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鐘不破得意道:“我阿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鐘名肅,乃是大魏天子欽封的征遠大將軍!” 他還想顯擺一下阿父是皇后娘娘的外公,不過想想還是沒有說。 鐘肅?! 惠安君全想起來了! 他總算明白為何會覺得那老將軍眼熟!雖然當時年紀尚幼,但鐘氏一族被流放,是他親眼所見!之所以多年過去還對鐘肅印象深刻,便是因為幼時舉朝上下無人敢勸誡趙帝,便連受寵的宮妃也不敢,更別提是前朝臣子,惟獨鐘肅,是一遍又一遍的勸諫,直到趙帝忍無可忍,不顧他多年來立下的汗馬功勞,不顧趙國還需要鐘家兒郎守衛,將鐘氏一族流放,打那之后,便再也不曾聽聞鐘氏一族的消息,只知道他們死的死病的病,沒幾個活著到流放之地。 一想到這樣經驗豐富又善戰的將才是被趙國親手推出去的,惠安君便恨得咬牙切齒! 只是他心中又不由得生出一點希望,心想鐘肅畢竟是忠肝義膽之人,趙國是他故國,鐘氏一族又是趙國百年世家,而自己是趙國遺孤,難道鐘肅當真能狠心將他扭送給魏帝? 可惜的是鐘不破把惠安君看得太緊,根本沒有給他見而攀談的機會,直到東胡軍隊被打了個落花流水,親自帶兵迎戰的東胡王被鐘肅一箭穿心,東胡大敗,直接被大魏鐵騎趕進了草原腹地,而東胡王的兒子們借機將僅剩的地盤各自劃分盤踞,偌大的東胡瞬間七零八落,再也成不了什么氣候。 以東胡王長子莫頓王為首,眾多草原王聯名送來降書,鐘肅也終于松了口氣。 大軍深入草原,糧草軍姿運轉上難免有些來不及,且天氣愈發寒冷,若是等到寒冬,便是東胡不降,他們也要退兵,且將士們自出征起至今半年有余,亦是強弩之末,東胡此時投降正中鐘肅下懷! 惠安君被押進囚車,與大魏軍隊一同凱旋的還有分裂后的東胡各個部落的王,為表誠意,他們帶上了大量的駿馬獸皮,以求討得大魏帝王的歡心,能夠允許他們作為草原部落并入大魏版塊,從此后向大魏俯首稱臣。 本來這些草原王還精心挑選了數十名美女想要一并帶去獻給魏帝,結果剛一提出,當時大魏的將軍就翻了臉,被徹底打怕了的草原王們連忙將美女收回,心中還很是不解,他們挑選的這些可都是草原美人,中原女子雖美,卻弱不禁風,連馬都上不得,哪里有草原美人矯健英氣? 不過中原女子又白又嬌,這倒是草原美人比不了的,曾經他們大肆擄掠中原女子來做奴隸,還生了不少與中原人混血的后代,這些生下來的雜種,東胡人并不承認,而是將他們繼續養做新的奴隸,一代一代延續下去。 此番隨大軍一起回去的,也有許多不被東胡承認,亦不被中原人接受的混血奴。 混血奴們生活在東胡最底層,中原的一匹普通布,就能買一名混血奴,足見他們的命是何等下賤。 而鐘肅之所以能大獲全勝未嘗敗績,便是因為鐘達在機緣巧合下與混血奴相識,這些混血奴雖然地位低下身份卑賤,但東胡許多臟活累活都是他們干,任何地方都有混血奴的身影,他們之中不甘被壓迫的人秘密集結起來,與殘暴的東胡人相比,他們自然更愿意相信母親這邊的中原人。 再加上鐘肅大軍打了勝仗也不屠殺無辜東胡人,更是讓混血奴們心生期望,此時跟在鐘達身邊,騎在一匹黑色大馬身上,身著大魏服飾,但而色黝黑,惟獨一雙眼睛透著機靈的少年正惴惴不安:“鐘將軍,你讓我們隨你回大魏,大魏……真的能接納我們這樣的人嗎?” 他心中還是不安的,自幼在東胡出生,可他從未將自己當作東胡人,母親是被擄掠來的女奴,生下他時已是三十幾歲,常年的勞作與欺辱讓她看起來十分蒼老,也正是母親的死,激發了少年心中的憤怒與不甘,他認識了許許多多像自己一樣的混血奴,大家聚集在一起,默默地準備著、等待著。 直到大魏鐵騎到來,他們被俘,原以為要被屠殺殆盡,卻不曾想大魏的將軍竟親自來見他們。 鐘達笑起來:“央措,放心吧,官家一定會允許我們帶你們回去的。” 即便官家不允許也沒關系,他到時候去求一求外甥女,他們杳杳說一說,官家就會聽啦。 央措輕夾馬腹,便到了與他相同打扮,連膚色都一樣黝黑的青年身邊:“阿兄,我覺得鐘將軍他們不會騙我們,也許我們真的能有個家了,不會再被人奴役,也不會被人瞧不起。” 被他叫作阿兄的青年個頭并不高,也不強壯,看起來甚至稱得上是瘦弱,可他卻是混血奴的地下首領,也正是他聚集起了這群不愿被奴役的混血奴。 他看了央措一樣:“若是這樣自然最好,若不是也沒什么,畢竟這次來的人并不多,我還不夠信任他們,倘若大魏也容不下我們,那么便回到草原上來,如今東胡王已死,草原四分五裂,我們不會再像從前那樣艱難了。” “聽說大魏有很多好吃的,還有干凈的街道,人們穿得也很漂亮,真想看一看啊……”央措滿臉期待。 少年的心中總是盼著更好,也抱著更多希望,但遭受過無數打擊與背叛的青年卻并不這么覺得。 他曾經也與中原人接觸過,和東胡一樣,中原人也不愿意接受他們,混血奴是骯臟的雜種,東胡人奴役們,中原人鄙夷他們,因此青年無法像央措那樣滿懷期待,他只希望大魏帝王能夠允許他們不再作為奴隸存活,身上也不需要再被烙上牛羊才會有的印記…… 想到這里,青年握住了左邊的胳膊,他的手掌下是一個老鷹烙印,那是身為奴隸的證明。 當初會選擇義無反顧與大魏合作,也有大魏將軍而帶刺字的緣故在里頭。 希望有一天,混血奴們生下的子孫后代,再也不必如牲畜一般被落下烙印,而是能作為“人”,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鐘不破打馬從青年身邊經過,拍了下他的肩膀:“阿嵐,等到了蘭京,我請你吃紅燒rou!阿父說我立了大功,官家一定會賞我一整年的紅燒rou!管夠!” 名叫阿嵐的青年忍不住笑了:“鐘將軍每日都樂呵呵的,為何心情總是這樣好?” 他難道就沒有什么煩心事嗎? 阿嵐與央措一樣,既期待去到大魏,又害怕去到大魏,他們渴望被認可、被接納,也害怕被排斥、被鄙夷。 鐘不破撓撓頭:“我腦子不好使,就不想那么多,有床睡有rou吃我就滿足了!” 他那顆大咧咧的心,竟然也看出了阿嵐的不安:“你別怕,我外甥女很厲害,官家特別聽她的話,若是官家不要你們,我就去找我外甥女,讓她幫你們說話。” 阿嵐被這天真的語氣逗樂了:“連東胡王活著時,聽到大魏帝王的名號都要畏懼不安,東胡許多小孩都是被他的故事嚇唬大的,那樣的帝王,怎會因一位女子的話而改變?便是最受東胡王寵愛的美姬,因著多看了東胡王的兒子一眼,就被挖掉了眼睛剁碎了喂狼,更何況是大魏帝王?” 鐘不破見他不信,急了:“我沒哄你!是真的!我們以前住在流放之地,飯都吃不上,就是為了討我外甥女歡心,官家才肯接我們去蘭京,給我們飯吃,給我們衣服穿,還給我們一間特別大的房子!又讓我們當將軍!” 他是這樣說的,阿嵐卻是個陰謀論者,他心想,那大魏帝王定然是因為鐘氏一族威名在外,想要用他們,才將鐘不破的外甥女接進宮里,這樣的話便可以拿捏住鐘家人,你看,這鐘家人不正對魏帝感恩戴德? 鐘不破說著,還小心翼翼取出一個不怎好看的荷包:“你看,這是我們出征前,官家給我們的,是娘娘繡的,哦,娘娘就是我的外甥女兒~” 阿嵐看了眼那荷包,心想這位娘娘的女紅可真不怎么樣,還不如他故去的阿娘。 惠安君待在囚車里,他的待遇可沒那么好,戴著枷鎖動彈不得,又累又乏,原本養得細皮嫩rou,如今也憔悴不少,他的那些手下更是死得死逃得逃,逃掉的日后怕也成不了什么氣候,除非他能逃出去,再召集舊部,重新集結起對抗暴君的勢力…… 惠安君一直想跟鐘肅說話,可惜人家是主將,在最前頭,他壓根兒見不著人,晚上也只能在囚車里頭睡覺,愣是沒人搭理他! 連鐘不破都因著有央措阿嵐一起說話,把他拋到九霄云外。 惠安君猜得不錯,鐘不破確實是個腦子不好使的憨憨,然而他的憨是分人的,像是他討厭惠安君,就什么都不聽惠安君說,也不回答惠安君的問題,但他喜歡央措跟阿嵐,把他們當朋友,就拼命給他們說大魏的好,鐘不破心里沒有什么家國天下,他的大腦裝不下那些東西,他只知道官家厲害,外甥女娘娘也好,阿父阿兄還有阿曉都會笑了,那么大魏就好。 他覺得好,就希望自己的朋友同樣覺得好。 于是離蘭京少說還有一個月的路程,央措跟阿嵐的耳朵都要聽得起繭子――是是是知道了,知道官家厲害娘娘好,知道有紅燒rou吃,你能不能別說了? 大軍是在中秋后才出發,自然趕不上良辰佳節,中秋一過,殿下與帝姬們的婚事便正式到來,欽天監推算的好日子已到,禮部那邊更是早已準備好大婚,帝姬們在同一日成婚,隔三日是殿下們。 大婚之日,帝后甚至連而都沒露,到場的是壽力夫與徐微生,這二人象征著帝后,任誰也不敢心存不滿,帝后寬宏,令帝姬們成婚后次日不必立即入宮請安,可稍候幾日,待到殿下們同樣成婚,再一同入宮。 美其名曰是體恤,其實就是懶得見他們,當成麻煩。 帝姬們是自己挑的駙馬,感情還算不錯,按照規矩本該新婚次日入宮向帝后請安,結果新婚之夜一過,才知道帝后果然是體恤她們! 中秋后的第七日,已經全部成婚的殿下及帝姬,一大早便攜正妃與駙馬入宮,依禮拜見帝后。 第69章 (離宮。) * 自上一回見她,已過去數月有余,三殿下攜正妃向帝后跪下時,心中不由得一動。 他明知這樣不該,卻還是克制不住往她看去的目光,懼怕被官家發現,他也只敢在起身的一瞬間飛速以眼角余光看過去。 溫皇后氣色極好,不知是否是錯覺,三殿下總覺著距上一回見到她,她似乎更加美麗,每一次都讓他心中不由感慨,世間竟有這般絕色,只有下一次再見她,才能抵得上這次的怦然動心。 太想要了……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明知她是官家的女人,卻還是想得到。 烏泱泱地來了這么一大波人,溫離慢臉都認不齊全,更別提這次他們來都帶來了新婚的駙馬及正妃,帝姬與正妃們面上都含羞帶臊,殿下們瞧著也穩重幾分,兩位駙馬是最緊張的,細看之下,會發現他們的雙腿正在顫抖。 宮女們上了茶,大殿下見今日官家心情不錯,不著痕跡地看了眼其他兄弟,暗示意味明顯。 他自以為隱藏的很深,實則這點小動作根本逃不過帝王之目,他們兄弟幾人在大婚前便商議過,如何將被禁足的母妃放出來,可官家似是已經忘了這事,貿然提起,難免惹官家震怒,到時候又要像先前那次一樣,偷雞不成蝕把米,非但沒能解除母妃們的禁足,連自己也吃了一頓排落。 因此幾人都忍到紙巾,如今大婚已過,駙馬與正妃們入了宮,拜見帝后,隨之也該去拜見母妃們了吧? 大殿下看似口無遮攔,實則最愛躲在人后攛掇他人行事,因此這會惹怒官家的話他才不自己說,而是推給了墻頭草二殿下,二殿下騎虎難下,吞吞吐吐期期艾艾,半天說不出話,二皇妃心下亦有些焦灼,二殿下在外人看來是耳根子軟,可那也要分人,在皇子府中,他的性格卻很強勢,且完全聽不進去他人勸說,二皇妃十分擔心他會觸怒龍顏,到時候,連著娘家都要跟著一起倒霉。 可惜二殿下并沒有接收到正妃的擔憂,趁著殿內氣氛還算祥和,他斗膽道:“父皇,兒臣夫妻兩人已拜見過父皇與娘娘,是不是也讓兒臣等,去拜見一下母妃?” 他自認這話說得很是委婉,若父皇愿意接觸母妃等人的禁足,允許他們去拜見便是,若是不愿意,自己也不算槍打出頭鳥。 官家好脾氣地問:“你們見她,是見過便算呢,還是以后時時都要見?” 他語氣輕柔的不可思議,似是很認真在詢問,二殿下根本捉摸不透官家的心思,一時之間竟不知該作何回答,他不由自主地朝大殿下與三殿下看去,那兩人卻都不肯跟他對視,二殿下在心中痛罵了幾聲,面上窩囊得緊,他支支吾吾道:“這,這母子連心,乃是天性,若是能時時都見,自然是時時見的好……” “哦――”官家拉長了語調,“原來是這樣,你們幾個呢,也是如此認為?” 剩下幾位殿下也不好再干坐著,齊齊起身下跪,皇妃們隨即跟著下跪請求,都是希望能夠去拜見被禁足的母妃的。 “原來是這樣。”官家嘴角微微一勾,“朕還真是有幾個孝順兒子。” 這話說得殿下們不知該如何接,面面相覷間,便聽官家又道:“既然爾等有這份孝心,朕若是置之不理,豈非太過不近人情?” 溫離慢朝他看去一眼,他輕輕握住她擺在桌面上的小手,以袍袖掩蓋,捏了捏細嫩的指頭,語氣依舊輕柔,“你們先回去吧。” “父皇――”大殿下著急了,剛才還說不辜負他們的孝心,現在怎地又要讓他們回府呢? 官家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那一雙微微泛著血紅的眼眸似乎能看進他的靈魂深處,大殿下心里一咯噔,連忙五體投地跪拜下去,頭也不敢抬,只覺得后背黏糊糊的,想是冷汗浸透了衣衫。 “讓你們母子分離,卻是朕不近人情,既然爾等如此思念母親,正好,待會兒朕便命人將她們送入爾等府中,從此以后,叫你們承歡膝下,母慈子孝,如此可好?” 幾位殿下都驚了! 他們想要母妃們出來,并非是出自孝心,而是因為自己無法在宮中插手,盼著母妃們能對付溫皇后,免得叫溫皇后誕下中宮嫡子,可不是要將母親節到自己府中奉養的! 大殿下腦子轉得最快:“父皇還在宮中,母妃若是去了皇子府,父皇身邊沒個知心人照顧,那豈不是兒子們的罪過?” 官家笑意更深,只是這笑顯得冰冷至極:“哦?如此朕倒要感謝你為朕考慮?” 大殿下低下頭,聲音訥訥:“兒臣不敢。” “今兒算是個好日子。”官家微微瞇起眼睛,“老大,別太拿自己當回事,把你的心,塞回你的胸腔里去。” 大殿下總覺得官家是意有所指,卻又不大明白指的是什么,難道說自己私底下那些小動作,父皇都一清二楚?不,不可能,若是知道,怎地還能容下他,不將他問罪? “老三。” 突然被點名,三殿下忙跪下:“兒臣在。” “朕準許你們母子團聚,你意下如何?” 無視其他兄弟,三殿下恭恭敬敬道:“兒臣聽憑父皇安排。” “你倒是很識相。”官家緩緩看向他身邊的三皇妃,“都退下吧。” 三殿下帶著正妃出了太和殿,才驚覺自己背后的衣衫也全濕透了,他被父皇嚇得甚至在離開時沒敢看溫皇后一眼,此時此刻,也不過是維持著面上的冷靜罷了。 “殿下,您沒事吧?” 耳邊傳來三皇妃的關懷,三殿下朝她微微一笑:“我沒事。” “殿下可真厲害。”三皇妃由衷感到欽佩,“方才妾緊張地連路都不會走了,天顏神威,當真是可怕,殿下卻能如此淡定,還能對答如流,著實是令妾羞愧。” 她很中意為人沉穩博學多才又性格溫潤的三殿下,得知自己被選為三皇妃,當時的心情真是喜悅激動,無法言喻,婚后殿下對她亦是十分體貼,令她覺得,哪怕是當真將母妃接到皇子府來,她也會將母妃當作親生母親一樣侍奉。 三殿下笑了笑,正想說話,大殿下叫他:“老三!老三!” 大殿下氣勢洶洶,二殿下無精打采,四殿下與五殿下也沒好到哪里去,他們都是在母妃的耳提面命中長大的,從小便被逼著讀書,被逼著去親近父皇,耳朵都要被念的長繭子,可誰敢真的去跟父皇套近乎?孺慕之情是裝不出來的,只要看見父皇,他們便忍不住渾身顫抖畏懼,哪里做得出小兒女姿態? 如今三殿下一張口,奠定了將母妃接到自己皇子府的事實,幾位殿下心中怎地能不有所埋怨? 可這個鍋三殿下不背,他對大殿下道:“若非大哥起頭,要我們去拜見母妃,求父皇解除禁足,又哪里來今日之事?方才兄弟們也聽見了,我若是不答應,父皇能饒了我么!大哥若是不服氣,盡管閉上皇子府大門,待到張嬪娘娘被送出宮,見皇子府閉門不開,她無處可去,自然便會回來!” “你!”大殿下被氣得臉紅脖子粗,“老三,你不要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