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小帝姬被熟悉的人抱起來,她很喜歡壽力夫,每回哭時,壽力夫抱抱她便好,可這一回,壽力夫抱著她走出內殿時,剛跨出去一只腳,小帝姬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壽力夫越往外走她哭得越是大聲,以至于他不由得回頭看去――只瞧見帝后的身影依偎在一起,誰都沒有往這邊看來一眼。 壽力夫咬咬牙,抱著哭鬧不止的小帝姬走了出去。 睡醒一次后,無論官家怎么哄,溫離慢都不肯再睡了,她坐在床上,支使官家幫她在書架上找出一個小木盒,正是她拿來藏糕點的盒子,待到拿過來,她把盒子打開,里面是一只繡了一半的荷包,她把荷包拿起來,交到官家手中:“今年也要將我的心愿,掛在結緣樹上。” 官家接過荷包,捏到里頭的布條,看她:“……什么時候寫好的?” 溫離慢的眼睛里多了幾分狡黠的笑意:“不告訴官家。” 自然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寫好的,她想了想說:“官家可以看,但現在不可以。” 他不跟她計較,只應了一聲,便命壽力夫將這荷包拿去,依她所言,掛到結緣樹上。 如今想想,他去年瞧見了她寫的心愿,是不是因此才不靈驗? 所以這一次他聽她的話,不去看,想來無論她乞求什么,都將心想事成。 兩人都沒有說什么話,只是安靜地依偎在一起,待到第一支煙火燃起,官家將溫離慢抱了起來,外頭天已黑了,他拽過一件披風,抱著她上了太和殿的房頂,在這里可以清楚地看見整個蘭京上空綻放的煙火,短暫卻又絢爛。 世上幸福的人數不勝數,他想要剝奪他們的笑容,讓每個人在睡夢中都要恐懼發抖,如此才能得到平靜,可他的妻子不喜歡,她覺得自己命不好,看著旁人快快樂樂,便也是很好的事。 溫離慢緊緊貼在官家懷中,一點也不冷,只覺得分外神清氣爽,從未有過這樣快樂又滿足的感覺,當煙火在夜空綻開,將月亮星辰盡數點亮,一夕宛如白晝,她才問他一個早就想問的問題:“官家為何不肯給我寫詩呀?” 他每年都給她畫畫,卻從不肯題詩,若是不會寫還自罷了,明明會寫,卻從不寫。 官家神色淡漠地回答:“把你寫進詩里,就像是把自己的心剖開來給旁人看,疼痛難忍。” 她不知有沒有聽懂,只是偷笑兩聲:“我還有一個心愿,要官家答應。” 他低頭看她:“朕自然會答應你的,無論你想要什么。” 隨即按照她的要求附耳過去,聽到她在耳邊悄悄說了句話,微微泛著血紅的黑色眼眸瞬間有片刻的驟縮,隨后又迅速恢復,他望著溫離慢:“……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溫離慢點點頭:“嗯嗯。” “那約好了,倘若不成,你也要等著朕。” 他伸出一根小指,勾住她的,溫離慢忍不住笑起來,又看向漫天的煙花,今天夜里,蘭京的煙花會燃放到天明,將這片夜空徹底照亮,不留一絲黑暗。 “官家以后,要很久很久以后,想起我的時候不再難過,才可以打開我的荷包。” “說好了,不可以說話不算話。” 他嗯了一聲,將披風裹得更緊一些,兩人不約而同仰頭看向天空,就這樣,不知過去多久,直到黎明撕破黑夜,旭日東升,官家仍舊保持著坐在房頂上擁抱著女郎的姿勢沒有動。 他眼眶發疼,卻流不出淚,只輕聲道:“沒事的,沒事的……杳杳大可放心,杳杳睡了后,朕一定遵從與你的約定,決不食言。” “杳杳,朕的杳杳,乖乖睡去吧,再無人驚擾你,你也不會再痛了。” “沒事的,沒事的……朕沒事的……” 他緊緊抱著她,能感覺到她冰涼的肌膚貼在面頰上,宛如寒冰,一顆心像是從此凍結,再不會跳動。 她活過了二十歲,她沒有死在宿命里,她將永遠如此美麗天真,純潔爛漫。 大魏歷,昭慶二十四年,溫皇后薨逝,帝以年號謚之,史稱昭慶皇后,改年號為元蒼,帝自此著素服,食素飯,終身未更。 宮中敲響喪鐘之時,年邁的輔國公聞之即昏死過去,晚西王星夜兼程趕赴蘭京奔喪,民間禁食葷腥,夫妻禁同房,禁煙火喜事,禁大聲喧嘩,文武百官更換素衣,一時間,人人自危,但出乎意料的是,帝并未動怒,他自登基以來,并不好奢靡享受,惟獨昭慶皇后的祭禮,極盡奢華尊貴之能事,輟朝不上,令百官及民間三百日后方可易素服。 至昭慶皇后的棺槨入皇陵,魏太|祖皇帝方早朝,身著白衣,發上卻用了一根紅玉花簪,時任十二監掌印大太監的壽力夫高聲宣讀圣旨,竟是越過大殿下后的四位殿下,立尚在襁褓中的神秀帝姬為儲君! 一時間群臣惶然,盡皆感到離經叛道、匪夷所思,有人持笏出列道:“自古天為陽、地為陰,上為陽、下為陰,男為陽、女為陰,帝姬雖為中宮所出,然女兒之身,如何得登大寶,繼承正統?豈非有牝雞司晨之嫌?長此以往,陰陽失衡,國將不國!還請官家收回成命!” 此人一帶頭,陸陸續續有人跪下,共同請求官家收回圣旨,幾位輔政大臣雖心中驚疑――官家在下這道旨意前無人知曉,原以為大殿下折了,溫皇后又生了女兒,日后儲君必定在四位殿下中選出,一些人已經私下悄悄站了隊,誰知官家早有打算,竟是要立神秀帝姬為儲君! “徐大人所言甚是!還請官家三思,收回成命!自古女子柔弱愚鈍,官家又何苦令帝姬以如此稚嫩之齡,背負起她根本無法承受的責任?女郎應當賢良淑德、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如此才是上天之幸,是從古至今不變的道理!這等郎君才可為之事,女郎怎可為?” 見官家始終不曾動怒,只聽他們說,又想起昭慶皇后已死,官家膝下僅有五位殿下,大殿下與安康帝姬勾結,自然是廢了,然剩下四位殿下中,哪一位挑出來不行?尤其是三殿下,簡直稱得上文武雙全仁義良善,正是太子的最佳人選! 眾人議論紛紛,你一言我一語爭吵不休,聰明人早發現了,解甲歸田的輔國公今日也出現在朝堂之上,而以古板苛刻出名的大理寺卿廉恕,更是從始至終沒有發表過任何看法! 仔細想想,自官家登基,何曾有哪項頒布的法令,聽得進去他們的諫言? 對于一部分人來說,兩年前的放足法令,已經養大了許多女人的胃口,倘若真叫神秀帝姬為儲君,那么將要跪在帝姬腳下效忠于她的,不正是他們這些男人嗎! 那么那些早就不安于室的女人,豈不正如得了依恃,要爬到男人頭上去?! 群情激憤中,只聽得一聲又一聲輕輕的“噠”、“噠”傳來,眾人朝龍椅之上的帝王看去,他正用指節敲擊著龍椅的扶手,一下又一下,不緊不慢,面色平和,眼底甚至沒有他們熟悉的,因為暴怒而升起的血紅。 不知何時,那吵得最厲害的官員已不敢出聲,他倉皇跪下,匍匐在地,頭都不敢抬。 整個大殿鴉雀無聲,連喘息聲都清晰可聞。 官家緩緩開口:“愛卿所言極是,依朕看,這天底下,著實有件事,只有男人能做,女人做不得。” 那臣子跪在地上,顫巍巍抬起頭,還以為自己說對了,只是與官家四目相對,瞧見那雙黑眸中盡是冰冷殺機。 十二監掌印大太監壽力夫樂呵呵的笑,他生得鶴發童顏,一派和善,笑起來令人如沐春風:“官家真是說著了,叫奴婢說啊,這天底下,怕不是只有咱們太監,男人能做,女人做不得!” 只聽一聲哀嚎,殿內不知何時出現了面具遮臉黑袍繡金色渡鴉的烏衣衛,而這聲哀嚎,正是那叫囂著男人的事兒女人不能做的臣子所發出。 “還是官家貼心,”壽力夫依舊樂呵呵,“宮中如今正缺人手,放出去一批到了年齡的內監后啊,這剩下的可不就不夠用了?這位大人舌燦蓮花,想來做內監也能有個好前程。” 官家抬眼看去:“還有人有話說?” 殿內肅然無聲,無人敢開口。 輔國公率先跪下:“恭賀官家喜獲儲君!官家萬歲萬歲萬萬歲!帝姬千歲千歲千千歲!” 眾臣跪拜,官家不覺有些恍惚,萬歲? 他愿將這萬歲,分出九千歲,自己只留百歲,陪她度過數十載春夏秋冬。 幾位殿下為表孝心,還在宮中為昭慶皇后守靈,雖然昭慶皇后已入皇陵,可他們還是要做出個樣子來,萬一入了父皇的眼,那便是滔天的富貴,便是下一任魏帝! 自大殿下被關押后,他們四人私自無視禁足指令,官家對此未曾表示分毫,四人愈發堅定了想法,那便是父皇定會從他們四兄弟中挑選最優秀的繼承人! 誰知這一切都化作了泡影,父皇寧可立還在襁褓中的小帝姬為儲君,也不肯考慮他們! 一旦有了儲君,便表示他們徹底沒了希望,父皇正值壯年,龍精虎猛,少不得還能再活上個四五十年,到那時連他們都垂垂老矣,誰還能跟小帝姬爭皇位?! 這讓他們怎么服氣?! 正巧,官家也騰出手來,令人將大殿下與安康帝姬及惠安君都提到了跟前,還沒開口,便聽聞幾位殿下求見,壽力夫小心觀察著官家臉色,連忙道:“奴婢這便去回絕。” “不必了。”官家緩緩道,“令他們進來。” “……是。” 于是,五位殿下到齊,一進來瞧見跪在地上只有些憔悴消瘦沒有其他變化的大殿下,四人紛紛松了口氣,心道果然,昭慶皇后一死,只剩下他們這幾個兒子,父皇對他們便看重了。 四人跪下行禮,大殿下滿目噴火地瞪著四個兄弟,他是沒希望了,可他更不希望這四個兄弟能有機會! 二殿下最先開口:“父皇――” 他想率先給老大求情,在父皇這里留個手足情深的好印象,可官家并沒有搭理他,而是站了起來,“老三。” “兒臣在!” 三殿下不如二殿下那樣樂觀,不知為何,從方才壽大伴讓他們進來開始,他便眼皮狂跳,隱約有種極為不祥的預感。 “你的漁翁之利,收的如何呀?” 官家語氣輕柔,三殿下卻被徹底戳中心底恐懼!冷汗不由得冒了出來,他腿一軟,便跪在了地上:“父皇――兒臣、兒臣可以解釋!兒臣可以――” 他一句話沒有說完,只錯愕地低頭,看向刺入了自己胸口的,鑲嵌著華麗寶石的長劍。 那是魏帝征戰沙場一統天下時的佩劍,曾有無數人的鮮血沾染其上,據說,魏帝曾用這柄長劍,親手殺死了他的生父。 如今,他又用這柄劍,殺死了他的一個兒子。 三殿下話都沒說完便轟然倒下,他還沉浸在大殿下與安康帝姬勾結,自己卻從中全身而退里得意的無法自拔,當初盯梢大殿下的,除卻烏衣衛外,另一撥便是三殿下的人,安康帝姬最先找的合作者也是三殿下,只是他冠冕堂皇搪塞過去,使得安康帝姬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選擇了大殿下。 而三殿下并非真不為所動,他想要安康帝姬手上的勢力,因此一直暗中命人觀望,以從中獲利。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橫豎他已經死了。 三殿下的血噴濺了二殿下一頭一臉,他整個人都嚇傻了,甚至忘記了要逃跑,在這令人發狂的恐懼中,他成為了魏帝劍下第二個亡魂。 緊接著是四殿下與五殿下――他們連逃跑的本事都沒有,宛如待宰的豬狗,而魏帝冷酷,又令安康帝姬看見了二十多年前,那個屠殺兄弟、凌遲先帝的惡鬼! “你瘋了!你瘋了!”她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你是個惡鬼!你該死!你該死!你才是最該死的人!你是個瘋子!瘋子!瘋子!!!” 怒罵后,她才明白自己究竟有多么色厲內荏,多么恐懼,于是怒罵又變為了毫無尊嚴的乞求:“皇兄!皇兄你饒了我吧!安康再也不敢了!安康再也不敢了!安康以后會老實聽話的,皇兄饒命!皇兄――” 她噴出一口鮮血來,瞪著眼睛倒在地上。 多么無趣的一張臉啊。 正如那些死在他劍下的亡國之人,先是破口大罵,又要跪地求饒,短暫的骨氣毫無價值,不過徒增幾分笑料,連勾起他怒火的能力都沒有。 只剩下最后一位大殿下,他呆呆地看著逼近面前的劍光,以及滴滴拉拉腥味濃重的鮮血,半晌,突然狂叫一聲,竟是活生生被嚇瘋了! 但瘋子也會怕死。 他又哭又磕頭,卻仍然沒能留下這條命。 地上盡是尸體,官家隨手將長劍丟到一邊,百無聊賴,云淡風輕。 神秀帝姬身為女郎,為帝之路將無比艱辛,她不能有兄弟活在這世上對她造成威脅。 而他會為她開出這條康莊大道,掃清一切障礙。 因為那是杳杳愛他的證明。 第98章 番外1 大魏歷, 元蒼六年,二月二十七。 今天是神秀帝姬的生辰。 “殿下醒了?” 大宮女紅鸞與紫鵑捧著新衣進入東宮內殿,便瞧見床上的小小人是坐著的, 現下天色還早,她們已是提前進來, 沒想到殿下已然醒了,根本不需要叫。 神秀今年六歲, 模樣精致,雖然年紀小, 東宮中卻無人敢糊弄她, 蓋因她年紀小小卻聰敏過人, 又不怒自威, 若是將她當作真正的小孩子看, 那可是要吃大虧的。 她自小便住在東宮, 伺候之人雖然都經過敲打, 又大多是昭慶皇后身邊舊人, 但諸如乳母之流乃是后來者,紅鸞紫鵑夏蝶冬螢四位尚宮, 并徐微生這位東宮大總管,牢牢地占據著東宮, 而為了不讓乳母生出貪婪之心, 神秀帝姬共有數十位乳母,自然也輪不到誰來與她培養感情。 曾經有位乳母眼熱東宮權勢, 意圖憑借神秀帝姬上位, 后來…… 后來整個東宮的乳母,再不敢有絲毫非分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