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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的凜冽寒氣撲了一臉,小和尚在摔到地上前被攬住了,腰間的手蒼白修長,骨節分明,待小和尚站穩,那只手才收回。 “你是誰?” 稚嫩的童音帶著一絲執拗,男人看了看小和尚,又轉頭看向佛堂,莊嚴慈穆的佛像微閉雙眼,二分觀世間,八分觀自在,像是透著無盡的悲憫。男人幾不可查地輕嘆一聲,然后將僧袍上的手拂開,一轉身便消失不見了。 小和尚驚訝得張大了嘴,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掌心,那里依稀殘留著一點溫度,像是掬了一捧冰雪,冷得凍手。 漫天風雪催,故人復一醉。 散落的雪片劃破長空,像是飛鏢的薄刃,在歲月上割開一個大口子,冗長蒼白的時光傾瀉流逝。 男人第二次出現,是第二年的初雪。 暮色燦燦,在佛堂門口的雪上撒了一把余暉,小和尚已經習慣了他神出鬼沒的行事作風,倚著門框托著腮,問道:“你是誰?” 男人依舊沒回答,自顧自地坐在他旁邊,半垂著眼簾,慢慢地嘆道:“阿彌陀佛?!?/br> “穿著僧袍,你是和尚嗎?怎么不剃度?”小和尚打量著他。 男人拂著衣擺上的雪,輕輕吐出兩個字:“不是?!?/br> 小和尚眉頭緊蹙,小聲嘀咕:“比我都像和尚,竟然不是和尚。” 他們一起坐了兩個多小時,暮光被夜色取代,直到吱吱呀呀的緩慢步伐聲從院門響起,男人才站起身,他的臉隱匿在陰影下,衣擺掀起輕微的弧度,仿佛銀蝶飛舞,輕而冷的聲音夾雜著似有若無的嘆息:“我要走了?!?/br> 小和尚沒抓住那片衣角,連忙低聲道:“我叫知意,你是誰?你還會來嗎?” 身旁的人早已消失不見,回答他的只有梅樹被寒風吹動的輕微聲響。 往后的每一年,男人都會出現,穿著那身雪色的僧袍,在初雪時現身,一樣的清雅眉眼,一樣的沉默寡言。 知意從小孩子長成少年,早已習慣在初雪那天等著這位蹤跡難尋的“友人”,男人很少說話,大多時候都是知意在說,說一年來做了什么事,學了什么經,看了什么別致的光景,得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兒。 石桌上擺著些小物件,經書、劍穗、木簪、煮雞蛋……男人抿著唇,平靜的眸子里閃過微光,最終忍不住伸出手,拿起了經書。 知意大失所望,半大的少年撇撇嘴,拿著雞蛋剝起來,雞蛋是剛煮的,他動作麻利,剝完的雞蛋還帶著熱氣,被他塞到男人手里。 “今日冬至?!彼徽f這么一句,盯著男人,用目光催促著他。 雞蛋的熱氣融化了手中的冰雪,男人張了張嘴,無聲地吐出兩個字:“知意。” 佛陀知我意。 知意性子活潑,全然不像出家人,沒一會兒便坐不住了,跑進跑出,從佛堂里搬了一沓經書,想了想又添了個木魚,抱著拿到院中。 男人不進佛堂不剃度,卻極有佛性,他的佛性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知意每每想起,都覺得這人上輩子應該是個和尚。 男人的手法很熟練,木魚聲空明悠揚,令知意浮躁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兩個人捧著經書,在雪中坐了一個下午。 “這是第十個年頭了,你還不打算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已經十年了嗎,男人長睫翕動,眉眼清澈通透,似有淡淡的懷念之意,他張了張嘴,語氣糾結遲疑:“我……沒有名字?!?/br> 知意腦補了一連串悲慘經歷,又在看到男人的臉時悉數推翻,十年時光,他從小娃娃長成少年郎,眼前之人卻還是初見的模樣,分毫未改。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但是那些都不重要。 天色已晚,男人放下經書,如同第一次見面那樣,知意扯住了那雪白的僧袍,他支支吾吾地說:“我把我的名字送給你?!?/br> 你沒有名字,我把我的名字送給你, 小和尚的臉紅彤彤的,男人愣了愣,眸中冰雪如遇暖陽,一點點消融,透著細細碎碎的清光,他掀起唇輕輕地笑了下:“我很喜歡,謝謝?!?/br> 這是他第一次笑。 月上空山,知意坐在院中,捂著臉慢慢笑起來。 平靜的歲月在知意十七歲時戛然而止,這是他認識男人的第十三年。 帝王親臨,題字作詩,禮佛之風盛行,越來越多的人出家,原本寂靜的寺廟也熱鬧起來,日日香客不絕。 這日大雪,知意躲了閑,早早關上門,在佛堂里等著,等到經書念了好幾遍,木魚敲的節奏亂了套,要等的人才姍姍來遲。 可不等知意出聲,男人眉眼如刀鋒,驟然閃過一道厲光,緊盯著院子一側:“誰?” “千年妖倒是少見,尤其是長在佛前的,你剛化形沒多久吧?!?/br> 陰柔的聲音帶著笑意,活像毒蛇伸出了信子,怨毒得令人心生反感,男人戴著面具,面具上是一張朱筆勾出的哭臉,在天光之下,顯出不盡的鬼魅之態。 他偏頭看向佛堂,視線緩慢而貪婪地掃過小和尚,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個遍,又邪邪地笑起來:“一身佛骨,也是難得。” 僧袍輕揚,男人指尖一點,白光在佛堂門口凝成結界,知意心頭一震,連忙跑到門口,他發現自己邁不過門檻,結界將他擋在佛堂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