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她不想回去,官家自然不會不聽,今日也是她的生辰,只要身體不出意外,去哪兒都隨便她。 很多人從馬車旁經(jīng)過,進了上山的臺階,青空山不算高,但要爬上去也需要不少時間,先帝還在時沉溺于長生,以佛為尊,從國庫撥出了一大筆銀子為青空寺修路,大戶人家抬著轎子或是坐馬車都能到達山頂,就是有些顛簸。 溫離慢對佛沒什么興趣,她在溫國公府的佛堂里待了十年有余,終日與佛像為伴,溫老太君說是要洗去她身上的晦氣,可后來卻又送她入宮,她想,自己身上的晦氣應當已經(jīng)清除了吧? 青空寺占地極廣,香客來往眾多,香火也旺盛,一個老僧坐在大雄寶殿門口,面色慈祥雙目溫和,幾個小沙彌在大殿外跑來跑去的玩耍,這也是為何當初官家殺僧道,青空寺卻得以存活的原因。 他們并未因先帝的寵幸而沾沾自喜,反倒一直潛心修佛,寺內(nèi)收養(yǎng)了不少孤兒,都剃著露出青色頭皮的光頭,年紀大些便不用剃頭,能養(yǎng)活自己了,便可下山成家立業(yè),若是有人愿意出家,住持僧人會親自為其剃度,每年所收到的香火錢也很少留用,寺內(nèi)僧人還是以清修為主,大部分的錢都用于接濟貧苦人家,亦或是用在養(yǎng)育孤兒上。 正因如此,青空寺的香火才始終旺盛不息,官家不信佛,卻不會不許他人信。 溫離慢也不信佛,她下了馬車,一個小沙彌跌跌撞撞從她身邊經(jīng)過,險些摔倒,壽力夫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小沙彌還挺知禮,雙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謝謝施主,這才又跑去跟其他小沙彌玩在一起,孩童天真,寺內(nèi)盡是檀香,隱約可聞來自后殿的誦經(jīng)聲,讓人躁動的心不由得平靜下來。 壽力夫要去燒香,官家?guī)е鴾仉x慢在寺廟外圍走動,青空寺后山有一片竹林,以竹林為邊界,僧人們開拓了土地,種植糧食與蔬菜,自給自足,山里空氣清新視野開闊,從山頂上可以看見桃花林,帝后離開后,史家人無人問津,很快又恢復了熱鬧。 “冷不冷?” 山上的溫度要比山下低,官家試了試溫離慢的額頭,她一直體溫偏低,若是受了寒,回去免不了又要生病。 看樣子,日后還是不讓她出來比較好,即便他再如何小心,即便再有護衛(wèi)暗中保護,也仍然避免不了意外的發(fā)生,比如今日那對不長眼睛的姐妹。 官家心中暗暗下了決定,溫離慢卻還不知道,她靠近山路邊緣往下看,這里圍了木柵欄,往下看真是山石聳立綠木叢生,山腳下的人看起來比螞蟻還小。 她顯然第一次在這樣高的地方往下看,看了兩眼,轉(zhuǎn)開視線,然后再往下看一看。 官家無奈地輕舒一口氣,“小心一些。” 她看夠了,心滿意足地回來,這才回答:“不冷。” 雖然這樣說,沒被官家握住的那只手卻是冰涼的,四下無人,她膽子也大,居然敢把手伸進官家衣襟,貼在他胸膛,很滿意地說:“這樣就熱了。” 官家低頭看向自己胸口鼓起來的那一小團,懶得說她沒規(guī)矩,“好了,看也看了,差不多該下山了。” 壽力夫已經(jīng)燒完香,還添了不少香油錢,心安理得地回來,心說自己花了那么多銀子,即便是看在銀子的份兒上,佛祖也該滿足自己的愿望才是。 溫離慢有些不愿走,官家慢悠悠道:“上回你喜歡的那個珍珠翡翠八寶飯,朕又給你在那家酒樓定了一回,你不想去?” 看看時辰也差不多到了該用午膳的時間,“難不成你要在這寺里用素齋?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沒rou吃,也沒甜的,僅有青菜豆腐。” 溫離慢立刻道:“走。” 第50章 (賀禮。) * 上回除夕夜,官家直接包了一整個酒樓,這回卻只讓人定了一個包廂,今日很熱鬧,他希望她也能感受到這種熱鬧,而不是身在寂靜的環(huán)境中看著旁人,只是先前那場意外讓官家在想,是不是還是清場會好一些,那樣的話至少不會有圖謀不軌的人能靠近她。 她實在是太脆弱、太需要保護了。 但是溫離慢興致勃勃,不知是期待那道珍珠翡翠八寶飯,還是單純地為今日能夠出宮而快樂,總之在意外發(fā)生過后,她很快便調(diào)整過來,當時的害怕與不安都拋到腦后,否則在青空山上,她也不至于有那樣大的膽子幾次三番從山頂往下看。 官家卻無法像溫離慢一樣事事不在意。 能讓官家?guī)е鴾仉x慢來第二次的酒樓名為望月樓,地處蘭京中心,之所以叫望月樓,是因為它在附近諸多的鋪子樓層中最高,視野最開闊,坐在桌邊往外看,風景也最好,幾乎能將蘭京的主街道盡收眼底,若是夜幕低垂,繁星漫天,便伸手可觸月。 今日是上巳節(jié),又是帝后壽辰,望月樓里里外外布置的喜氣洋洋,客人也是絡繹不絕,包廂都被訂滿了,溫離慢上回來時里頭空無一人,這回才意識到這家的生意極好,跑堂的忙活到不停用肩上的布巾擦汗,看到來了客人又跑去招呼,于客流之中穿梭不停,連大廳都坐得滿滿當當。 望月樓的酒席可不好定,沒點人脈手段,連包廂門都不一定摸得著,而即便是在大廳,一頓飯錢下來也不便宜,抵得上尋常人家半年嚼用,官家一行人至,立刻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是看這架勢便知是貴人,直視貴人非常失禮,食客們也只敢偷偷瞧兩眼,溫離慢被官家牽著手,即便只露出眉眼,又戴著面簾,也能看出她是何等的絕色,而陸愷渾身肅殺,手按在刀柄上,敢盯著溫娘娘看?不要命就直說。 還是上回的包廂,今天因為是好日子,望月樓一樓大廳還搭了個巨大的戲臺子,官家與溫離慢進來時,那說書人正巧將案木一拍,恰巧說到精彩處,講得是《家奴傳》,說的一位出身卑微的家奴,憑借機敏與智慧,又得高人指點,悄悄拜了師,從此后靠著妙手回春的醫(yī)術,不僅銷了奴籍,還憤而反抗□□,投奔明主,助力明主建功立業(yè)的故事。 溫離慢不由得停下了腳步,那說書人見貴人駐足,愈發(fā)賣力,主人公在他口中簡直像是活了過來,靠著這手醫(yī)術,不僅能令活人長命,還能為冤死之人伸冤,甚至還能與地府鬼差打交道―― 溫離慢越聽越入神,那說書人聲音抑揚頓挫,起承轉(zhuǎn)合間都能帶動聽眾心弦,且會口技,學起女人小孩老人,盡是栩栩如生,溫離慢驚奇不已,只是聽著聽著,她扭頭看向已經(jīng)臊得滿臉通紅的薛敏:“……薛御醫(yī)?” 官家還好些,面上沒什么表情,陸愷也是習慣裝嚴肅的人,只是嘴角在不停抽搐,壽大伴則實誠些,已經(jīng)笑得眼淚都要出來:“娘娘慧眼,可不是薛御醫(yī)么!” 薛敏恨不得地上能有條縫叫自己鉆進去,求饒道:“娘娘,別聽了,咱們先上樓去。” 因這說書人討了溫離慢開心,壽力夫抹了把笑出來的淚,著人給他打賞,這才跟著帝后上了樓梯。 官家命人將包廂門打開,這樣的話便能清楚聽見說書人的聲音,壽力夫笑瞇瞇地立在一旁,薛敏臉憋得通紅。 一開始溫離慢也沒朝薛敏身上想,可那說書人越說越多,家奴出身,得高人指點,醫(yī)術精湛又另尋明主,青云直上還姓薛…… 薛敏實在是承受不住溫娘娘的目光,討?zhàn)埖溃骸岸际敲耖g傳聞,娘娘莫要當真,臣要真那么厲害,何至于前兩年才把債還完?” 壽大伴立刻拆臺:“還不是因為你被罰了十年俸。” 薛敏:…… 他現(xiàn)在覺得官家看自己的眼神不是很和善,連忙道:“可見臣的醫(yī)術并不如那說書人講得厲害,謬贊、都是謬贊,以訛傳訛罷了。” 官家嗤了一聲:“確實是個庸醫(yī)。” 薛敏不敢怒也不敢言,老老實實站在一邊,溫離慢卻搖頭:“我覺得薛御醫(yī)很厲害了,我現(xiàn)在都不像過去那樣不舒服。” 她以前常年體冷,喘不過氣是常有的事兒,還只能靠著自己熬過去,但自打薛敏給她看病后,雖然有時也會生病,可像那種突如其來的窒息痛楚卻緩解了許多,從前吹個風都不行,走兩步路便喘得要命像是死了,如今不知好了多少倍! 薛敏卻是受之有愧,他一方面覺得溫娘娘著實善解人意且和善,另一方面又不禁為她覺得惋惜,倘若早個十年為她看病,興許還有大好的可能,如今她內(nèi)里腐朽毫無生機,他所能做的,也無非是多為她續(xù)幾年的壽,從前跟官家說的話并非胡扯,薛敏是真的認為溫皇后活不過二十歲。 她的病打娘胎里帶出來,先天不足,后天又沒有得到治療,拖了十幾年,這十幾年里她屢次發(fā)病都能熬過來并非運氣好,而是靠著僅存的生機支撐,而生機是會被消耗殆盡的。 官家說他是庸醫(yī),也確實如此。 薛敏受之有愧,卻又聽溫皇后說:“只是你一開始開的藥太苦了些,現(xiàn)在的倒是還好。” 薛敏:…… 他冤枉! 明明是官家吩咐他多放些黃連,他內(nèi)心是不愿意的!雖然影響不到藥性,但口感卻被影響了個十成十! 抬頭想辯解,卻跟官家漫不經(jīng)心卻又充滿警告的目光對視,薛敏渾身一僵,老老實實背了這個鍋,壽力夫在邊上,聽到溫皇后這樣說,也下意識想起鬧得那場烏龍,他以為官家是要他減蜜餞的量,卻不曾想……視線不小心跟官家對上,壽力夫立馬眼觀鼻鼻觀心一語不發(fā)。 確定沒人敢把這件事說出來之后,官家才滿意,他對溫離慢道:“你好好喝藥,聽薛敏的,別動不動就喊累,朕看你少說能活到二十五。” 溫離慢道:“可是真的很累。” 官家伸指彈了她的腦門兒一下:“就你話多。” 溫離慢雙手捂住額頭,不給他彈,此時守在包廂門外的烏衣衛(wèi)進來,朝陸愷耳邊小聲說了兩句,陸愷也起身到官家耳邊,官家道:“他們來了?讓他們進來吧。” 溫離慢好奇地朝門口看去,很快,門口便出現(xiàn)了幾個身影,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外公鐘肅、舅舅鐘達、小舅舅鐘不破還有表哥鐘曉。 官家輕描淡寫道:“看看他們給你準備了什么禮物。” 溫離慢朝四人手中的物件看去,問道:“是給我的嗎?” 她回頭跟官家說:“我還沒有收過禮物呢。” 官家朝她頭上瞥了一眼,沒說話。 壽力夫心想,該! 辛辛苦苦雕了大半夜的紅玉花簪,非不肯親自送,要悄悄放到首飾盒里,到現(xiàn)在娘娘都不知道那紅玉花簪是官家親手給她雕的,現(xiàn)在瞧見娘娘外祖一家來送禮物,心里又不舒服,不舒服你別讓他們來呀!偏偏又要讓人來,官家真是別扭的要命。 鐘肅也不知道溫離慢喜歡什么,她喜歡什么她自己可能都不清楚,所以他就給她做了個木雕,雕的是一座七層小樓,每一層小樓里都有小球,機關精巧,可玩性與觀賞性都很高,溫離慢頭一回看到這么有趣的玩具,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 鐘肅緊張地看著她:“許多年沒碰了,手藝難免粗糙,你、你喜歡嗎?” 溫離慢看向他,點了點頭。 鐘肅立馬就笑開了,他這陣子很努力在休養(yǎng)身體,又把當年的大刀拿了起來,身上有了rou,本來個頭就高,雖然須發(fā)皆白,但瞧起來卻十分有氣勢,老驥伏櫪,即便是現(xiàn)在再讓他上戰(zhàn)場也不在話下! 鐘達只有一只手臂,沒有辦法去做很精巧的活兒,他送給溫離慢的都是些很簡單很簡單,甚至都沒有小販賣的草編,草蚱蜢啊草兔子之類的,放在盒子里。 溫離慢拿起一只草編的蚱蜢看來看去,這蚱蜢編得活靈活現(xiàn),鐘達不善言辭,他從前也是不會這些的,鐘家被流放后,死得死病得病,最后只剩下他們幾人,那時鐘曉年紀還不大,什么都不懂,終日哭個不停,鐘肅又大病,鐘達便將鐘曉放在膝上,沒有錢給他買玩具,便用一只手艱難地用草編出些小玩意兒逗鐘曉,直到鐘曉慢慢長大。 鐘不破的禮物就簡單實在多了,他不會管錢,從前手里也沒錢,現(xiàn)在當了兵,力氣大又老實肯干,邱吉十分欣賞,每個月的俸祿到了手里,鐘肅都讓他自己攢著,他去把這些銀錢全都換了,換成一塊巨大無比的金磚,金磚上還應他要求印了個“富”。 好大一塊,溫離慢差點抱不動。 鐘不破最緊張,他很喜歡這個小小的很可愛的meimei,不過阿父跟阿兄都說她應該是外甥女,她很漂亮,他要好好保護她,不過他沒有什么好東西,手也笨,不會像阿父阿兄那樣,一個會木雕一個會草編,他只好給她送金磚。 溫離慢抬頭,鐘不破一臉期待地看著她,她想了想,說:“謝謝。” 鐘不破立馬就笑了。 第51章 (百歲。) * 鐘曉不會討女郎歡心,他若是會,也不至于這個歲數(shù)還說不上媳婦,雖然面上有刺字,可他生得俊,從前還在流放之地時,便有一些女郎為他傾心,只可惜他滿腦子都是家人,根本裝不下別的,表妹是個女郎,他總不好送些刀啊劍啊之類的,否則官家怕是都不饒他。 女郎們會喜歡的,無非也就是胭脂水粉首飾新衣,但鐘曉的錢卻又不夠多,買也只能買得起中等質(zhì)量,如何配得上溫離慢? 最后,他學了祖父的樣子,親手做的,自然比買來的更有誠意,好巧不巧,還就讓他撿漏到一塊上好的紅玉,鐘曉先練了許久,才敢在紅玉上動手,雕了一支簪子出來。 好巧不巧,他手藝有限,不敢像祖父那樣做得太精巧,也沒那本事,因此雕了最簡單的花朵。 好巧不巧,他看見了溫離慢頭上那根紅玉花簪,頓時覺得自己的手藝見不得人,扭捏半天沒敢拿出來。 直到溫離慢問他:“你手上的盒子是給我的么?” 鐘曉頓覺羞恥,他猶猶豫豫地將盒子呈上,溫離慢打開后,邊上的官家眉頭一動。 壽力夫悄悄往里看了看,忍不住想笑,心說這鐘小將軍當真是倒霉的可以,你說你送禮物,偏偏送個跟官家一樣的,這不是自取其辱么?娘娘有了好的,怎會看上這粗糙的? 鐘曉面上guntang,連忙解釋道:“我、我現(xiàn)在做的還不好,以后我會好好學的,下回一定、一定不這樣了。” 溫離慢拿起那根簪子,很誠實地說:“確實很不好。” 鐘曉要是頭上有兩只毛茸茸的耳朵,這會兒指定已經(jīng)耷拉下來垂頭喪氣無精打采,尤其是在祖父跟二叔送的禮物都那么精巧過后,再對比起自己的,當初真不如聽小叔的,把錢換成金磚,然后在上面印個“壽”字,瞧著大氣金貴上檔次,還有美好的寓意。 聽到溫離慢說很不好,官家眉眼舒展,結果下一秒她卻跟鐘曉說:“不過我很喜歡,謝謝你。” 官家那表情瞬間就不對勁兒了,壽力夫悄咪咪看了喜不自勝的鐘曉一眼,心中為對方哀悼了幾句,隨即堅定站在了官家這邊。 為了證明自己真的很喜歡,溫離慢要官家?guī)退杨^上那根紅玉花簪取下,換上鐘曉雕的這一□□官家能如她的意么?必須不能啊!他單手摁住她的手腕不讓她舉起來,低聲湊在她耳邊:“你頭上那根,是朕為你雕的,不許換。” 雖然官家壓低了聲音,可在場的都是耳聰目明的習武之人,哪個聽不清?轟的一下,鐘曉感覺自己的臉都能煎蛋了! 比不過祖父與二叔的手藝還有情可原,但他居然連官家都比不過――再看一眼溫離慢頭上那根,鐘曉恨不得地面上能出現(xiàn)大裂谷,直接把自己活埋完事。 溫離慢微微睜大眼,隨即道:“你的比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