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等我五分鐘,馬上好!”李致遠把今天的賬目清理完畢,站起來說,“走吧!” 李致遠推車,紀翎和蘇康達聊著天,三個人并排走,紀翎時不時地跟人打招呼,蘇康達看她一路上跟人笑臉相迎,哪怕身份是狗崽子,好似生產隊里的人都挺喜歡她的。 可不是嗎?現在人家可是海產品加工廠的廠長,誰不想以后進入小工廠干活,就能不用天天頂著大太陽干農活了?所以對紀翎早就態度轉變了。 推開院子門,小黃躥過來看見陌生人剛要吠叫,被李致遠敲了一下頭:“別叫,自己人!” 小黃搖起了尾巴,李致遠停好了自行車,對著紀翎說:“我去把昨天阿來叔拿過來的一條花鰱給殺了!” “好啊!做魚頭湯!”紀翎帶著老蘇進了堂屋,給他泡了一杯茶,“大伯,您先坐一會兒,我去做飯。” 老蘇點點頭,紀翎進廚房忙活。老蘇一個人也沒事情做,看看這么三間瓦房收拾得干干凈凈,往后去灶間,紀翎正在切臘rou,一塊肥瘦相間的臘rou,肥rou晶瑩剔透,瘦rou色澤鮮紅,紀翎切成薄片放在盤子里。 老蘇又看她把調味好的rou糜鋪在盤子里,上頭敲了兩個鮮雞蛋,兩個咸鴨蛋,放在飯鍋的蒸架上,快速地把豆干切片,又切了青椒,臘rou煎炒出油,青椒進去爆香,加入豆干翻炒之后,將碗里的調味汁倒入,一股子醬香味飄了來。臘rou炒豆干色澤油亮,看上去就很饞人。 李致遠殺好了魚進來,紀翎接過魚,一剁為二,把上半段的魚頭劈開,鍋里放了油,把魚頭放進去雙面煎了,開始燉湯…… 紀翎笑著說:“大伯,您幫我把臘rou炒豆干端出去,婷婷你把板桌搬到院子里,外頭涼爽,我這里很快就能出來了。” 李致遠把小板桌搬到院子里,拿了三個凳子出來,在桌子邊上點上一盤蚊香,又進來端紀翎炒好的菜。 “大伯,喝家里自釀的米酒成不?要是勁兒不夠,還有白酒。” “米酒就行了!部隊里雖然常喝白酒,我嫌白酒喝多了誤事兒,也不太喝”蘇康達說道。 “那行!”紀翎把app里的米酒拿了一壇出來,打開壇子,拿出去。 李致遠直接那碗來倒酒,魚湯燉著就好,桌上已經葷素有了三個菜,紀翎出來,也倒了一碗米酒,抬起碗說:“大伯,來喝一口!” 三個人碰了一個,喝了一口清甜的米酒,蘇康達吃著紀翎做的菜,他走南闖北這么多年,唯獨吃紀翎做的飯最舒服。 蘇康達問她:“聽說海產品加工廠現在很好?” “還不錯,江城食品三廠說要來拿方子他們也想做這一類的產品,我給他們推了rou脯和雞蛋類的產品,他們目前歇了這個心思,現在配額還靠著食品三廠,如果以后形勢有變化,我們還是打算跟食品三廠脫鉤,靠著他們沒意思。最近聽收音機里的那些新聞,我覺得大方向可能會變,到時候可能會允許一些企業走計劃外的路。”紀翎跟蘇康達說。 蘇康達算是能夠聽到上層消息的人,這些想法上頭爭吵很激烈,沒想到小家伙居然會和上頭一派的想法走到一起。他說:“看吧!上頭的想法現在也沒辦法確定。” “不是啊!我認為肯定會慢慢放開的,第一外部環境變了,尼克松訪華,代表原本對咱們進行封鎖的國際局勢不一樣了。第二,高考很大可能會恢復,證明原本靠思想推選,變成了直接靠實力競爭。第三,對之前十年一部分政策做了反思。所有的一切都表明,一個新的時代會來臨。我們需要用更為開放的眼光去看外邊和世界。” 聽紀翎這么說,蘇康達更是心里震動,如果弘偉有這個孩子的眼光和格局該多好? “說起高考,你們打算考嗎?” 紀翎笑著說:“當然。” “想過考什么嗎?” “婷婷學醫,我考經濟。”紀翎說,實際上李致遠想考物理學,學醫的是婷婷。 蘇康達擔心地說:“你的身份?要我幫忙嗎?”按理說這么大的事情,而且還涉及到可能被牽連,畢竟他這個軍隊的高官和一個黑五類聯系在一起對他來說不是好事。可是這個孩子太讓他心疼了。 紀翎笑著說:“需要您幫忙,吃過晚飯我給您看點資料,看完之后您再看看要怎么幫我。” “成!”蘇康達很高興地應下。 紀翎去端了魚頭湯出來,湯色奶白,帶有淡淡的白胡椒的香 氣,一口喝進去鮮美異常,恨不能讓人吞了舌頭,老蘇忍不住多喝了兩碗。 李致遠是不是看向紀翎,紀翎看向蘇康達,她擔心自家親爹等下看見趙愛琴的那些招數,吃那么多,會不會吐? 等飯吃得差不多了,紀翎說:“大伯,我們進堂屋吧?我把資料拿給您!” 李致遠收拾起了桌子,去廚房洗碗燒洗澡水。 蘇康達在堂屋里坐著,紀翎還給他泡了一杯清火的菊花茶。這才進屋拿出來兩封信,拿出其中一封交給蘇康達說:“您先看這封信。” 蘇康達一看封皮,心里一個咯噔,上面的字跡太熟悉,當年他喜歡上趙愛琴,除了趙愛琴確實很漂亮之外,她還有一個那個時代的女人沒有的本事,她識字。 說是以前東家是資本家,還是大學里的老師,所以順帶教了她寫字。她的字跡娟秀圓潤,讓人看了很舒服,這么些年她給他寄過多少信,蘇康達當然知道。蘇康達抬頭看了一眼紀翎,紀翎嘴角含笑看著他。他打開第一封信,里面稱呼紀翎為阿翎,字里行間很親熱。自己的媳婦,自己知道。她不是一個很熱情的人,別看解放前是傭人出身,自從和他結婚,伴隨他的軍功越來越大,在軍隊里位置越來越高,她也有了一定的架子,不太好打交道。 這個信里的言語有刻意的討好,是為什么?還說什么事情已經在辦了,到底是什么事情?還說給他寄了一百塊錢和十二斤糧票,讓她一定要吃飽吃好,別餓著了。 紀翎推出另外一個信封,倒出來十張大團結和十二張一斤的全國糧票,還有一張匯款單的回單。 這么多錢?現在工人一個月才三十元的工資,就算自己的媳婦是干部,也不過五十多,農村上一年一家子分紅不過兩三百,她給一百塊給這個孩子是為什么? 蘇康達看向紀翎,紀翎再遞過一封信,蘇康達抽出來里面還有自己兒子的一張照片,趙愛琴一直在介紹自己的兒子,說蘇弘偉有多好,這些好讓蘇康達都覺得臉紅。蘇弘偉確實長得不錯,但是眼界和學識根本配不上眼前的這個小家伙。不對,他怎么會想起配得上配不上?在讀一遍這一封信,蘇康達發現順著信里的言辭,就是在介紹蘇弘偉給紀翎認識。 紀翎輕笑一聲:“您不用懷疑,您愛人就是想要讓蘇弘偉跟我在一起,您知道為什么嗎?” 蘇康達想起上次回家,趙愛琴說想要個像自家閨女的媳婦來疼,可小紀是個男孩兒啊! 第48章 蘇康達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知道這里有他不知道的故事,而且這個故事還非常非常地曲折,甚至?他不敢想! 紀翎盯著他看:“您覺得我這張臉像誰?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我說的話嗎?” 他說他們有父子相,眼前的孩子,像他也像……趙愛琴!他想起自己回家時候跟趙愛琴說的話,如果有個閨女該多好?他描述孩子的長相的時候,可不就是按照紀翎的樣子來的?可這個時候他頭上冒出了冷汗。 蘇康達深吸一口氣:“想說什么就說吧!” “我是女孩兒。”紀翎據實已告,“出生的時候,生父在前線。祖母擔心他沒有辦法回來,所以希望我生母的肚子里懷的是男孩兒。這個時候我母親的前東家來見她,希望她能救他們的孫子,那個孩子已經出生了半個月。我被那對老夫妻帶到了他們的家鄉,以那個已經出生了半個月的男嬰的身份生活,一活就活到了今天。您明白了?” 哪怕蘇康達戎馬一生,這個消息也超過了他的想象范圍。這太荒唐。但是這一張臉,還有這些信?讓他沒有辦法不相信紀翎的話。 回想當年,他帶著已經懷了五個月的妻子回鄉,跟自家媽作別。記得那個時候,他媽聽到他又要赴前線,一直盯著趙愛琴的肚子看:“爭氣點,生個兒子。”她老人家怕他回不來,希望兒媳婦能給他留個種。 那時候,雖然他媽一直說要來照顧兒媳婦,卻被他給拒絕了,當時他們在江城的房子,不過是一間宿舍,中間用隔板隔了一下,勉強住了他們夫妻和他的丈母娘。怎么可能再讓老娘來江城呢? 所以孩子出生的時候江城就是趙愛琴和丈母娘在,所以趙愛琴生下的是女孩兒,她把這個女孩和她東家的孫子換了個個兒,她用那個男孩子再報了戶口,而那個女孩就成了那個叫紀翎的孩子? 不!他媽是說喜歡男孩兒,可他臨別前不止一次說過:“我倒是希望你能生個女孩兒,跟你一樣漂亮,做我的貼心小棉襖。生男生女一個樣兒我在朝鮮戰場上都沒事,這次出去也不會有事的。等我回來,咱們可以生三個四個,不是非要一舉得 男的。” 趙愛琴知道他怎么想的,他媽那時候又不在身邊,就算他媽想要男孩兒,天高皇帝遠,他媽也管不著她。 蘇康達想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把自己的親骨rou換出去成一個黑五類?一個黑五類的身份面臨的是什么境況,她不知道嗎?這等于讓自己的女兒送死,而這個女兒不是已經連生幾胎都是女兒,夫家一直逼著生男孩要被拋棄的孩子,而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懷著期盼出生的孩子。 蘇康達伸手捶著自己的腦袋,紀翎問他:“是不是想不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蘇康達問她。 “我怕知道真相,您接受不了!” 蘇康達仰頭:“我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沒什么接受不了的。” 紀翎把蘇弘偉的照片推給蘇康達:“從他身上找原因,為什么您愛人一定要救他,為什么您愛人寵愛他勝過其他兩個兒子?為什么在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想到的是把這個人介紹給我?” “直說吧!不要轉彎抹角。” “七歲進紀家,和紀家少爺青梅竹馬,教識字,學詩文……”紀翎停了下來。 “你不要胡說!”蘇康達暴怒喝道,這個推論他接受不了。 “我就說您接收不了。”紀翎苦笑,“我想,雖然您常年在外,但是您愛她,您難道沒有發現蛛絲馬跡?” 該死的!眼前的這個孩子說的全是他媽的對!蘇康達想起初見趙愛琴,他就喜歡上了這個嬌美的姑娘,他們是組織做媒,一個戰斗英雄一個被迫害的無產階級。兩人身份相配,她剛開始猶猶豫豫,后來又一挺那傲然的胸說:“能嫁給戰斗英雄是我的光榮,我一定會為蘇康達同志守好后方。” 他們結婚里,他們在一起了,她如花似玉,他細心呵護,就是不見她全情投入,他想慢慢來,只要自己疼媳婦兒,她一定會對他好的。更何況她對他也沒什么不好。只是床上反應冷淡了些。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因為有了這一點保證,他根本沒有想過其他。但是現在想來…… 蘇康達伸手怒拍桌子,紀翎叫一聲:“大伯,這是我家,家具添置不容易,經不起你折騰。” 蘇康達頹然地坐下,輕聲說:“所以你是我閨女。” “血緣上是,但是感情上咱們沒關系。”紀翎說,“我對做你蘇康達的女兒沒興趣。我要我女孩子的身份,我要脫掉黑五類的出身。我找你愛人去辦這個事情。顯然,她要幫我辦這個事情的同時,有個條件,那就是她希望我嫁給那個占了我身份的人。她的女兒嫁給心上人的兒子。”紀翎看著蘇康達,“多么完美,離開這么多年的女兒,回來了!真相被瞞了下來。還能叫她媽。” 第一封信證明了紀翎找趙愛琴只想解決她的身份問題。第二封信證明趙愛琴確實打了讓紀翎嫁給蘇弘偉的如意算盤。想起前些天他回家探親,完事兒后,說起生閨女,她說要找個像女兒的兒媳,不就是埋著這條線嗎? “可惜她打錯了算盤!蘇弘偉其實早就知道我的存在,您打聽一下蘇弘偉從下鄉之后所做的一切就知道,他從一開始就想要了我的命。只是天不遂他的愿而已,一次次被我避過。” 蘇康達盯著紀翎:“不要讓我去打聽,你直接說。” “比如,為什么李婷婷會出現在我的家里?當時我離死不過差了一口氣,他設計讓李婷婷在我家里避雨,又壞了他的名聲讓他嫁給我,之后又對李婷婷說,他還喜歡他。又比如他利用我和紀大慶的矛盾……”紀翎把事情一件件說給蘇康達聽,“您愛人還在做著美夢。您覺得可笑嗎?我們來猜猜,這次您兒子回江城,你愛人會不會跟他說,讓他來追求我?甚至和我生米煮成熟飯,然后她罵一通兒子,最后來求您,跟您說,沒辦法誰叫兒子喜歡呢?” 蘇康達坐在那里腦子里一片混亂,他想要否認紀翎說的話,卻無從否認。這個槍林彈雨中走過的硬漢,手撐在桌上,再也沒有辦法遏制住自己內心的悲憤交加。 蘇康達是個漢子,漢子情愿流血不愿流淚,他牙齒咬地咯咯響,深呼吸讓自己能夠平靜下來。 紀翎對著站在門口的李致遠搖了搖頭,李致遠去院子里逗著小黃。 良久,蘇康達才抬起頭,紅著眼問:“這么多年你是怎么過來的?” “不要問了,聽了您確定您能受得了?”紀翎笑了笑,“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今天跟您說,也是出自自己的 私心,我不過是提出最低的一個要求。她居然就不能簡簡單單幫我處理了,而是還要用這種方式來惡心我。我只想要回自己女孩子的身份,摘掉黑五類的帽子,可以參加高考,別無他求!” “可你是我的親閨女,我真的不知情。你怎么能不認我這個爸爸?” “您讓我怎么認?讓您跟組織坦白家里發生這樣見不得人的事情?讓您跟她離婚?且不說您的面子,就是您跟她將近二十年的夫妻之情,你在外的時候,她替您孝順您媽,替您養育孩子。您會嗎?”紀翎站在起來問蘇康達。 蘇康達一下子沒有辦法回答紀翎。紀翎拍了拍他的肩膀:“老蘇,算了!俗話說得好,日子想要過得去,頭上哪能沒點綠。再說了她不過是心里放著一個白月光,您也別難受了!我這個事情指望她是指望不上了,這事兒,您就幫我辦了吧!” “白月光懂嗎?”紀翎還在那里說,“民國的才女作家張愛玲曾經說過:‘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玫瑰就變成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玫瑰就是衣服上的一粒飯渣子,紅的還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你和那個逃港的貨色在她心里就是白玫瑰與紅玫瑰,誰叫您是她得到的男人,所以紅玫瑰成了蚊子血。” 李致遠在外頭聽著紀翎在這個時候調侃她爹,要他是蘇康達,管她是不是那個吃盡了苦頭的閨女,就是這么混蛋,也要抓起來痛打一頓,先出口氣再說。 果然蘇康達剛剛還深陷在難過中,聽見紀翎這么說,把他給氣得恨不能七竅冒煙,偏偏她還在那里說:“蘇康達同志,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你往好處想,看見我還活著,你就要慶幸,對吧?而且我還娶了媳婦兒,你看你的人生多么圓滿。別人從一出生就平平淡淡進工廠生孩子退休帶孩子。你看看你,打仗就不用說了,連家里也精彩絕倫,不過比雷雨好,雷雨里又是兄妹,又是繼母和繼子,不得不說戲劇來源于生活。” 蘇康達聽著女兒在那里嘚吧嘚吧,這叫勸他嗎?這是往他心上捅刀子,他心里頭火氣上來想要抓住女兒,管她認不認他,先擰一把這個混蛋的耳朵,罵上兩句。剛伸手,誰料小兔崽子早就做好準備,拔腿就跑,大叫:“致遠,救我!”奔到門外,躲在李致遠后面。 蘇康達看著擋在紀翎身前的李致遠,腦子里灌進去一個詞,剛才那個小混球叫眼前這個人高馬大又漂亮的姑娘什么來著?不是婷婷吧? 大姑娘怎么會是這種骨骼,那個小混蛋可以是閨女,難道? 第49章 蘇康達沖到李致遠面前,要拉開他,李致遠擋著勸:“大伯,算了!阿翎的身體也就這半年有點像樣,她經不起你一拳。” 蘇康達一轉念,直接一拳往李致遠的門面上揮過來,李致遠本能地避開,紀翎跳開,跑到角落里。沒想到蘇康達不追過來抓她,而是老拳往李致遠身上招呼過去,李致遠也是身手敏捷,左右格擋,避過蘇康達的進攻。 蘇康達之前幾下沒有用上全力,這會兒發現眼前這個?這個小子居然身手這么好,直接用上自己的全力,蘇康達雖然四十六七了,可人家是沙場老將,李致遠不過是占著年輕,而且常年鍛煉的便宜,真的論實戰肯定沒有蘇康達厲害,幾下之后就招架不住,被蘇康達反手壓在墻上:“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李致遠是個犟脾氣,老蘇這個壓住他,他就不信了,老蘇會弄死他。 老蘇手上一使勁兒,那胳膊疼地厲害,李致遠悶哼一聲,不理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