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喬榕起床后還沒下樓，就聽到付佩華和喬維桑在說話。

    付佩華宿醉未消，聲音有些疲憊，而喬維桑卻是平日里那副淡淡的調(diào)子，一點聽不出晚上做過多么出格的事情。

    “榕榕還在睡？”

    “嗯。”

    “我看到錦榆昨晚好像給她打了很多電話，不知道為什么事，待會記得提醒她回一下。”

    “好。”

    “我后天就要走了。”

    “回磬山？”

    “不，去南城。”

    喬維桑沒接言，付佩華繼續(xù)道：“你康叔叔總是給我發(fā)消息，讓我去找他們玩，我想著這么多年沒回去了，看看就看看吧，正好回老房子那邊檢查一下，這么些年沒人打理，恐怕再來臺風就要淋塌了。”

    “房子沒事。”

    “你去看過？”

    “外婆家和小樓那邊，我重新裝修了，有人在那里維護。要是想去，我讓人把鑰匙交給您。”

    這下?lián)Q到付佩華沉默。

    “維桑。”?ō⒅ǎ?.?ō?(po18ac.co?)

    付佩華的聲音忽然有些哽咽。

    喬榕在樓上掐緊手心，屏住了呼吸。

    “那些年，是媽對不起你，媽想不開，就沒辦法，沒辦法……”

    喬維桑說：“我知道的，mama。”

    付佩華的哽咽聲變大了許多。

    “孩子，如果當年你不瞞著我，或許……你為什么要瞞著我呢？傻孩子，你要是不敢說，就告訴你meimei，讓她跟我講啊……”

    “她太小，不該接觸這些事情。”

    沉默。

    “都怪我，我沒資格怨任何人……都怪我。如果當年，我沒有多事讓你跟著你爸，而是自己去，就不會多出這些事情……我太軟弱了，維桑，你是不是也這么想？”

    “都過去了。”

    “對我來說，確實快要過去了。”付佩華噙著淚搖頭：“可是那個人卻把我的孩子們都害了。你我不用說，這么些年，他就沒好好照顧過你，而你meimei，小時候就內(nèi)向得讓我擔心，你們走了之后，我眼睜睜得看著她越來越孤僻，哪也不去玩，整天待在她的房間里不出來，甚至還越來越自卑，被同學排擠也不跟我說……要不是我發(fā)現(xiàn)得早，她現(xiàn)在恐怕連正常的社交都做不到。”

    “還有你弟弟。你們離開之后，他很長時間都沒適應過來，幾乎每天都問我和榕榕好幾遍’爸爸去哪了？哥哥去哪了？’我知道他在學校里沒少聽到風言風語，他甚至為了你們而離家出走……如果孩子丟了，我肯定要找喬海合償命的。榕榕在那天嚇得一直哭一直哭，卻一直跟在我身邊找弟弟，她小時候很少哭，我著急，哪有功夫安慰她？現(xiàn)在想想弟弟meimei當時的樣子，我心里就疼得不行……”

    喬維桑好久才說話：“我明白，以后我會看好他們，您不用擔心。”

    “不，我不擔心錦榆，弟弟很有主見，從小就是。我擔心的，是榕榕。”

    喬維桑在此時往樓上看了一眼，正好和喬榕的視線對上。

    她就坐在走廊邊上，縮成一小只貼著欄桿。

    肩膀單薄，表情平靜，只有在看到他的那一剎那，眼里才亮起一簇光。

    付佩華繼續(xù)說了起來，喬維桑重新看向她。

    “meimei其實也有主見，但是這孩子……從小就有點遲鈍，比其他孩子開蒙的晚，我當時覺得以后長大就會慢慢好起來，就沒太重視，直到后來她上了學，有一次開家長會，老師說meimei平時不跟其他小孩玩，也很少像普通孩子那樣玩耍哭鬧，我才意識到情況可能比我想的要嚴重。”

    喬維桑猶疑道：“所以你就讓她，跟著我？”

    “是啊……榕榕太內(nèi)向了，在她那個年紀，確實不正常。”付佩華說得沒有底氣，似乎感到愧疚，“我沒有那么多時間待在家，只好把你們兩個放在一起，或許能讓她活潑一點。”

    喬維桑沒做評價。

    “直到離婚之前，我都是這樣想的。后來，等我有時間帶她了，才發(fā)現(xiàn)好像沒什么用。只有當你出現(xiàn)的時候，她才像個小孩子。那時我早就做好搬走的準備，可是看到她這樣，就多留了幾年，一直等到你先離開南城。”

    “后來我們到了磬山，剛開始那段時間一切都很難，meimei看起來適應的比弟弟快，在新的學校也沒落下功課，可是后來她的班主任給我打電話，我才知道，她從轉學那天起就一直被班上幾個同學帶頭排擠。”

    “當時離她進新學校已經(jīng)半年了，每次回家都開開心心的，這些事情，她從來沒跟我說過。”

    付佩華失落著，試探著問喬維桑：“她告訴過你嗎？”

    喬維桑早已在暗中捏緊雙拳，此刻也只是搖頭。

    “她那時候好像有點怕你。”付佩華陷入因不確定而導致的緊張，“特別是你帶女孩回家的那一次，連我都能感覺到她在害怕。”

    喬維桑眨了眨眼，想往樓上看，忍住了。

    付佩華說：“我一直在鍛煉她，教她融入人群，融入社會，她如今看起來已經(jīng)長大，可以離家了，但是我卻不敢真正的放下心來，再過幾年我就徹底老了，再也cao不了那么多心，維桑，如果你對mama有怨，媽能理解，可是千萬不要因此對meimei有意見，好嗎？”

    “我知道。”

    或許是看喬維桑表情淡然似毫無波動，付佩華不大放心，猛地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幾乎用盡全身力氣，連喬維桑也感到幾分痛。

    “你要記住，你是她的哥哥，血濃于水，是世界上最親的人，你有責任看好她。”

    喬維桑又重復：“我會的。”

    付佩華這才放開手。

    她笑了笑，擦干淚，仿佛終于放下某件沉重的心事。

    兩人各自散去。

    等到喬榕重新洗了臉下樓的時候，付佩華已經(jīng)神色如常地站在廚房忙碌。

    付佩華對喬榕說，以后再也不喝那么多，眼睛里的紅血絲把她自己都嚇到了。

    喬榕盯著mama，一時忘記該說點什么。

    哥哥和mama之間的對話讓她一大早上就感到疲憊。

    在她聽來，付佩華的每一聲哽咽都重重地牽拉著她的意志力，痛感超過任何物理打擊。

    她聽到喬維桑在這時走到她身后，似乎輕輕嘆了口氣。

    接連下了兩天的陰雨和冰雹，縉安的天空才徹底回歸晴朗。

    這兩天里，弟弟得到喬榕再叁的安撫，開始靜下心學習，mama則全心全意地去縉安各個經(jīng)典地標打卡，一家子之間的氣氛看起來和諧美好，唯獨喬榕和喬維桑產(chǎn)生了一點點爭執(zhí)。

    喬榕想多陪陪mama，和mama一起去南城。可是喬維桑卻不太開心，暗示她把自己落下太久，應該留在縉安。

    他說：“再過一個月，就得說要回磬山準備過年了。”

    喬榕說：“不會要那么久，mama她一個人，我不放心。”

    “所以對我就能放心？”

    “嗯？”喬榕不明白。

    她哥說：“你不怕我不高興了，學你一樣跑到別的國家，一年半載不聯(lián)系你，還和看起來很可疑的外國人交朋友？”

    和可疑的外國人交朋友？

    喬榕在腦海里搜索半天，只想到那位玻璃工坊的意大利老板。

    如今她連人家名字都快模糊了。

    依稀記得對方一頭質(zhì)感極好的棕發(fā)，氣質(zhì)憂郁。

    喬維桑見她回憶得入神，冷哼一聲道：“怎么，那位‘迷人的’法比奧先生讓你念念不忘了？”

    喬榕：“……”

    她突然想起自己當初在向總部高層介紹法比奧的時候，用過迷人這個詞。

    客套話，當時一句帶過而已。

    “我都要不記得了，你怎么還記得？”她覺得不可思議，甚至忘了尷尬。

    喬維桑又哼，轉身不看她了。

    那天無論喬榕怎么纏著他，他死活都不解釋了，一臉“如果你真想走那我就再也不跟你講話”的樣子。

    喬榕無奈。

    其實她還想問問mama跟他說的話里有幾句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當初為什么會摻和喬海合出軌的事情？之后發(fā)生了什么？難道是因為那件事，所以mama才對他有了意見嗎？

    她一腦門疑問，但絕不敢親自問付佩華，只盼著喬維桑能全都告訴她。

    可是現(xiàn)在，喬維桑因為她的決定，竟然擺出了二選一的架勢。

    他總是知道如何令她為難。

    付佩華離開的前一晚，母女倆在床上說悄悄話，商量了好一會，喬榕放棄了跟著mama的決定。

    付佩華本人是無所謂態(tài)度，她縱容女兒，不管喬榕怎樣選，她都接受。主要是喬榕在mama的話語間察覺到，mama似乎很懷念年輕時和那些朋友間毫無芥蒂的交往，她覺得如果自己也在，多少會影響長輩相聚的氣氛。

    那是mama自己的圈子，她或許不該打擾。

    做好決定后，喬榕心里踏實了。

    可是直到第二天黃昏出發(fā)去高鐵站，她也沒有告訴喬維桑自己改變了主意。

    她和付佩華先后通過安檢，落地窗外，喬維桑轉身去停車場，大衣在夕照下看起來像暖茶色，但喬榕知道那實際上是暖灰。

    衣服是她為喬維桑選的，在一家線上買手店，她一眼就看上了，覺得和他很搭。

    加入購物車的那會兒，她在威尼斯，還沒有完全適應當?shù)氐纳睢?/br>
    付佩華在她耳后說：“演夠了吧？快去找哥哥，別讓他等太久。”

    喬榕說：“mama，我想先去買點東西，再回家找他。”

    她甚至已經(jīng)在里面穿了成套了白色蕾絲內(nèi)衣，鑲嵌著喬維桑很喜歡的輕紗小花邊。

    她覺得當自己出現(xiàn)在家門口，哥哥的表情肯定會很好笑。

    “那就快去，一個人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

    喬榕重重地摟了一下付佩華，后退著朝出口走去。

    直到走出閘機，她還回頭沖付佩華揮手道別。

    生怕mama看不到，墊著腳，模樣憨憨的。

    付佩華沖她微笑，拉起行李箱，轉身朝廳內(nèi)走遠了。

    一出車站，冬季夜晚干燥的冷風便鉚著勁往圍巾里鉆。喬榕縮著脖子打車，直抵縉安某家評分很高的小眾鮮花店。她想去很久了。

    今天是平安夜。

    除了蘋果，她還要為喬維桑買玫瑰，捧著一大束紅艷艷嬌嫩如上等絲絨的花骨朵，送到他面前，看他明明害羞，卻又強撐著面子說“還不錯”的樣子。

    她喜歡看他藏不住別扭的樣子。

    她覺得這才是真正的他。

    僅僅是想著那個畫面，喬榕就忍不住牽起唇角，臉頰也冒出過度開心的紅暈。

    花店里品種繁多的紅玫瑰中，她一眼相中了紅拂。

    個頭大，花瓣暗紅色，層次豐富，瑰麗且神秘，氣質(zhì)很成熟。

    她挑了白色的雪梨紙和棕灰色麻紗，等待另一個店員包好，由自己親手系上飽滿的蝴蝶結。

    離開之時，喬榕抱著滿懷的鮮花，放在鼻端深嗅一口，滿臉都是期待和滿足。

    可就在她伸手推開身前那扇門之時，卻忽然意識到花兒的香味不對。

    指尖從不銹鋼拉手邊擦過，觸到一絲冷意。

    體內(nèi)深處驀地噴涌出一陣麻痹之意。

    喬榕呼吸暫停。

    她想大叫，想邁開腿跑，努力張開五指，卻始終無法拽住近在咫尺的拉手。

    身體再也提不起一絲力氣。

    揚起的手還未來得及收回，她短促地抽著氣，兩腿一軟栽倒在硬瓷地面。

    包裝玫瑰的店員出現(xiàn)在她身前，掏出一張濕潤的毛巾，緊緊捂住了她的口鼻。

    在這短短幾秒鐘內(nèi)，喬榕沒能發(fā)出任何聲音，眼前景色，包括店員那張平平無奇的臉，在她輕若痙攣的掙扎中逐漸浸入了一片漆黑，如同墨汁如水。

    那時，付佩華乘坐的高鐵已經(jīng)準時發(fā)車，喬維桑正在公寓書房里過目一份新的商務協(xié)議，而在喬榕身邊跟了幾乎一整年，足跡跨越歐洲和亞洲，未曾暴露身份的保鏢，卻始終沒能等到需要被保護的對象出現(xiàn)。

    雇主曾在郵件里對她說過，如果到了年后，喬榕身邊還沒有出現(xiàn)任何異動，合約關系便可以隨時中止，她可以拿著至少足夠衣食無憂生活十年的雇傭金離開這坐城市。

    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公歷新年倒計時，她開始松懈，并且潛意識里認為不會再出現(xiàn)任何雇主所擔心的意外情況。

    畢竟喬榕在她眼里太老實，沒有大都市年輕人亂七八糟的娛樂習慣，日常的生活足跡相當單一。

    她覺得雇主關心則亂，想太多。

    然而就在那一刻，職業(yè)本能般的警報系統(tǒng)突然被激發(fā)，在她耳邊狂亂鳴響。

    這太少見了。

    女保鏢調(diào)整了圍巾造型，緊握著快要冷卻的咖啡杯，以迅疾卻平穩(wěn)的步伐穿過公路，推開了花店幽暗難透光的磨砂玻璃門。

    黃銅的掛鈴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歡迎新顧客的到來，而本該存在喬榕身影的店鋪內(nèi)，此刻安靜無比。

    除去滿目的鮮花，這就是一家空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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