩只眼睛長時間直直地盯著一個地方,都能聽得見自己鬢角血管憤怒的哏哏聲。 他確定無疑地認為:這是兩條路線的斗爭在原西縣的嚴重反映!田福軍一貫搞右傾機會主義,和張有智一唱一和,與堅決執行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馮主任對抗。他在上大學之前就知道縣上兩條路線斗爭的嚴重性。現在看來這斗爭更加尖銳了! 周文龍明顯地感到,自從鄧小平在中央恢復工作以來,許多文化革命中被批斗過的“走資派”歡欣鼓舞,大搞右傾翻案活動。尤其是他們縣的田福軍,到處散布奇談怪論,打擊執行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同志。而對一些思想右傾的人,他又好得象伙穿一條褲子!比如他的同班同學白明川,從文化革命開始到現在,一直是個“保皇派”,田福軍卻象寶貝一樣器重他……周文龍腦子里亂哄哄地思考著,鼻子嘴里噴著熱氣。由于氣憤,他把自己的指關節捏得咯巴巴價響。他想,他應該馬上給馮主任報告田福軍和張有智在柳岔的所作所為!這是明目張膽地破壞農業學大寨運動! 他想寫一封信給馮世寬,但又感到信太慢了。 干脆!直接給馮主任掛電話! 他旋即出了自己的窯洞,來到隔壁電話室。 他讓女話務員接通馮主任后,就讓她離開話務室——說這個電話話務員不能聽。 他在電話上向馮主任詳細匯報了田、張二人在柳岔公社的活動……馮世寬在電話上聽了周文龍的匯報,心中頓時象塞了一把火! 他沒想到,田福軍和張有智兩個人處心積慮和他作對。 不!這不僅是對他馮世寬個人,而是向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進攻! 本來,世寬的情緒眼下正在高漲之時——他的工作成績已引起地區和省上領導的重視,馬上就要在原西縣召開現場會了。他希望這個現場會開得轟轟烈烈,讓地區和省上的領導親眼看看他馮世寬的能力和水平。因此,他對現場會的兩個主要參觀點非常重視,才把田福軍和張有智派下去檢查督促工作——沒想到他們下去卻拆他的臺! 說心里話,文龍是馮世寬最看重的公社書記。小伙子路線覺悟高,敢于抓階級斗爭;而且革命干勁又大,上任不久,就把柳岔公社搞成了全縣農業學大寨的先進公社。田福軍他們打擊周文龍,就等于打擊他馮世寬! 決不能容忍這種行為!他應該馬上采取措施。否則,這個舉足輕重的現場會很可能讓田福軍和張有智弄塌火。他現在很后悔沒堅持讓李登云同志去柳岔和石圪節——登云說他牙疼,要在縣醫院讓老中醫顧先生扎針,只好把他留在了城關社……馮世寬在盛怒之下,決定立即把剛打發出去的縣常委們再調回來,開個緊急常委會,解決縣領導班子的路線問題和“軟、懶、散”問題。 但他又冷靜了一下,考慮到現場會的籌備工作還沒做完,他要集中時間和政工組一起修改典型材料,只好推后幾天再說。不過他想,一定要盡快解決這問題!必須趕在地區現場會召開之前把縣革委會一班人的思想統一起來。 馮世寬給縣革委會辦事組指示,讓外出的常委們元月七日必須趕回來,八號要開緊急常委會……田福軍和張有智離開柳岔公社后,當天晚上就趕到了石圪節。 因為柳岔的劉志祥已給石圪節掛了電話,白明川下午就從牛家溝的公社會戰工地上趕回來,等待縣上的兩位領導。今年農田基建規模大,明川親自去會戰工地領導。他回公社機關的時候,委托徐治功全面負責工地上的事。 田福軍和張有智聽了白明川的匯報后,對這里的工作比較滿意。柳岔公社所有過火的做法,今年石圪節公社都沒有。 福軍和有智都比較喜歡白明川。這小伙子雖然年輕,但很有頭腦。他到縣上來開會,常能提出一些很不一般的見解,而且也敢當面對馮世寬和縣上的一些政策提不同意見,常常充當各公社主任的“代言人”。 晚上,因為公社也沒什么人,白明川就叫灶房里簡單炒了幾個菜,拿出自己的一瓶“西風”酒,三個人就在明川的辦公窯里,一邊慢慢抿酒,一邊隨便拉起了話。 喝了幾杯酒以后,白明川并沒有興奮起來,反而憂心忡忡地對兩位縣上的領導說:“你們雖然是我的上級,但我了解你們,你們也了解我。再說,酒場上的話,柴草不掛……”“你們公社有啥問題哩?你說!我們能解決的,盡量解決!”臉已經有點發紅的張有智對白明川說。 白明川把筷子放到桌上,說:“我不是說我們公社。我是說咱們國家……國家再這樣下去,可就不得了!本來,鄧副主席恢復工作以來,采取了很多得人心的措施。可你們也能感覺來,最近有些人已對他的做法開始旁敲側擊地發起了進攻……”“周文龍就已經散布說鄧副主席還搞修正主義那一套!”張有智也把筷子擱在了桌子上。 白明川笑了笑:“我那同學他是個小人物,光他這種人物濟不上事!”他收斂了笑容,“那些大人物才可怕呢!我指的是中央的一些人,他們都在毛主席身邊……”田福軍兩條胳膊擱在桌子上,專心地聽明川說話。他喜歡地看著這個黑胡麻楂的青年人,說:“明川,你能考慮這么重大的問題,很不簡單。好!盡管我們都是些普通人,無法改變我們國家的局面,但我們應該有一雙分辯黑白的眼睛,有一顆能嚴肅思考我們國家命運的頭腦……你感覺到的問題,任何一個有頭腦,有良心的中國人都會感覺到的。這不是我們幾個人的憂慮,而是全中國人民的憂慮……”張有智在田福軍說話的時候,連喝了幾大杯酒,已經有點醉了,趴在桌子上,眼里竟然噙滿淚水,說:“我晚上常和老婆說這些事,兩個人有時候一晚上都合不住眼……唉,按說咱現在有職有位,有吃有喝,可是國家搞成這個樣子,個人滿嘴沙糖嚼起來都是苦的!建國二十五年了,群眾還吃不飽飯!我看見工地上穿得爛囊囊的農民,心里就感到難受和羞愧! 可周文龍這種缺肝少肺的小子,還用法西斯手段對待他們……”這三個人一直拉到深夜,把一瓶“西鳳”酒喝得一滴不剩,才都很氣悶地睡了覺。經歷過那些年月的正直的人們誰沒有過這樣的夜晚和這樣的談話?這些壓抑而憂心的歲月礙…第二天,當白明川帶著田福軍和張有智到牛家溝看完工地又返回到公社時,話務員拿來一份電話記錄,告訴田主任和張主任,說縣革委會辦事組電話通知,讓他們兩個最遲趕七號返回縣城,參加緊急會議。 田福軍和張有智都猜不來會議內容——按說,應該同時簡單地告訴他們開什么會。 他們本來還準備再返到柳岔公社,和周文龍好好談談,但這樣一來時間顯然不夠了,因為他們還要到其它幾個公社看看。田福軍原來還想回雙水村一趟,現在看來也不行了。 他兩個于是很快從石圪節動身,趕著跑完了其余幾個公社,七號下午就準時返回了縣城。 田福軍回到家的當天晚上,愛云就告訴他,縣常委的緊急會議是要收拾他和張有智哩! 據說柳岔公社主任在電話上把他們的行為反映了,馮主任非常惱火。愛云說這是李登云的老婆告訴她的——馮世寬告訴了李登云,李登云告訴了老婆劉志英,劉志英又告訴了她……田福軍這才明白馮世寬為什么這樣匆忙地把所有的常委召回縣城。 愛云在被窩里說:“你可當心些。” 田福軍“啪”地拉滅電燈,說:“我不怕!” 本來第二天要開會,但省上組織部門來位領導,指名要一把手馮世寬匯報工作。常委們以為會議移到了下一天。可當天吃完晚飯后,大家卻被通知到縣革委會會議室開會。 因為太突然,有幾位常委急忙找不見,幾乎到了十點左右,人才全部到齊。 正如料到的那樣,馮世寬一開始就指責田福軍和張有智,在柳岔打擊周文龍同志的革命積極性。他說這是路線問題,方向問題,縣常委會首先要批判這種右傾思想和“軟、懶、散”作風,否則,原西縣怎么可能保持農業學大寨先進縣的稱號? 田福軍平靜地說:“世寬,我們不能用棍棒和槍桿子來維持先進呀!” 馮世寬把送到唇邊的茶杯又放在桌子上,說:“農業學大寨運動是一場革命。革命就不是請客吃飯!” 另一位副主任馬國雄立刻附和說:“文龍同志的動機完全是為了革命嘛!” “革命就是把老百姓往死打嗎?”張有智譏諷地對馬國雄說。 馬國雄反唇相譏:“打死幾個人了?” 胳膊腿打壞就夠嗆了!還真的要往死打嗎?原西縣沒資格定人死罪!”張有智說。 其它常委們也開始參與爭論了,會議室頓時亂哄哄吵成了一片,氣氛相當緊張。做記錄的秘書沒法記錄,干脆變成了服務員,跑出跑進為辯論的常委們添茶倒水。 在大家激烈爭吵的時候,另一位副主任李登云同志正用手掌捂著自己的腮幫子,一言不發。要是往常,登云雖然言辭不過分激烈,但總要轉著彎來表示他對馮主任的支持。但今天不知為什么,他似乎對這場爭論采取了中立的態度。盡管馮世寬一再用眼睛示意他表態,但登云卻裝得好象沒看見或者不明白馮世寬的眼色。 馮主任不知情,登云現在有了難處——他兒子正沒命地追求田福軍的侄女,現在他不好再和田福軍傷和氣了! 馮世寬顯然對李登云今天的表現很不滿意。從常委會發言的情況看來,他現在并不占上風,因此他很需要李登云同志站出來支持他。 馮世寬甚至忍不住開口對角落里的李登云說:“登云,你的看法呢?” 李登云趕忙把另一只手也捂在腮幫子上,還是不說話,只是吱吱唔唔地對馮世寬表示,他今晚牙疼得連一句話也說不成……這次常委會開創了本縣會議史上最不尋常的記錄:這一些情緒激動的人,竟然從天黑一直吵到天明! 盡管他們熬了一個通夜辯論原西縣的“兩條路線斗爭”,而且爭吵的雙方幾乎誰也沒有說服誰,但他們仍然沒有睡意,繼續在辯論。現在,雄辯的馬國雄正在進行他的不知第幾輪發言,長篇宏論地指責田福軍這幾年所犯的“路線錯誤”。為了有說服力,國雄還在提兜里掏出一摞“學習材料”放在面前,不時地旁證博引。坐在他對面的張有智卻用一兩句尖刻的反駁話乘機插進他的發言中,逗引得馬國雄反而更加說個沒完……正在這時,出去提開水的秘書臉色蒼白地走進會議室,對諸位領導說:“快聽廣播!周總理逝世了!” 會議室猛地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驚得象木雕一般呆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不知誰先哭出了聲。緊接著,會議室響起了一片抽泣和嗚咽之聲……外面的高音喇叭上,中央臺的播音員正用哽咽的聲音播送著訃告——……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國務院以極其沉痛的心情宣告: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委員、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政治局常務委員會委員、中央委員會副主席、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總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主席周恩來同志,因患癌癥,于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九時五十七分在北京逝世,終年七十八歲……會議室的人都先后涌出了房子,來到院子的磚墻邊上,靜靜地聽著播音員播送訃告。陰沉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時間飄降起雪花。風雪中,縣城的大街小巷站滿了悲痛的人群。田福軍和馮世寬無意間站在一起,他們似乎忘記了一整夜的唇槍舌戰,兩個人此刻都淚流滿面。 周恩來,人民的總理,人民的公仆,人民的兒子,他的偉大正在于他始終代表了中國普通人民的意志與愿望。這是一個不能用言辭說盡的光輝的名字。可是現在,這顆偉大的心臟猝然間停止了跳動……一九七六年元月八日,是中國有史以來最為沉痛的日子。 人民悼念這位偉大領袖的逝世,同時對中國的前途更加憂慮起來。這雙重的壓力沉重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在那些日子里,盡管有許多可恥的規定不許人民舉行悼念活動,但周總理的葬禮也許是世界上最隆重的葬禮。鎖鏈可以鎖住門窗,鎖住手腳,但人心是鎖不住的——周恩來活在人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