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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平凡的世界在線閱讀 - 第2節

第2節

    他約摸別人已經打完飯后,才從那個小門進了校園,來到飯場上。他走到饃筐前,看見里面只留了兩個黑面饃——這說明郝紅梅已經把自己的兩個拿走了。

    他取了這兩個黑饃,向宿舍走去。他想,等他吃完這兩個饃,再喝一點開水,就去小學找潤葉姐呀;也許那時潤葉姐還沒從她二爸家返回學校,但這不要緊,他可以在她門外等一等。

    孫少平這樣想著,拿著兩個黑饃走到了他宿舍的門口。

    他在門門一下子愣住了:他看見潤葉姐正坐在他宿舍的炕邊沿上,望著他發笑——顯然在等他回來。

    少平一下子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倒是潤葉姐走上前來,仍然笑著說:“我讓潤生叫你到我二爸家去,你怎么不來呢?”“我……”他不知說什么才對。

    潤葉姐敏捷地一把從他手里奪過那兩個黑饃,問:“哪個是你的碗?”

    他指了指自己的碗。

    她把饃放在他碗里,說:“走,跟我吃飯去!”“我……”潤葉已經過來,扯著他的袖口拉他了。

    現在沒辦法拒絕了,少平只好跟著潤葉姐起身了。

    他一路相跟著和潤葉姐進了縣革委會的大門。進了大門后,他兩只眼睛緊張地掃視著這個神圣的地方。縣革委會一層層窯洞沿著一個個斜坡一行行排上去,最上面蹲著一座大禮堂,給人一種非常壯觀的景象。在晚上,要是所有的窯洞都亮起燈火,簡直就象一座宏偉的大廈。

    現在,少平看見最上面一排窯洞的磚墻邊上,潤生探出半截身子正看著他們往上走。潤生抽著紙煙,不老練地彈著煙灰。田福堂的這個寶貝兒子剛一進城,就把干部子弟的派勢都學會了。

    少平跟潤葉進了她二爸家的院子,潤生走過來對他說:“我到宿舍找了你兩回,你到哪里去了?”

    少平有點不好意思,說:“我……去給學校還镢頭去了。”他一邊撒謊,一邊瞥了一眼這家著名人物的院子:一共四孔窯洞,一個不大的獨院;墻那邊看來還住著另外幾家領導,格局和這院子一模一樣。院子東邊有個小房,旁邊壘一堆炭塊,顯然是廚房。院子西邊有個小壇,一位穿灰毛線衣的人正拿把鐵锨翻土。他以為這就是潤葉她二爸。仔細一看,是位頭發花白的老干部,他并沒見過。

    他心慌意亂地跟潤葉進了邊上的一孔窯洞。潤生說他要去看電影,和他打了個照面就走了。

    潤葉讓他坐在一個方桌前,接著就出去為他張羅飯去了。現在他一個人坐在這陌生的地方,心還在咚咚地跳著。兩只手似乎沒個擱處,只好規規矩矩放在自己的腿膝蓋上。還好,這屋子里沒人。他環顧四周,發現這窯洞里不盤炕,放著一些箱子、柜子和其它雜物。窯洞不小,留出很大一塊空間。這張方桌的四周擺著一圈椅子、凳子,顯然是專門吃飯的地方。

    正在這時,他聽見外面有個女的和潤葉說話。聽見潤葉叫這人二媽,少平便知道這是田主任的愛人——聽說她在縣醫院當大夫,動手術非常能行,老百姓到縣醫院治病,都搶著找徐大夫。

    聽見徐大夫聲音很大地喊著說:“爸,你怎不穿棉衣?小心感冒!”又聽見一個老人甕聲甕氣地回答說:“我不冷……”少平估計這就是他剛才在院子花壇邊看見的那個翻土的老頭——原來這是田主任的老丈人。

    不一會,潤葉便端著一個大紅油漆盤子進來了。

    他趕忙站起來。潤葉把盤子放在方桌上,然后把一大碗豬rou燴粉條放在他面前,接著又把一盤雪白的饅頭也放在了桌子上。她親切地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說:“快坐下吃!我們已經吃過了,你吃你的,我出去刷一下碗筷。不要怕,好好吃,我知道你在學校吃不好……”她拿著木盤出去了。

    孫少平的喉眼骨劇烈地聳動起來。rou菜和白饃的香味使他有些眩暈。

    他坐下來,拿起筷子,先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什么也不想了,悶著頭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感謝潤葉姐把他一個人留在這里,否則他吃這頓好飯會有多別扭!

    他把一大碗豬rou粉條刨了個凈光,而且還吞咽了五個饅頭。他本來還可以吃兩個饅頭,但克制住了——這已經吃得不象話了!

    他放下碗筷,感到肚子隱隱地有些不舒服。他吃得太多太快了;他那消化高粱面饃的胃口,經不住這種意外的寵愛。

    他從凳子上立起身來,在腳地上走了兩步。這時,潤葉姐進來了,她后邊還跟進來一個姑娘,對他笑了笑。潤葉姐對他說:“這是曉霞,我二爸的女子。你不認識?她也是才上高中的。”

    “你和潤生是一個班的吧?”田曉霞大方地問他。“嗯……”少平一下子感到臉象炭火一般發燙。他首先意識到的是他的一身爛臟衣服。他站在這個又洋又竣穿戴漂亮的女同學面前,覺得自己就象一個叫化子到她家門上討吃來了。

    潤葉收拾他的碗筷,曉霞熱情地給地泡茶。

    曉霞把茶杯放在他面前,說:“咱們是一個村的老鄉!你以后沒事就到我們家來玩。我長了十七歲,還沒回過咱村呢!什么時間我跟你和潤生一起回一次咱們雙水村……我是高一〈2〉班的,聽潤生說過咱村還來了兩個同學,都分在高一〈1〉班了,也沒去認識你們。

    你看,我這個老鄉真是太不象話了!”

    曉霞用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連笑帶說。她的性格很開朗,一看就知道人家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少平同時發現,田曉霞外面的衫子竟然象男生一樣披著,這使他感到無比驚訝。

    他立在腳地上,仍然緊張得火燒火燎。等潤葉把他的碗筷送到廚房重新返回來的時候,他趕快對她說:“姐,沒什么事我就走呀……”潤葉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窘迫,笑著說:“我還沒跟你說話呢!”

    少平這才想起,潤葉姐不光是叫他來吃飯的,她還有事要給他說哩!

    潤葉姐看來很理解他的難處,馬上又說:“那好,我去送送你,咱們路上再說。”

    “喝點水再走吧!”曉霞把水杯往他面前挪了挪。“我不渴!”他象農民一樣笨拙地說。

    曉霞露出兩排白牙齒笑了,說:“那我這杯水算是給你白倒了!”

    少平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句略帶揶揄意味的玩笑話。這種玩笑話實際上是一種親切的表示。不過,這卻使他更拘束了,竟然滿臉通紅,無言對答。

    曉霞看他這樣難為情,趕忙笑著給他點了點頭,就出去了。

    他于是就和潤葉姐相跟著起身回學校去。

    當他們走到縣革委會大門口的時候,迎面碰上了回家的田主任。少平認識潤葉她二爸——他有時路過常回村子里來。“你還沒吃飯哩?”潤葉問她二爸。

    “剛開完會……”這位縣領導五官很象他哥田福堂,只是頭發背梳著,臉面也比他哥和善多了。

    “這是誰家的娃娃?”田主任指著他問潤葉。

    “這就是咱村少安他弟弟嘛!也是今年才上的高中……”潤葉說。

    “噢……孫玉厚的二小子!都長這么大了。和你爸一樣,大個子!…是不是和曉霞一個班?他扭頭問潤葉?

    “和曉霞不一個班,和潤生是一個班。”潤葉回答他。“咱村里還有誰家的娃娃來上高中了?”田主任又問少平。少平拘束地摳著手指頭,說:“還有金波。”

    “金波?他的娃娃……”

    少平頭“轟”地響了一聲,知道他回答問題不準確。潤葉嘿嘿笑了,趕忙對二爸說:“金波是金俊海的小子。”田主任也笑了,說:“噢噢,俊海在地區運輸公司開車……天這么黑了,到家里吃飯去嘛!”他招呼少平說。潤葉說:“已經吃過了。我去送送他!”

    “那好。常來礙…”田主任竟然伸出了手要和少平握手。

    少平慌得趕緊把手伸了出去。田主任握了握他的手,笑著點點頭,就背抄起胳膊轉身回家去了。

    少平在衣服襟子上把右手冒出的汗水揩了揩,就跟潤葉來到通往中學的石坡路上。

    走了一段路以后,潤葉突然問他:“你這個星期六回不回家去?”

    “回。”他回答說。

    “你回去以后,給你哥說,讓他最近抽個空,到我這里來一下……”她說話的時候,也不看他,頭低著,用腳把一顆碎石塊踢得老遠。

    少平一時想不開她叫他哥來做什么。既然潤葉姐不明說,他也不好問。他只是隨便說:“家里一爛包,怕他抽不開身……”“不管怎樣,無論如何叫他最近來一次!一定把這話給他捎到!叫他到城里后,直接到小學來找我!”她態度堅決地對他說。

    少平知道,他哥看來非來不行了,就認真地對潤葉姐說:“我一定把你的話捎給他!”

    “這就好……”她親切地看了他一眼。

    天開始模模糊糊地黑起來了。城市的四面八方,燈火已經閃閃爍爍。風溫和地撫摸著人的臉頰。隱隱地可以嗅到一種泥土和青草芽的新鮮味道。多么好呀,春夜!

    現在,潤葉姐把他送到了學校的大門口。她站定,說:“你快回去……”說完這話后,便從自己的衣袋里摸出個什么東西,一把塞進他的衣袋,旋即就轉過身走了。走了幾步她才又回過頭說:“那點糧票你去換點細糧吧……”少平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是怎么一回事,潤葉姐就已經消失在坡下的拐彎處了。

    他呆呆地立在黑暗中,把手伸進自己的衣袋,緊緊地捏住了那個小紙包。他鼻子一酸,眼睛頓時被淚水模糊了……

    第四章

    第四章

    星期五,孫少平請了半天假,來到城關糧站,拿潤葉姐給他的五十斤糧票,按粗細糧比例,買了二十斤白面和三十斤玉米面。這年頭,五十斤糧票可不是一個小數字啊!

    潤葉姐塞給他的那個小紙包里,還有三十元錢,買完這些糧,還剩了拾元,他準備拿這錢給祖母買點止痛片和眼藥水,然后再給自己換一點學校大灶上的菜票。

    他把這些糧食從糧站上背到學校,換了三十斤“亞洲”票和五斤“歐洲”票。另外的十五斤白面他舍不得吃,準備明天帶回家去。讓老祖母和兩個小外甥吃。三十斤玉米面他已經夠滿足了。在以后一段日子里,他可以間隔地在自己的黑“非洲”中夾帶一個金黃色的“亞洲”。至于那五斤“歐洲”票,他是留著等哥哥來一起吃的。哥哥來城里,總不能頓頓飯都在潤葉姐那里吃;要是親愛的哥哥來學校吃飯,他不能讓他也在中學的飯場上讓別人冷眼相看……第二天中午,他先到街上給祖母買好了藥,然后就把那一小袋面粉提到金波的宿舍里。兩個人相幫著把它綁在后車座的旁邊,就準備一起相跟回家了。

    每到這個時候,學校就亂成一團。鄉里的學生紛紛收拾起空癟的干糧袋,離城近的步行,離城遠的騎自行車,紛紛涌出了校門口。他們要回家去度過一個舒服的夜晚。在家里,光景好些的人家,大人們總要給回家的孩子做兩頓好吃的,然后再打鬧一口袋象樣的干糧,以便下一個星期孩子在大灶飯外有個補充。這期間,偌大的學校里就象退了潮的海灘那般寧靜。到了星期天下午,鄉里的學生又都紛紛返回來,這個世界才又恢復了它那鬧哄哄的局面……少平和金波騎著車子出了縣城,便沿著向西的一條公路,一個帶著一個,往家里趕去。兩個人共同騎過好幾年車子,他們一路上換著蹬,輕松而愉快。

    從縣城到他們村有七十華里路。這條路連接著黃土高原兩個地區,因此公路上的汽車還是比較繁多的。從出縣城起,路面比較寬闊,以后就越走越狹窄。約摸到五十華里外,川道完全消失了。西山夾峙的深溝,剛剛能擺下一條公路。接著,便到了分水嶺。壁立的橫斷山脈陡然間堵住了南北通道。在以前,公路只好委屈地從這里盤山而上,才能伸到山那面。前幾年在一個山腰里捅開了一個豁口,才把公路從山頂降到了半山腰。不過,山兩面公路的坡度還是很長很陡的。這里汽車事故也最多,公路邊的排水溝里,常常能看見翻倒的車輛——上坡時慢得讓司機心煩,下坡時他們往往發瘋地放飛車,結果……上這坡時,所有的自行車都不可能再騎了。少平和金波這時就輪換推著車子,兩個人都累得滿頭大汗。翻過分水嶺就是他們公社。溝道仍然象山那面一樣狹窄。這道溝十來個村子,每個村相隔都不到十華里,被一條小河串連起來。小河叫東拉河,就是在這分水嶺下發源的。

    下了山,過了一個叫下山村的村子,再走十華里路,就是公社所在地石圪節村了。他們雙水村離石圪節公社也是十里路,中間隔一個罐子村——少平他姐蘭花就出嫁在這村里。

    少平和金波翻過分水嶺,騎著車便象風一般從大坡上飛下來了。下山村一閃而過。接著就到了石圪節公社。

    公社在公路對面,一座小橋橫跨在東拉河上,把公路和鎮子連結起來。一條約摸五十米長的破爛街道,唯一的一座象樣的建筑物就是供銷社的門市部。但這鎮子在周圍十幾個村莊的老百姓眼里,就是一個大地方。到這里來趕一回集,值得鄉里的婆姨女子們隆重地梳洗打扮一番。另外,這街上的南頭,還有個小食堂。食堂里幾個吃得胖乎乎的炊事員,在本公社和公社主任一樣有名氣——生活在這窮鄉僻壤的人們,對天天能吃rou的人多么羨慕啊!

    石圪節今天不遇集,因此街上沒什么人。少平和金波也沒打算過橋去逛一逛。前兩年在這里上初中時,他們常愛到這條街道上來遛達。那時,這地方在他們眼里也是大地方。可現在,他們已經逛過更大的世界,這條破敗的街道對他們來說,已經沒有什么吸引力了。

    只是到了公社前面的中學附近時,他兩個卻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車子。中學也在河對面,四、五間教室,兩排石窯洞;窯洞下面,一個小土cao場上安一副破爛的籃球架。多么可愛的地方啊!他們在此度過了兩年的時光,對這地方熟悉得就象自己的身體一樣。現在他們雖然到了一個大學校,但這里的一切都常常出現在他們的睡夢中。

    現在是星期六下午,他們知道,除過幾個公派老師外,學生和掙工分的老師都回家去了。他們的meimei蘭香和金秀大概也走了。

    太陽已經快要落山,溝道里暗了下來,風也有些涼森森的。他倆立了一會,誰也沒說什么話,就騎著車子又上路了。少平蹬車,金波坐在車后,用一只手親熱地摟著他的腰,一口好嗓音唱起了信天游:“提起我的家來家有名,家住在綏德州三十里鋪村……”象銀子一般清亮的東拉河,到這里水量已經大點了,此刻在夕陽的輝映下,波光閃閃地流淌著,和公路并行,在溝道里蜿蜒盤繞……到了罐子村的時候,少平猛一下停住了車。他突然看見他meimei蘭香站在公路邊,象是在等人——說不定就是在等他哩!

    他和金波跳下車子,蘭香已經跑到跟前來了。少平吃驚地看見meimei臉蛋上掛著兩顆淚珠,趕忙問:“出什么事了?”

    “姐夫……”蘭香剛一開口,就哭得說不下去了。少平扭頭對金波說:“你騎車先回去。那點面先擱在你家里,罷了我來拳…”金波是個聰敏小子,他明白少平姐夫家大概出了事,他也許不便幫什么忙,就騎著車子走了。上車子后,他又扭過頭說:“需要我,你言傳一聲……”金波走后,為了使meimei平靜一點,少平用手在她頭上親切地摸了摸,說:“別哭了,你快給我說,出什么事了?”蘭香揩了一把眼淚說:“姐夫叫公社拉到工地上勞教去了……”“我還以為他死啦!在什么地方?”少平問meimei。“就在咱村里。”

    “為什么勞教?”

    “出去販賣了點老鼠藥,人家說他走資本主義道路……”“jiejie呢?”

    jiejie抱著貓蛋狗蛋到咱家去了,讓我留在這里照門。我急得不行,就在路邊等你回來。”

    “爸爸和哥哥現在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還沒回家去,jiejie就在這里把我攔住了……”孫少平一下子感到又急又難受。他知道這件事會把他們家在全公社揚臭。這年頭,老百姓盡管少吃缺穿,但非常看重政治名譽。誰家的一個人給糟踐上這么一次,家里另外的人跟集上會都有人指著后腦勺說長道短。更不要說,以后公家在農村需要個人,家庭成員有政治問題,那就只能靠邊站了。另外,他姐夫平時就遛遛達達不好好勞動,家里光景一爛包,全憑jiejie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要是勞教,丟人不算,還不給工分,一年下來又不知要出多少糧錢——現在他們家多年的糧錢都堆在一起還不了帳。

    “王八蛋!”孫少平氣憤地罵了一句他姐夫。

    “就苦了個jiejie……”蘭香難受地說。她今年十三歲,身體已經扯開了條,盡管穿一身舊衣服,但烏黑的短頭發剪得整整齊齊,白白的臉盤加上尖俏的下巴,一副非常可愛的模樣。由于家境貧困,她從小就很懂事,剛剛四五歲就常提個小籃籃出去拔豬草,撿柴禾。這孩子腦子反應很快,在數學方面很有些天資,小時候父親和哥哥在家里算帳,她在旁邊一口就說出來了,常常把兩個大人驚得目瞪口呆……現在,這兄妹倆站在罐子村的公路邊上,把他們的姐夫王滿銀恨得咬牙切齒。

    少平對meimei說:“走,咱現在回村子去!”

    蘭香說:“jiejie讓我在這里照門哩……”“你怎敢晚上一個人住在這?再說,這家里有什么金子銀子要照哩?那幾個破盆爛碗,白給賊娃子都不要!走,咱上去把門一鎖,回家去。”

    “行!”蘭香也早在這里呆不住了,想回村去看看事情究竟如何兇險。

    這兄妹倆把罐子村jiejie家的門一鎖,就相跟著一路小跑往回走。

    離村子一里路的地方,他倆緊張地站在公路上,不敢走了。公社農田基建會戰工地就在他們村頭。已經聽見高音喇叭的吼叫聲了。遠處,在東拉河對面的半山坡上,插著許多紅旗,人群象螞蟻一樣亂紛紛的。兩個孩子馬上想到,那個不是東西的姐夫就在那里勞教。說不定爸爸也在那里——因為他是基建隊的。當然,二爸肯定也在那里,他是大隊支部委員,又是隊里的基建隊長。說不定二爸還能幫點什么忙吧?他總算是隊里的一個領導人。不過二爸是個窮先進,不可能給這種“資本主義”說情。再說,這是全公社會戰,就是他愿意幫忙,恐怕也頂不了多少事。

    這兩個孩子頓時被眼前這宏偉的場面嚇住了,站在這里不知如何是好。要是他們一直沿公路走回去,對面村里的人肯定都會看見的。真丟人啊!本村的人說不定還要給陌生的外村民工指點他倆,說:瞧,這就是王滿銀的小舅子和小姨子!

    “咱干脆繞著從山背后回家去?”蘭香想出個聰明辦法,對她二哥說。

    少平想了一下,同意了meimei的建議。于是兩個人就淌過東拉河,從山背后的一條莊稼小路上轉著往回走。

    他們來到工地上面的土畔時,忍不住都把腰貓下,從土塄邊探出頭,往下邊的工地上看。對這兩個孩子來說,這下面不是在勞動,而是在進行一場戰爭。

    下面人群亂紛紛的,紅旗招展,喇叭吼叫,黃塵飛揚,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象。

    二哥,看!那不是姐夫?推車子的那個!看,還是爸爸給姐夫往車子上裝土哩……”少平也看見了。他感到眼前一陣發黑,便悄悄拉了meimei一把,說:咱們回……”

    第五章

    第五章

    一九七五年,由于國家政治生活的不正常,社會許多方面都處在一種非常動蕩和混亂的狀態中。四月,張春橋在中共中央機關刊物《紅旗》雜志上發表了《論對資產階級的全面專政》。在快要進行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以后,似乎中國的資產階級和資本主義越批越多了。

    在農村,階級斗爭的弦繃得更緊了。縣、社、隊三級,一切工作都用革命大批判來開路。有的縣竟然集中四、五百脫產干部,到一個生產隊去批判一個大隊書記的“資本主義傾向”。

    在公社一級,出現了一種武裝的“民兵小分隊”,這個組織的的工作就是專門搞階級斗爭。這些各村集中起來的“二桿子”后生,在公社武裝專干的帶領下,在集市上沒收農民的豬rou、糧食和一切當時禁賣的東西。他們把農村擴大了幾尺自留地或犯了點其它“資本主義”禁忌的老百姓,以及小偷、賭徒和所謂的“村蓋子”、“母老虎”,都統統集中在公社的農田基建會戰工地上,強制這些人接受“勞教”。被“勞教”的人不給記工分,自帶口糧、被褥,而且每天要干最重的活:用架子車送土。一般四個“好人”裝,一個“壞人”推;推土的時候還要跑,使得這些“階級敵人”沒有任何歇息的空子。最使這些人難堪的是,在給他們裝土的四個人中間,就安排一個自己的親屬。折磨本人不算,還要折磨他的親人,不光折磨rou體,還要折磨精神。

    王滿銀是今天上午被公社的民兵小分隊從罐子村帶到這工地的。前幾天他逛了一回縣城,從一個河南手藝人那里買了些老鼠藥。他返回時就在石圪節的集市上倒賣了其中的十幾包,每包賺了五分錢,總共得利不足一元。不知這事怎么就讓公社的民兵小分隊知道了,現在把他拉到這里受這份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