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那臭味讓她有種熟悉的恍惚感,現在想想,也正和幼時在溫國公府的小院里,母親自縊身亡后,尸身腐爛,所聞到的氣味相似。 御輦到了太和殿,官家將溫離慢接下來,她又從壽力夫懷里取回自己的梅花,抱著進了殿內,選了個白玉青花瓶插上。 因著出去不算久,穿得暖,官家又把她裹在大氅里,溫離慢只是有些累,這么冷的天出去一回,下回就不知是什么時候了。 時間過得飛快,一眨眼便到了年關,宮宴定在二十八日晚,宮中難得熱鬧起來,四處掛了紅燈籠貼上福字,官家還親自揮毫寫了字賜給重臣,得了官家墨寶的都欣喜若狂,殊不知為了教溫皇后寫字,官家手把手帶著,又丟了多少寫好的字揉成團。 溫離慢腕力不足,寫出來的字秀麗有余卻無力道,但她這身體也就這樣了,又不要她做書法大家,能寫得自己認識就成。 被他帶走后,她讀了很多書,也認識了很多字,許多曾經囫圇的話,被官家講過也都懂了,呼吸間有了煙火氣,人似乎也活了過來。 像往年一樣,官家只露個臉,畢竟他若是在,百官們誰也不敢大喘氣,場面安靜地要命,反倒他不在場會熱鬧許多。 逢年過節最是喧嘩繁榮,每年這種時候,京兆府都頭疼,因為治安再好也有人渾水摸魚,拐子極多,所以旁人闔家團圓其樂融融,京城守備軍們卻要按批次頻繁巡邏,過一次年,京兆府的大牢都能塞滿。 臘月二十五,官家就封了筆,會一直到大年初十才重新開筆上朝,算是一段難得的假期,從前他極不喜歡這種安穩到毫無波瀾的日子,因此頭疼發作的格外厲害,隔三岔五便眉心緊蹙眼底血紅,誰說了一句不中聽的話,小命都難保,每年拉出去的死人不知有多少,尤其是年前年后封筆階段,無事可做,更是暴躁易怒。 年輕時發起怒來,根本沒人敢說話,一個個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喘,連壽力夫都屏氣靜息,后來年長了些,漸漸可以自控,惟獨頭疼起來還是不近人情,喜怒無常的不講道理,對百姓們來說,過年是一年里最快活的時候,可對百官及宮人內侍們來講,過年這段時間才是最可怕的,因此永遠不知道官家何時會發火。 今年壽力夫也再三敲打太和殿的宮人,出乎意料的是官家雖然百無聊賴,卻稀奇的沒有見血,毛手毛腳的小太監掃雪時不小心濺到了,官家也只是瞥了對方一眼,沒再追究。 要說跟從前有什么不同,其實也沒什么不同。 只是多了一位溫娘娘。 但就是因為有她在,官家不再那么暴躁易怒,頭疼時只要溫娘娘在身邊就得以緩解,甚至要砍人腦袋,溫娘娘來了,他也會改變主意。 換作別人都不行。 二十八晚宮宴一過,按規矩,年二十九還有一頓家宴,主要是官家與宮妃及殿下帝姬們共進晚膳,不過自打官家登基,他是高興了才來走一圈,不高興了面都不露,今年宮妃們還在被禁足,干脆家宴直接取消,各人在各人的府中過,省得到他面前惹他不快。 年二十九的蘭京,能從黑夜一直熱鬧到天亮,溫離慢白天睡了很久,這會兒精神奕奕,官家說要帶她出宮,她還惦記著上回出宮吃到的糯米糕。 因為身體實在是太差了,根本經不起,所以才隔了這樣久。 街上人太多了,這回她連下去走走的機會都沒有,只能坐在馬車上慢慢隨著人群往前去,溫離慢有點失落,撩開車簾子往外看,好在那對賣糯米糕的老夫妻還在,陸愷親自去買了來,官家接過讓她咬了一口,熱乎乎的剛出鍋好吃極了,又香又糯的。 官家是不明白這糯米糕美味在何處,到了一處酒樓,馬車停下,這里視野極佳,可以看見護城河兩畔放起的煙火與河中花燈,月上柳梢頭,影影綽綽,雖然天還冷著,但柳樹已經微微發出新芽,她又多活了一年。 酒樓安靜,今兒只接待這一桌客人,雖不知來頭是何,可掌柜的隱隱有所察覺,他不敢多言,只再三勒令跑堂的與后廚,務必要使出渾身解數伺候好,否則小命兒怎么沒的都不知曉。 從三樓處往下看,人變得好小,溫離慢比了比自己的手指頭,當街叫賣聲與交談聲熙熙攘攘,勾勒出一幅絕佳的人間煙火圖,是她從未看到過的。 這家酒樓的飯菜滋味亦是極好,尤其是有一道珍珠翡翠八寶飯得溫離慢歡心,她吃了好幾口,眉眼如畫盡是歡愉,月色與燈火下,她才這人間唯一絕色。 溫離慢吃著,發覺官家沒有聲音,一抬頭,才看見他兩指撐在太陽xue處凝望著自己,眼神幽遠深邃,帶著些她看不懂的東西。 “嗯?” 她歪了歪腦袋,發出一聲疑問。 也許是月色,也許是燈火,又也許是這人間百態,官家的眉頭是舒展的,難得整個人都是放松的狀態,對溫離慢的疑問并未回答,只是安靜地看著她吃。 她吃又吃不多,每道菜都是淺嘗輒止,還覺著沒吃完浪費,偏又點了這樣多。 “吃好了就走了。” 溫離慢依依不舍,最后吃了一口那道珍珠翡翠八寶飯,乖乖被牽住手,下樓梯時官家直接把她抱了起來,直到進了馬車才放下。 這就回去了么? 她靠在官家肩膀上,兩人都不是話多的,依偎在一起不說話多過交談,馬車平緩行駛,溫離慢昏昏欲睡,直到馬車停下,她又清醒,有點呆,好一會才意識到這是到了。 直到被官家抱下馬車,溫離慢發覺這并非皇宮,仰頭一瞧,牌匾上是官家手書的兩個字:鐘府。 鐘肅父子四人即便是除夕之夜,府中也并不熱鬧,沒什么人氣兒,鐘不破被抽調,帶著守備軍巡城,府中只有鐘肅鐘達及鐘曉,祖孫三代人隨便吃了點飯便要歇下,突然得到稟報說來了貴人,這么晚,能有什么貴人來? 鐘曉反應最快:“難不成是官家?” 只是又覺得離譜,他們鐘家何德何能,能在二十九家宴晚上,得官家親臨? 結果到了門口一看,還真是官家! 鐘府這宅子過去曾是王府,建的地段跟材質都好,稍微打掃清理,再修葺一下,便很是氣派,不過鐘家人不多,府里下人也少,因此哪怕是過年亦冷冷清清,沒想到官家居然會來……而且還帶來了溫離慢! 鐘肅貪婪地盯著溫離慢看,又怕嚇到她,慌張低頭,低了頭又忍不住去看。 她待在太和殿很少出來,鐘肅見到她的次數屈指可數,他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憐惜,一把年紀了還不肯服輸,如今身體養得不錯,也在軍中任職,畢竟是老將軍,閱歷經驗都無人能及,只想著作為皇后的外家,不能給她丟臉,叫人嘲笑她。 溫離慢感覺老將軍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卻并不叫她覺得反感,但她總有種對方下一秒就會撲上來把她抱住的感覺,所以還是往官家身后躲了躲,再悄悄露出頭來看。 鐘肅也察覺自己失態,連忙請帝后進府,原本都要睡下的三人,此刻亦步亦趨跟在身后,官家隨意道:“你們做自己的事去,朕與娘娘隨意看看。” 說是這么說,可誰能真的就去做自己的事? 雖然心中清楚,這輩子溫離慢可能都不會有來到鐘府的一天,更不可能與他們住在一起,鐘肅還是讓人將府中最大最好的院子留了出來,他不知道溫離慢喜歡什么樣的風格,因此便按照大多數女郎們都會喜歡的樣子布置,每日都有人打掃,力求一塵不染,連被褥都日日抱出來曬,不曾想她真的會有來住下的一天! 從官家口中聽說要留宿,鐘肅當場老淚縱橫磕頭謝恩,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溫離慢,那雙曾經飽受絕望,如今卻又因溫離慢生出希望的眼睛里,滿滿的都是壓抑的情感與慈愛。 他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要那么顫抖,免得她聽不懂:“外公給你做最拿手的叫花雞好不好……你、你還沒有吃過呢,外公年輕時行軍打仗,做這個最是拿手,明兒個給你做好不好?你、你急著回宮嗎?” 溫離慢看向官家,官家卻沒有替她回答。 她看著這個老人,緩緩點了下頭。 老將軍瞬間激動不已,差點兒沒從地上站起來,他覺得這樣太不體面,努力挺直胸膛直起腰板,想當年他也是身材魁梧,威名遠震,可不能是這副熊樣。 溫離慢已隨著官家進了鐘府給她留的院子,整個鐘府下人都不多,因此格外安靜,據說院子里的花木都是鐘肅親手種的,還有一個秋千,也是他親手打的,鐘達斷了一只手臂,只能給老將軍打下手,等到夏天,葡萄藤會爬上秋千與花架,想必這個院子會一片翠綠鮮紅,欣欣向榮。 人總是要活著,才能往前看。 屋子里燒著地龍,暖和極了,壽力夫徐微生陸愷三人隨侍,其他人都去了隔壁的院子暫住,鐘曉將一切安排的都很妥當,誰也想不到官家會帶溫離慢來鐘府,更想不到他們居然愿意在這里暫住一宿――這是何等的榮耀! 可對鐘家人來說,能夠見到溫離慢,才是官家的恩賜。 第41章 (月色。) * 相比較鐘府外頭的簡潔冷清,這個院子可謂是用心至極。 是陌生的環境,但這里又跟皇宮不同,下人端了泡腳桶進來,里頭放了薛敏特制的藥包,可以驅寒活血,泡腳桶很大,但今天出宮并沒有帶宮女,她正要彎腰自己脫掉鞋襪,卻被官家握住了一只腳踝。 她的肌膚與羅襪分不清誰更皎潔雪白,腳背白到能看見青色的血管,趙國貴族女郎大多有裹足之習,但她爹不疼娘不愛,也沒人管,自然沒有裹,因著趙國是主國,其他附屬國也都或多或少有著這種陋習,官家將她的雙腳放入水中,自己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也脫下了鞋襪。 泡腳盆太大了,放進去兩雙腳都還綽綽有余,溫離慢動了動腳趾頭,踩在了官家腳背上。 閉目養神的官家撐開一只眼睛睨她一眼,懶得搭理,任由她放肆,溫離慢似乎也覺得好玩,她踩了踩他的腳背,感覺他的腳比自己的大好多,難怪走路那么穩當。 當初她被送入趙國王宮時,溫國公夫人還想過要臨時為她纏腳,免得入宮后被人說不懂規矩,可惜時間不夠,才讓溫離慢逃過一劫,當然溫國公夫人也有另一層考量在里頭,就溫離慢這身體,怕是裹足之痛便能讓她發病而死,趙帝要美人,他們卻只有一具尸體,溫國公府怕不是要吃排落。 溫離慢不關心別人,她只是突然想起這件事,便跟官家說了,有時她話會稍微多一點,也并不需要人為她解答,就是想說。 官家睜眼,看了下她的小腳丫,雪白如玉,腳背曲線柔美而纖細,五個腳趾頭也格外圓潤可愛。 鈿尺裁量減四分,纖纖玉筍裹輕云。 文人墨客素來愛寫女人足,贊美謳歌之余又多幾分香艷之色,羅襪繡鞋,玉足點點,為了追求小腳可謂做到極致,誰家的女郎若生了一雙大腳都要為人所笑,民間女子因生活清苦無法纏足,而貴族女郎若不纏足,連好的郎君都尋不著。 尤其因趙帝愛小腳,更是掀起一股裹足熱,上行下效,尋常人家稍微有了幾個錢,都要給自家女郎纏足,期許能嫁個好郎君。 從前官家對此不以為意,但若是溫離慢這雙腳也被裹了,他想,恐怕溫家人要被他挫骨揚灰。 “不好看。” 溫離慢給出最中肯的評價,溫國公府佛堂里,那個看管她的嬤嬤便裹了小腳,平日里走路不快,陰天下雨還會疼,尤其是清洗更是麻煩,已經畸形壞掉的腳趾若是不好好清洗便會散發出一種古怪之味,她時常對著溫離慢感慨,說無人管她無人給她裹足,日后怕是嫁不好的。 女郎雙手撐在床沿,看著泡腳盆里一大一小兩雙腳,抬頭對官家道:“她說得不對,我嫁得很好。” 在嬤嬤眼中,被搶走指腹為婚的未婚夫,是因為她沒纏足,被送入宮中,也是因為她沒纏足,因此她的命運注定是悲慘而無奈的,一個女人的一生便這么輕飄飄隨意過去,纏不纏足才是她過得好不好的評判標準。 官家聞言,睫毛輕輕顫了下,“嗯,朕也覺著不好看。” 卻沒有回應她說嫁得很好的話。 溫離慢無意中脫口而出,卻使得官家整個人情緒都平和下來,他喜歡戰場,熱愛那種每個細胞都被調動刺激的廝殺感,而蘭京的除夕夜過于熱鬧溫馨,讓他隱隱覺得頭疼,情緒也有些失控,只是她隨口一句話,腦海里涌動著的殺意與周身戾氣便緩緩消退,甚至紆尊降貴,親自彎腰給她擦腳。 他畢竟沒有伺候過人,常年握刀的手生著粗糙的繭,觸碰到嫩滑的蓮足,溫離慢不由得蜷起腳趾頭:“……癢。” 她的腳是濕的,就搭在他腿上,擦干后溫離慢迅速把一雙小腳藏進被子里,女郎的腳最是私密,哪里能隨便被人看? 隨后讓人進來將泡腳盆端出去,屋內熄了燭火,陌生的環境從未睡過的床,幾乎是官家一上來,溫離慢便朝他靠過去了,自動自發,大腦都沒意識到,身體已經先一步向他依偎。 官家單手將她摟住,藥是已經喝完了的,往常這會兒她上了床便會犯困,睡著的速度極快,今天卻動來動去。 官家也只是合著眼,她一直不老實,他才出聲:“不想睡?” “白天睡太多了。” 這回倒是誠實,因為知道晚上要出宮,為了養精蓄銳,一下午都在龍床上待著,出宮后又沒讓她走路,上下臺階都是官家抱著,自然精力充沛,怎么也睡不著。 “那你想怎樣?” 今晚的官家格外好說話,語氣也柔和,完全沒有發怒的意思。 溫離慢趴在他胸膛上往地上看,沒有回答,月光透過窗棱照射在地面上,屋內亮如白晝,她伸手拉開床幔,可以清楚地看見月亮與明朗的天空。 因為耳朵貼在他心口,所以官家說話時,感覺他的胸膛都在震動:“今晚月色皎潔如水,好看么?” 溫離慢嗯了一聲。 大掌伸在溫離慢頭上,輕輕撫摸著她的長發,原本沒什么睡意的溫離慢在這一下一下的輕撫中,眼皮子也漸漸沉重起來,忘記何時睡著了,只迷迷糊糊記得意識消失前,仿佛聽到了官家說話。 “朕也覺著好看。” 她像個孩童般伏在他胸膛,呼吸輕淺幾不可聞,官家把被子往上扯,將她的肩頭徹底包裹,這才跟著合上眼眸。 而這清涼月色,始終照在明凈的地堂之上,隨著時間流逝,緩緩消失。 雖然又是在陌生地方過夜,溫離慢卻睡得很好,自大婚后到年底封筆前,她早上醒來時基本都只剩自己,官家起得實在是太早,溫離慢打了個呵欠,發覺自己已經換了睡姿,鉆在官家臂彎中,被窩暖融融的,從前她一個人睡,很不喜歡冬天,總是捂不熱手腳,夜里幾次三番被凍醒。 一時意動,腳趾頭蹬在帝王堅硬的小腿上,仰起頭,發覺官家還閉著眼,不知道醒沒醒。 溫離慢看了看,又鉆了回去,反正不急著起,這種互相依偎過去從未有,她很喜歡的。 帝后不起,也沒人敢來叫,鐘肅一家等得也是心甘情愿,一大早沐浴更衣換了最體面的衣服,還刮了胡子挑選了小半個時辰的發冠,正襟危坐。 溫離慢完全將他們拋之腦后,屋子里暖和,被窩里更暖和,官家也喜歡,她身帶體香,被這種香氣環繞讓他心情格外愉悅,眉頭也是舒展的,常年蹙眉形成的川字亦淡了許多,溫離慢在他懷里拱來拱去他也不惱,任由她亂動,直到她肚子餓得叫了一聲,才讓她起身。 沒有宮女,官家都親自來,他先打理好自己,才將早已準備好的衣物拿過來,襖子領口袖口都繡上了一圈雪白兔毛,愈發襯托女郎的小臉精致美貌,頭發照舊是編成了長長的辮子,用發帶系住,顏色是喜慶的紅,穿在她身上也不覺得過分艷麗,宛若人間富貴花。 官家不愛這種顏色,他慣常都是玄色青色一類的衣裳,一黑一紅并肩而立,帝王高大而女郎嬌小,有種說不出的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