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原本那些叫囂著不能投降的人也都緊緊閉上了嘴,沒有哪一刻讓他們意識到死亡與自己如此接近,他們的性命掌握在魏帝手中,而魏帝并不稀罕他們。 魏帝以殘暴的屠殺徹底平定了東胡草原,隨后起用了東胡人與混血奴中的部分有才能之人互相制衡,混血奴與東胡人之間有血海深仇,如今混血奴得登大雅之堂,可被觸犯了利益的東胡人卻連一句怨言都不敢。 年后入春之時,魏帝改東胡為晚西草原,任命混血奴首領阿嵐為第一任晚西王,并拆除昔日東胡王庭,將晚西王庭建于趙國流放之地遺址,廢除混血奴之稱,每人盡皆將戶籍登錄在案,與從前的東胡人統稱為晚西人,皆是大魏子民,流放之地則更名為斯日蘇,東胡話中,“斯日蘇”意為“臣服”。 他甚至下了一道極為嚴苛的法令,即適齡卻未曾成婚的晚西兒女,不得同族結親,有違者誅。 晚西王阿嵐離京時拜見魏帝,他做夢也沒想到,官家會任命他為第一任晚西王,因此臨行前,他重重向魏帝磕了三個響頭:“官家大恩大德,臣必當結草銜環,當牛做馬以報。” 官家漫不經心地看他一眼:“你答應了朕的條件,至于這位子你坐不坐得穩,那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混血奴首領阿嵐的性別除卻大魏重臣外,東胡人與混血奴都不知曉,因此阿嵐要將這個男人的身份永遠保持下去,他們混血奴未來會如何,全看他們自己。 阿嵐恭敬道:“臣明白,臣以性命起誓效忠于官家,若有違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官家沒再理她,讓她退下,待到御書房只剩下他一人,他才道:“還站在那做什么?” 溫離慢從后面走出來,見官家一本正經的低頭看折子卻不理她,啪嘰一下,趴到了官家背上,兩只胳膊摟住他的脖子,官家只好放下手里的折子:“又鬧什么?朕不是都聽你的了?” “我知道,官家肯定不會就這樣相信她的。” “你又知道了?” “嗯!” 她點頭點的好用力,又是一年過去,她愈發褪去了稚氣,許是年紀增長的緣故,又或許是懂得情愛的緣故,溫離慢愈發能夠洞悉人心,在旁人眼里喜怒無常不好伺候的官家,她只要瞧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啦。 “哼。”官家哼了一聲,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到身前,讓她坐到懷里,“朕讓鐘不破隨她同回晚西。” “鐘不破?” 此時此刻,阿嵐與鐘不破已經率領晚西王衛隊離開蘭京,奔赴位于斯日蘇的新王庭,他們還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官家當然不信任阿嵐,即便溫離慢給她說了好話,他仍舊不信任,因此才派遣與阿嵐交好的鐘不破前去,他撥給了鐘不破一支烏衣衛隊,以備不時之需,畢竟東胡人怕的是他,可不是混血奴首領阿嵐。 以阿嵐為晚西王,可安混血奴的心,也能使本來在雙方爭斗中處于下風的混血奴們提高地位,而阿嵐既為晚西王,自然不能不用東胡人,無論他們之間有怎樣的深仇大恨,東胡、混血奴都已成為過去,如今他們是大魏臣民。若是啟用東胡人做晚西王,怕不是要不了多久,混血奴便又要淪為卑賤的奴隸。 將流放之地與晚西草原連接,則是為了更方便大魏監督管理,阿嵐以混血奴首領的身份一躍成為晚西王,官家亦做好了她會得意忘形乃至于背叛大魏的打算,這支撥給鐘不破的烏衣衛隊,便是用在此處,晚西王安分守己便罷,一旦有異動,烏衣衛會立刻在鐘不破的帶領下將其斬殺。 鐘不破臨行前,官家命人賜給他一個新的荷包,與上回大軍出征前的假荷包不同,這回當真是溫離慢親手繡的,鐘不破頭腦簡單,卻并不是真傻,也正因為他這性格,才更容易取信于阿嵐,荷包中藏有官家手書字條一張,前去賜荷包的壽力夫轉達了帝王口諭――倘若未來某一天,他在晚西不知要如何是好,便可打開荷包,取出里頭字條,按照字條上所說行事。 以鐘不破的性子,定然會將荷包珍惜收藏,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會打開。 而字條上寫著六個字:誅阿嵐,奪其權。 選擇阿嵐成為第一任晚西王,她的性別也在魏帝考慮當中,時下大魏民風開放,女郎們較之從前愈發自由,可封侯拜相科考為官卻從不曾有,官家心知自己因阿嵐是女郎才會這樣,否則他有無數合適的人選派去晚西。 至于為何是阿嵐…… 他看向懷中不知咕噥些什么的妻子,嘴角微微揚起,阿嵐最好是如他所起誓那般永不背叛,這樣的話,內力外力皆強勢,只要她活著一天,世人便要跪拜她一天,野心餑餑的人便要忌憚她一天。 在離京途中,新任晚西王才得知自己能有這番造化,都要歸功于溫皇后,是溫皇后在官家面前為他美言,否則哪有他的今日? 他已決意要一輩子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他不能枉費這一生,不能辜負帝后恩情,無論等待他的是怎樣的困難,他都絕不退縮! “不破,多謝你愿意與我一同去晚西。” 鐘不破撓撓頭,笑得有點憨:“我阿父說,反正現在也不打仗了,天下統一,我留在蘭京可能要被悶死,讓我去晚西放羊,官家說了,我隨時都能回來探親,而且阿兄不日也會前來晚西幫你,阿嵐,你不要擔心,我們以后會有很多很多吃不完的紅燒rou的!” 央措打馬從后面追上來:“不破說得對!阿兄,中原――啊不,是蘭京,蘭京的紅燒rou可真好吃!” 說完又對著鐘不破滿是羨慕:“官家對你可真好,還給你帶了蘭京的廚子來,不知道斯日蘇有什么著名的當地美食呢?” 他在蘭京這幾個月可以說是吃得心滿意足,整個人胖了好幾圈,皮膚也養白了,不過央措與阿嵐都不曾去過斯日格,此地曾經是趙國的流放之地,且不說地處偏遠,光是氣候環境便十分糟糕,唯一的好處便是將晚西草原與中原版圖連接在了一起,至于當地美食…… 鐘不破誠實道:“烤田鼠,燒蝗蟲,你們吃嗎?” 央措:? 阿嵐作為混血奴首領,曾混在東胡與趙國官吏買賣奴隸的隊伍里,聽人說起來那不毛之地,因此并不抱太大希望,混血奴過得是最低賤的日子,別說烤田鼠烤蝗蟲,就是再腌h的食物也吃過,但央措在蘭京吃得好住得好,過了這輩子有史以來最快活的日子,滿心幻想著到了新的地方能吃到更好吃的東西,結果卻說是什么他們草原上也有的田鼠蝗蟲,登時興致一掃而光,什么想法都沒了,整個人rou眼可見的頹喪起來。 鐘不破又撓撓頭,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說錯了話,阿嵐嘆了口氣,央措被他保護的太好,因此總還保留著幾分孩子氣,不過這也不是壞事,大抵所有經歷過多的人,看到天真,都會選擇保護那份天真。 “沒事的,央措。”他安慰道,“官家此番不僅給了我們烏衣衛隊,還派遣了工部數位大人前來相助,咱們有許多的種子,可以種花,可以種糧食,早晚有一天,能通過我們的雙手,建造我們自己的家園。” 央措用力點頭:“嗯!” 他們懷抱著希望,踏上了新的人生旅程,即便前面有無數的困難在等著,那又怎樣呢?他們過去的人生遠比現在糟糕一百倍、一千倍! 初春一至,冰雪消融,京郊的桃花又開了,在這漫天桃花飛舞的季節里,上巳節又至,今年的生辰比去年還要熱鬧,一大早溫離慢便起了身,官家今日休沐,見她醒了,不由得失笑:“今兒是怎么回事,懶蟲都提早醒了?” 她正從龍床上坐起來,聽到官家說自己是懶蟲,立刻又倒了下去,還用被子把頭都蓋住,只露出部分秀發在外頭。 官家忍俊不禁,走過來搖了搖小鼓包:“杳杳,快起來,你不是說今日又要賞花,又要踏青,還要放風箏?朕叫人給你準備了很大的蝴蝶風箏,你難道不要看一看?” “誰讓官家說我是懶蟲來著。” 被子里傳出溫離慢悶悶的聲音,“我是身體不好才睡這么久。” “你還好意思說。” 他把手伸進被子里,精準地捏住溫離慢的耳朵,揪了揪:“跟你說了不許玩雪,你偏要趁著朕沒注意跑出去,一場風寒斷斷續續兩三個月才好全,每天都起不來。” 當時是剛過了年,官家開筆,第一天上早朝,回太和殿就發現她的袖口摸起來居然是潮濕的,在他追問之下,溫離慢不得已說了實話,之前他管得嚴,不許她出太和殿,趁著他上早朝,她偷偷跑了出去,連宮女都沒帶,居然也沒人發現! 她自己在外頭玩了會,心里到底還是有點數的,又悄悄溜回來,全程沒人發現,事后官家要罰宮人內侍,她還說是自己叫他們出去的,因為謊稱想睡覺,讓所有人都退出內殿。 舍不得揍她,只能罰她面壁半個時辰,結果站了半柱香她就開始喊累,最后也不了了之。 事后因為她偷跑出去沒人跟著,當天晚上便發了熱,惹得官家震怒,將太和殿所有宮人,包括徐微生在內都拖出去打了一頓板子,仍舊未消心頭之氣,打那之后,溫離慢便再也不敢了,天冷了便老老實實在太和殿待著哪兒也不去,所幸官家看在這些人伺候頗為忠心的份上,只是打了板子,并沒傷筋動骨。 曾經她連貼身宮女在眼前被殺都不會在意,如今她也會為了伺候自己的宮人內侍被罰而乖乖待著,雖然對除了官家之外的人情感變化十分淡薄,可她終究是不一樣了。 青雀被殺時她不曾求情,那時她連自己的死活都不在意,官家又不愛她,便是求了情也是無用功,如今她知道他愛她,才敢提出諸多要求,像個孩子試探大人的底線,得知自己是被偏愛的便感到幸福。 盼望長久。 “是官家管得太嚴啦。” 溫離慢總有話講,想想還頗為委屈,“一整個冬天都關著我,我也想出去看看。” 她只露出半張臉,兩只小手抓著被子,一副可憐又可愛的模樣,官家沒好氣道:“薛敏說了,你決不能受寒,要小心調養將息,知不知道你跑出去一回,要花多少珍奇藥材才補得回來?更何況……” 他突然頓住不說,溫離慢眨著眼睛看他,官家的語氣變得溫柔起來,“更何況朕會害怕,杳杳,別讓朕害怕。” 她晚間睡眠呼吸極淺,有時他醒來,都察覺不到她的氣息,于是每每淺眠輒止,要伸手去探探她的鼻息才能安心,她今年已經十九歲,他是真怕她活不過二十,因此得知她偷偷跑出太和殿,才叫他大怒,恨不得將所有宮人都拖出去剁碎喂狗。 “別怕。”溫離慢坐起身,主動摟住他,“我以后都會聽話的,再不貪玩了。” “哼。”官家只短暫軟弱了一下,隨即冷眼瞧她,“朕信你才是有鬼。” 越來越皮,跟稚童般不著調。 嘴上這樣說,他其實也是很愿意讓她出去玩的,再怎么調皮、再怎么異想天開都沒有關系,只要她開心,做什么都可以。 冬日把她關起來是真的,春暖花開帶她出去陪她玩也是真的,絞盡腦汁討她歡心更是真的,連給她準備的風箏,說是令人準備,實則都是官家親自做的,他總覺得,若是把所有心跡都剖給她看,便顯得太傻,因此總是不愛說。 溫離慢傻笑兩聲,她的笑容越來越多,官家將她從床上抱起,隨手拿過衣裙給她穿上,溫離慢還故意拿起外衫往他身上套,官家無可奈何地望著她:“你看朕穿得上么?” 自己不長個子,便以為旁人跟她一樣? 溫離慢軟聲道:“我想看官家穿。” 這種話,普天之下也僅有她敢說,事后還不會被找麻煩,官家懶得理她,直接把人摁住,衣服給她套上,陽春三月也不許她穿得單薄,春裝外頭還要罩一件,裹得密不透風,風寒好不容易才好,三月風大,萬一吹著怎么辦? 若非今日是三月三,他是決計不會帶她出宮的。 第76章 (揉面。) * 因為官家不肯如她的意穿女裝外衫,溫離慢有點氣鼓鼓,她出宮的次數不多,出來玩什么都由官家做主,惟獨有件事必須要做,那就是去買第一次出宮時所吃到的,那對老夫妻賣的糯米糕。 往日都是陸愷去給她買,今兒個她生官家的氣,自己去買,朝壽力夫伸手,壽力夫秒懂,立馬把自己的錢袋子拿出來,笑瞇瞇送到溫離慢手中,叮囑道:“娘娘慢些走,小心摔著。” 溫離慢在他的攙扶下下了馬車,回頭去看馬車里的官家,官家在那閉目養神,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她頓時便更生氣,四處看了看,找到那對老夫妻的攤位,捏著錢袋子走過去,“我要一塊糯米糕。” 雖然她只來過沒幾次,但她生得比天上的神仙都要美麗,老兩口見過一面便不會忘記,老婆子連忙催促:“快快,快給貴人切糕!” 溫離慢打開錢袋子,她忘了這糯米糕要多少錢,便直接把錢袋子朝老婆子打開:“你自己拿錢。” 老婆子嚇了一跳:“這、這如何使得!上回貴人給多了銀子,便是再吃上個幾百回也吃得!不要錢不要錢,不要貴人的錢!” 溫離慢啊了一聲,有點苦惱:“你不要錢,我就不能要你的糕。” 壽力夫站在馬車邊,遠遠瞧著溫娘娘有模有樣地跟那對老夫妻說話,不由道:“官家當真不下來陪著娘娘一起?一會兒她興致上來,把人家攤子給買了,又不知要吃上多久。” 片刻后,馬車里傳來一聲冷冰冰的:“聒噪。” 壽大伴立馬低眉順眼不敢再言語,陸愷則跟在溫離慢身邊,小心護著,不叫不長眼的人沖撞到她,見她把錢袋子都拿出去給人,讓人自己拿錢,真是哭笑不得,這若是遇到個黑心的,直接將她的錢都騙走可如何是好? 老婆子見她生得溫柔貌美,氣質嬌貴,言行舉止卻又滿是天真,不由得也軟了嗓音:“那好,那老婆子便自個兒拿。” 說著,從錢袋子里拿了一個銅板出去。 老頭兒將切好的用油紙包好的糯米糕遞過來,溫離慢高高興興地接過,她在咬下去第一口之前想起官家,從前她吃糯米糕,第一口都是給他咬的,可是方才他惹她生氣,這回她要自己吃! 回頭瞧了一眼,官家竟還在馬車里待著不下來哄她回去,溫離慢想了想,把手里的糯米糕不由分說塞給了陸愷,陸愷一臉懵,這當值還帶賺外快的? 他連忙拱手抱拳:“多謝――多謝夫人賞賜。” 溫離慢便又道:“我還要一塊。” 老婆子笑呵呵的,許是溫離慢太過和氣,她便大著膽子與她攀談:“貴人的郎君何在?怎地叫夫人自己出來買糕?” 溫離慢便有些喪氣:“他不來哄我。” 老婆子便道:“這夫妻兩個之間,是床頭打架床尾和,兩口子還能有什么隔夜仇?無非啊,就是你先低個頭,或是我先低個頭的事兒,要想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總要彼此謙讓體諒,何必爭那無謂的意氣呢?” 溫離慢似懂非懂,她看看老婆子,又看看老頭兒,恍然大悟:“你們年紀好大了。” “是啊,老婆子今年都這個數啦!” 老頭兒忙里偷閑比了個七,“咱倆一輩子沒怎么拌過嘴,也沒紅過臉,長長久久的就靠賣這糯米糕為生,日子過得倒也自在。” 七十歲! 溫離慢點點頭,也不知她懂了什么,橫豎她一副很懂的模樣,老頭兒切好了剛出爐的糯米糕,仍舊用油紙包好遞過來:“貴人小心燙……” 溫離慢正要伸手去接,身后卻多出一只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將油紙包接了過去,她下意識回過頭,便看見官家那張面無表情的臉,正要說話,卻見官家把另一只手一伸――沒等溫離慢弄明白是什么意思,陸愷就老老實實把剛才娘娘的賞賜還了回來,就知道他沒這福氣。 兩份糯米糕都被官家拿在手里,他騰到左手,右手朝溫離慢伸出去,她立刻歡喜地兩只手握住,看得賣糯米糕的老婆子都忍不住笑了,只是對著女貴人她尚且敢多說兩句,這位郎君通身氣勢屬實駭人,別說是打趣,她連喘氣都不敢太過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