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 一個母親,為自己的女兒取這樣的名字?這可算不得什么吉祥的詞。 溫離慢搖頭:“阿娘閨名一個楚字,趙國習慣取家中女郎名諱的最后一個字,但阿父娶了阿娘后,卻叫她楚楚。取的是楚楚動人,杳杳在耳這一句,阿娘不發瘋的時候,常念這句話?!?/br> “杳杳。”魏帝將這二字在唇齒間來回走了一遭,“倒也配你?!?/br> “那你呢?”溫離慢歪著頭問,“你叫什么名字,又為何叫這個名字?” 魏帝目光頓時變得幽遠起來,“朕與你一樣,名字皆為生母所起?!?/br> 溫離慢的大名與乳名,都寄托了她生母對于夫君的狂熱愛意,而他的名字,只有無盡的怨恨。 那個女人被他親手扼死時,還瞪大雙眼,悔恨不該將他生下來,可那又如何?如今他坐擁天下,四海之內皆為臣民,誰會在意早就死去的人?至于她臨死前咒他一生孤寂永失所愛的話,更是可笑,倘若咒罵有用,她也不至于在冷宮中蹉跎多年,還要死在他手上。 溫離慢雖在深宮,卻也聽過有關魏帝的傳聞,所有人都將他說成是嗜血好殺的暴君,活似他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大惡人,然而當見到他時,那些說他是暴君的人,卻又不得不匍匐在地向他叩拜。 戾者,罪也。 為他取名字的人,一定是恨極了他。 溫離慢不知在想什么,原本是魏帝捏著她的小手,她卻反過來,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對他說:“名字只是一個稱號,沒有意義?!?/br> 魏帝嘴角扯了下,牽著她起身:“走,帶你去瞧一場好戲?!?/br> 溫離慢:? 他所謂的好戲,正是觀賞曾經的溫國公,勛貴世家的家主,開國名臣的后代溫儉,是如何狗急跳墻,出不了宮,只能鉆狗洞的——溫離慢覺著這人真是性格惡劣,那狗洞一看便是剛打不久,洞口并不大,若是她這樣的女郎,身形纖細瘦弱,自然暢通無阻,可溫儉……雖說他保養得宜,容貌仍舊俊秀好看,身上卻沒什么肌rou,軟塌塌的,溫離慢總覺著,若是阿父真的鉆了,怕是要被卡住。 片刻后……果然。 上半身倒是很成功地過去了,腰部以下自屁股卻卡在了洞中,以至于整個人分成兩半,瞧起來格外滑稽。 宮女憋足了吃奶的勁兒把人往外推,兩人還都不敢出聲,生怕被來往巡邏的將士們捉住,卻不知道不遠處,魏帝正帶著女郎在看戲。 溫儉真是悔不當初! 早知今日無功而返,他不如不進宮!哪里會像現在這樣膽戰心驚,還卡在狗洞上進退兩難?往前拽不出去,往后又怕被捉,真是焦頭爛額! 那一念之差便趟了這趟渾水的宮女更是悔恨!眼看當值時間到了,她卻還在這里與前溫國公糾纏! “國公爺,奴婢失禮了。” 溫儉一聽這句話,心頭一凜,頓時有種不祥之感,下一秒,只覺得臀部劇痛,原來先前為了推他出去,這宮女不知該從何下手,男女之防比天高,只抓著溫儉的小腿往前推指定不成,時間緊迫,她只能一咬牙,抬腳踹在溫儉屁股上,這樣更用力些,希望能把他踹出去。 魏帝看得津津有味,只遺憾瞧不清楚溫儉的臉,溫離慢則面無表情,她一點不覺得好笑,也不覺得有趣,更不覺得羞恥。 她覺得很無聊,倒不如回去再多認兩個字,念幾句詩。 小手又被捉住把玩,那邊溫儉也在宮女的“幫助”下成功鉆出去,他松了口氣,宮女不敢久留,與他說了兩句話,便立刻往金鳳宮而去,魏帝也對溫離慢道:“瞧夠了,咱們也該回去了?!?/br> 卻說歷經千辛萬苦終于鉆出狗洞的溫儉,尚未來得及輕松,便有削鐵如泥的刀刃橫亙在了眼前,他哆哆嗦嗦一抬頭,瞧見了邱吉那張兇神惡煞的臉,登時眼一翻臉一白,人往后一仰——暈了。 而宮女慌張趕回金鳳宮,卻發覺溫娘娘不在,與自己換班的宮人則垂手侍立,她連忙道:“我來了,你先去休息吧,等到你當值的時間,再來換我?!?/br> 與她輪流當值的宮人是個進宮好些年的老宮女,因為不會來事兒又木訥,直到魏帝踏平王城,留下了溫娘娘,才有她出頭之日。 平日里這老宮女也不大愛說話,總是老老實實做自己的事,很好欺負,旁人若是差使她做事她也不推辭。 然而今日,老宮女卻像是沒聽到一般,仍舊垂手侍立。 宮女心里有點發毛,“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已經到我當值的時辰了,不用你……” 她話未說完,便聽到身后有腳步聲傳來,扭頭一瞧,正是官家儀駕,因著溫離慢身體不好,不能走太久的路,連看前溫國公鉆狗洞,都是帶著她乘輦去。 金鳳宮的宮人內監立時跪了一地,這心中有鬼的宮女尤其忐忑。 她匍匐在地頭也不敢抬,只覺得來自魏帝的煞氣幾乎能將魂兒都壓碎,片刻后,一雙黑色履鞋停在她跟前,頭頂傳來官家帶著冰碴子的聲音:“把她拖下去。” 她心中大驚,連忙抬頭,卻不敢向魏帝求饒,而是看向黑色履鞋旁,那雙白色繡鞋的主人:“娘娘!娘娘救命!娘娘救命!奴婢——” 話未說完已被堵住了嘴,從她喊救命到被拖下去,僅在眨眼之間,全程溫離慢目光淡漠,像是不曾聽到,被拖走的宮女嚇得竟是失了禁,內心俱是悔恨,恨自己不該生出貪念,又悔自己平時侍奉的不盡心,不得溫娘娘喜愛。 可惜一切都晚了,自她膽大包天敢與內監聯系,又私自帶溫儉入宮,將其送至溫離慢跟前,便注定了這樣背主的奴才留不得。 失了這么一個宮女,溫離慢并不失落,魏帝牽著她的手走入內殿,緩聲道:“再過幾日,朕便啟程回蘭京,你也同去?!?/br> 溫離慢早知去留不在自己,也不說話,安靜地跟在他身邊,兩人落座,魏帝問:“你不好奇朕怎樣處置你阿父?” 溫離慢還真不好奇,但她還是比較捧場,許是對她而言,魏帝與旁人也是不同的?!霸鯓樱俊?/br> “朕讓人打斷了他的腿?!蔽旱圯p描淡寫,“那狗洞他鉆不過去,顯然是下|半|身的問題,打斷了就好了。” 也省得日后再找什么門路進宮來。 溫離慢點點頭表示知道,溫儉卻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原以為見了長女,能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不說換取富貴榮華,至少也能過得好一些,結果什么都沒撈到不說,還叫人打斷了腿。 事到如今他也不敢心里怨恨,總歸人還活著,斷了腿總比斷脖子強。 只是沒人送他回去,他身無分文又斷了腿,只能自個兒往住的地方爬,這一回去,又是一頓吵鬧。 溫家二房三房早就不愿再與大房擠著住,尤其是溫夫人,從前她是國公夫人,是長嫂,任她管教也還罷了,如今溫國公府敗落,日子緊巴巴,再跟大房走得近,怕是自家都要遭殃! 溫儉忍著劇痛爬回家時,里頭險些大打出手。 溫夫人舌燦蓮花,生就一雙好唇舌,最會說好聽話,溫老太君還在時,也愛聽這兒媳婦捧自己。可現在沒了舌頭,憑什么去跟二房三房的吵? 家里上上下下幾十口人,能用的銀錢就那么點兒,二房三房還要吵著分家,眼下的溫家,還有什么能分?! 豈知二房三房不僅是要分家,也是意識到了溫家大房怕是要不得善終,外人興許不知,但作為溫國公府的人,他們難道還不知道,慢娘在家時,雖為原配所出長女,過得卻連普通婢子都不如? 雖說是老太太覺著慢娘不祥,性子古怪又帶了晦氣,才要她在佛堂靜思抄經,但溫夫人若是要善待原配之女,慢娘又豈會吃不飽穿不暖? 軟刀子割人那才叫疼呢! 沒見大殿上,慢娘根本不管他們溫家死活么?!所以趁著撿回一條命,趕緊把家分了,只盼著慢娘若要報仇,找大房去便是! 其實分家早該提出,只是二房的夫人長了個心眼,總覺得以大嫂那脾性,定然是狡兔三窟,手頭還有點東西。這幾日她與三房夫人觀察許久,她們果然沒猜錯!大嫂手上有錢!即便不多,分成三份,也夠他們兩家再賃個院子來??! 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第16章 (生死。) * 若溫儉還是國公爺,二房三房自然不敢輕舉妄動,可他現在不是了??!非但不是了,居然還斷了兩條腿爬回來的!這一路上連個伸手拉他一把的人都沒有,簡直不能更滑稽!那一路爬回來,身上的衣服臟污的不能看,兩條腿軟綿綿地耷拉著,若不是溫夫人沒了舌頭叫不出來,此時屋頂已叫她喊破。 眼下唯一還能依靠的只有溫若瑾,只可惜溫若瑾也是泥菩薩過河,齊朗一心闖出個名堂,幾乎不著家,對她也僅剩一點道義,兩人之間又無情分,還有個虎視眈眈想要將自己趕走的婆母,打死溫若瑾她都不愿離開齊家門半步,更別說是回來為她阿父阿娘撐腰。 二房三房再不濟,手腳健全又不瞎不啞的,打起來也不至于輸,溫夫人氣得渾身都在發抖,卻也無可奈何。 她的出身與當時如日中天的鐘氏女比起來自然不如,娘家只算是普通,奈何雖身份平庸,卻是溫儉真愛,于是鐘氏一族剛剛敗落,溫儉便迫不及待將她迎入門做平妻,待到鐘氏發瘋被關起來,時間一長,府里只知有她,不知有鐘氏。 溫老太君執掌府中中饋,一直牢牢把持,即便溫夫人百般逢迎侍奉,也僅得到了一小部分權力。她為人謹慎,又想要貼補娘家,多年下來的確累積了一筆不小的財富,但這筆錢的大頭全送娘家去了,剩下的并不多,賃了個房子,又要吃喝拉撒,還要抓藥看病,早已所剩無幾。 偏偏二房三房要在這時候鬧,溫夫人口不能言,眼見他們撕破了臉面居然沖進自己屋內翻找,撲上去想阻止,卻被二夫人狠狠推開,怒斥道:“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這裝相!我們可不想跟你們一起死!你這心思歹毒容不得人的婦人!” 溫離慢在溫國公府像個被忽視的幽靈,大家都知道她過得什么樣,卻沒人會插手,誰叫溫國公夫人不樂意呢? 她做夢都沒想到吧?原以為送入宮中任由昏君糟蹋的原配之女,居然能有這樣的造化,國破家亡之下,還能被大魏皇帝看中,據說還要帶回去做皇后的! “無知婦人!眼皮子淺的東西!”溫家二爺一邊翻找銀錢一邊跟著痛罵,“我們溫家的富貴便是毀在你這女人手上!若非你目光短淺,苛刻原配長女,今日我溫家豈會保不住榮華?像你這樣的女人就該休了趕回娘家去!” 溫夫人目眥欲裂,她自被割了舌頭后,再說不出蜜語甜言,聽到他人羞辱自己,心中如何能忍?當即撲上去要跟二房三房的拼命,可她一個人哪里打得過?好在她還有兒女,可人二房三房也有啊! 一時間,轉身都難的小房子里擠滿了人,大打出手之下,連溫儉那雙剛被打斷沒得到及時治療的腿,也又被無情踩踏——這回,怕是真的一輩子甭想站起來了。 按說如溫氏這樣的大家族,分家也要按章程來,要有族老見證,兄弟們各自同意,開了祖祠稟告先人……可現在成日戰戰兢兢不知道腦袋何時會從脖子上掉下來,誰還有心情管這些?分分分,趕緊分,分完之后老死不相往來! 溫夫人為溫儉育有兩女一子,長女溫若瑾,嫁了齊國公府世子齊朗,次女溫若華才十四,待字閨中,幼子溫善今年將將十歲,還在讀書,只是溫家一敗落,什么都沒了。 溫若華記憶中,二房三房的叔叔嬸嬸見了自己向來是慈愛有加笑容滿面,何曾見過他們這般撕下臉皮?小小年紀的女郎整個人都不好了,她自幼便在萬千寵愛中長大,不曾受過這般屈辱,不由得咬緊牙關:“今日之辱,來自必定千百倍償還!” 小女郎驕傲的宣言終止于三房夫人的譏笑中:“華娘,你不會當真以為你很討人喜愛吧?” 溫若華一愣。 三夫人早有不滿,二房三房都有女兒,既然沒分家,那便該一視同仁,可每回出門去,旁人只夸贊大房的兩個女兒生得花容月貌又有氣度,大嫂對兩個女兒也舍得花銀子,他們二房三房的女郎跟著一起出去,活似是做婢子,被襯托的灰頭土臉!哪有這樣的道理? 不滿并不是一朝生成的,而是日積月累,從前忍氣吞聲,是因為還要在大房手下討生活,如今大房自身難保,誰又在意這些? “性子刁蠻又記仇,旁人不小心惹了你不開心,不是帝姬,脾氣倒是比帝姬還大,你以為你是誰?普天之下誰都是你爹媽要慣著你捧著你!” 三夫人越想越氣,她僅有一個女兒,平時也是疼得要命,數年前府中女郎們在一起玩,明明是溫若華弄傷了她家女郎,溫老太君與溫國公夫人卻和稀泥,硬是要責怪是她家女郎太好動才受了傷。 溫老太君偏愛大哥一家,他們無話可說,但不代表這事兒就忘了,如今溫國公府敗落,還當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溫二姑娘,人人都得舔她?! 溫若華被三夫人劈頭蓋臉一頓話罵得呆若木雞,反應過來后一張小臉漲得通紅,三夫人一把揮開她! 她尖叫道:“我長姐在宮中做了娘娘!她不會不管我們的!” 大房夫婦做過什么,除卻當年的知情人以外瞞的嚴實,自然不會跟自己兒女說,二夫人聽了,不由得發出一聲嗤笑:“華娘,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分不清形勢,你長姐慢娘若是當真在意你們,會叫你們祖母人頭落地?會任由天家割了你阿娘的舌頭,挖了瑾娘的眼珠?會對你們不管不顧?!她不報復你們,已是你們的造化了!” 三夫人想起也是恨極,想當年鐘氏還是大嫂時,雖然人傲慢又嬌氣,但出手卻大方,不似現在這位,嘴巴倒是會說好聽話,可惜叫她出兩個銅板都比登天要難! 溫若華隱隱也覺得自家與長姐關系不好,卻不知到底有什么恩怨,她咬牙道:“再是如何,打斷骨頭還連著筋,也是一家人,我不信長姐真的不管我們!” 溫儉此時已經被扶到了床上,家里沒什么閑錢給他看腿,剛才一頓混戰又叫人給踩了,真是苦不堪言,他嘴唇動了動,到底還是沒開口。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實打實說自己也如幼女這樣想,結果卻被狠狠打了臉,沒求到恩典不說,還被打斷了腿,簡直貽笑大方。 溫二爺聽了,都有些憐憫這小侄女的天真:“你們與慢娘,說是血海深仇也不為過,華娘,你若聰明,便別去招惹她?!?/br> 溫若華卻不信,溫二爺便道:“你可以問問你阿父阿娘,當初都做了些什么,再想想,倘若你是慢娘,要不要原諒?!?/br> 總之話不多說,先分家最要緊,他們可不想再跟大房住一起了,免得哪日慢娘想起來要報復,沾不了大房的光,可不想再被大房牽連! 溫夫人統共也就那么點錢,全叫翻了出來,連著幾套半新不舊的首飾,被瓜分一空,隨后,二房三房便舉家搬走,這原本全部溫家人住一起顯得擁擠的小宅子,沒了二房三房,竟是瞬間冷清了下來。 溫若華不明白二叔二嬸他們說了些什么,在她記憶中,長姐在府中幾乎像個幽靈,沒有絲毫存在感,逢年過節也見不著,如果不是有人提起,她簡直都要將溫離慢忘記了。 “阿父,阿娘,二叔是什么意思???長姐為什么不幫我們?” 溫夫人說不得話,只沖她擺手,意思是叫她莫要再問,溫儉也無顏訴說,于是溫若華愈發疑惑,只是爹娘都不肯多言,她也無可奈何,眼見面前一片狼藉,又不知要收拾多久,她養尊處優,何曾做過這些活?只是溫國公府被抄之后,府中下人也沒了,許多事都要親自來做,溫若華不曾吃過苦,愈發委屈,一邊收拾,便一邊落淚。 不知怎地就陷入這般境地。 比起溫家的愁云慘霧,溫離慢也不好過。 她現在看到藥碗都害怕。 偏偏魏帝還親自端著要喂她,甚至親昵喚她杳杳,叫她喝藥。 溫離慢躲在床榻最里面,試圖蒙混過關,她用細弱的聲音道:“我從前也不喝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