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回到屋里幾人先換了衣衫,夏薇急著去廚房要熱水。往常因張廚娘的關系, 她總是會很快回來,這次她去了許久,才提了小半桶水回房。 “夫人, 廚房里說熱水要緊著主子用,再有國公爺帶回來的小廝護衛(wèi),任誰都比偏院里的重要。還是張廚娘看不過眼,勻了個灶眼出來燒了熱水讓我提回來。” 明令儀看著氣憤不已的夏薇,微微一笑道:“無妨。嬤嬤,你拿些銀子,交給守偏門的黃婆子,讓送水送柴的老翁送些來,我們自己燒水,也省得去跟人搶。” 秦嬤嬤去抱了小匣子來,明令儀將霍讓給她的銀子分了幾處藏好,匣子里只放了些碎銀,她取了約莫二兩左右交給夏薇:“糊涂些,只要過得去便不用與黃婆子計較,她有了銀子后做事還算穩(wěn)妥。” 黃婆子經(jīng)常幫著偏院出去買些零碎雜貨,只要漏給她幾個大錢,她保管嘴比誰都嚴實,生怕被別人知曉有賺錢的門路。上次在李姨娘手里僥幸活了下來,如今做事更加謹慎,連不離手的老酒都很少吃了。 明令儀這次算是與趙姨娘撕破了臉,往常她還會繃著面子不對偏院下手,現(xiàn)在她只怕恨不得活剮了自己,以后在府里的日子恐會愈發(fā)艱難。 夏薇拿了銀子出去,沒一會就辦妥回了屋,進了凈房幫著秦嬤嬤一起給明令儀梳洗長發(fā)。她神色懨懨,沒精打采地道:“還是莊子里自在,時不時還能出去一趟。現(xiàn)今國公爺回了府,再想出去只怕是癡人說夢。” 秦嬤嬤遞了塊布巾給夏薇,安慰著她道:“如今能安然無恙就要阿彌陀佛,再說外面哪又真正那般好,你瞧著外面走動的婦人,都是出來辛苦做活,討口飯吃的窮人。 這人吶,沒看到頭誰也說不準,那不久前還春風得意的高莊頭,養(yǎng)好了傷卻沒了差使,還是干脆自己拿銀子贖了身契離開了國公府。 府里由著兩個姨娘當家,都忙著安插自己的親信,莊子里也早就換了管事,幸虧夫人沒有將那兩戶人家?guī)Щ馗铮蝗惶茄郏烂矔话l(fā)賣了。” 夏薇垂著頭悶悶地道:“我知道,就是有些憋得慌。你說國公爺也算聰明,讀書打仗都好,可這人吧,怎么瞧都有些糊涂,姨娘們什么德性,他怎么都看不明白呢?” 她瞧著明令儀頭上濃密的烏發(fā),手停頓了下,倒抽了口冷氣后怕地道:“那時國公爺是真的想殺了夫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對姨娘們那么好,為何獨獨對夫人這么狠心?” 秦嬤嬤這件事上卻比夏薇看得明白,不屑地道:“以前定國公府算是敗落了,靠著明家才翻了身,現(xiàn)在明家敗了,他當然想要出那口曾低聲下氣的惡氣。若是大公子還在,哪里有國公爺耀武揚威的份。 唉,可惜,大公子才是難得真正的君子,明家一出事,就放了少夫人歸家,讓她自行婚嫁,不用跟著明家去吃苦受罪。 不管是什么貴妾賤妾,還不都是個逗趣的玩意?放低身段在國公爺面前伏低做小,他的眼睛被溫情小意糊住了,男人蠢起來簡直蠢得不通氣,哪能看出她們的那些花招手段?若是夫人也這般做,與那玩意兒又有什么區(qū)別?” 明令儀一直未曾吭聲,聽她們說話聽得津津有味,此時側頭對夏薇笑了笑道:“城里熱,我們過兩天去福山寺,山上涼快正好避暑。” 夏薇瞪大眼,目光中滿是興奮,又有些難以置信地道:“真的能出府嗎?” 明令儀對她眨了眨眼,微笑道:“出府去給老夫人祈福,國公爺是孝子,又豈會有不準許的道理?” * 皇宮乾正殿。 暴雨漸停,雨后的天空清透得讓人心曠神怡,太陽透過窗欞,灑在低頭認真作畫的霍讓身上,遠瞧去像是幅潑墨山水畫,美得令人挪不開眼。 他放下畫筆,拿起畫紙認真端詳,時而歡心鼓舞,時而皺眉沉思,最后氣惱地將紙揉成一團,扔進已快裝滿了紙團的紙簍里。 再不厭其煩地,重又拿了紙鋪好,閉眼醞釀片刻,手指在空中虛畫描摹,待到他覺得滿意之后,睜開眼執(zhí)筆在紙上畫起來。 待到夕陽西下,他總算作好了畫,繞著案幾轉來轉去,看來看去甚覺完美之后,等墨干透正要卷起來,內侍黃貴躬身上前稟報道:“圣上,皇后娘娘來了。” 霍讓滿腔的歡喜霎時無影無蹤,他啪地將奏折蓋在畫上,垂下眼瞼端坐在案前一言不發(fā)。黃貴知曉他的脾氣,閉上嘴退出了大殿。 皇后娘娘杜琇抬起手,攔住了要跟進來的嬤嬤宮女,自己獨自進了殿,上前曲膝施禮后起身,鳳眼從紙簍上掃過,秀美的臉龐上堆滿了笑意:“圣上又在作畫?” 霍讓抬起頭掃了她一眼,鼻孔里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杜琇也不生氣,只四下打量著殿內,喚了黃貴進來道:“天色已暗,去點上燈,仔細著圣上作畫看不清楚傷了眼。” 黃貴卻躬身沒有動,霍讓嗤笑一聲,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道:“去吧,皇后的話你都不聽了?” 杜琇的臉色有些難看,不過極力忍住了沒有發(fā)作。黃貴輕手輕腳點燃了殿內的燈盞,又悄無聲息退了出去。 霍讓拿著本奏折在案幾上敲來敲去,寂靜的屋子里只有空洞又單調的敲擊聲,令人心煩意亂。 “時辰不早,傳晚膳吧。”杜琇深吸一口氣,揚聲道。 “我不餓。”霍讓干脆伸了個懶腰站起身往外走去,光腳踩著木屐走在青金石地面上,踢踢噠噠聲音像是敲在杜琇的心頭,她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去何處?你可忘了今日是初一?” 初一十五按著規(guī)矩要與皇后同寢,只是霍讓借著侍奉菩薩要清心寡欲,從不留宿后宮。杜琇無法,只得退一步,每逢此時來找他一起用飯,大多數(shù)日子他都干脆不吃飯,避得遠遠的。 杜琇滿肚子的委屈與辛酸,自己身為一國之后,已經(jīng)拉下臉來甚至算是祈求,如其他嬪妃一般,貼上去還是得不到半點回應,她眼睛漸漸濕潤,顫聲道:“你就這么討厭我么?” 霍讓停下腳步,回頭詫異地道:“皇后從何處得來此說法?” 杜琇愣住,心里漸漸浮上些希冀,向前一步斟酌著道:“那你為何從來不......”余下的話饒是她臉皮再厚也說不出口,臉頰泛紅期期艾艾地道:“我們雖然是帝后,可也是夫妻。” 霍讓想笑,卻沒有笑出來,滿腹的荒唐壓過了那些噴薄的笑意。他突然沒了說話的興致,轉身往外走去,站在殿外的廊檐下望去,皇宮隱匿在夜色中,連綿不絕望不到盡頭。 按說他是這座皇宮的主人,卻沒一處屬于他,甚至這個天下,也沒有躲避之地。 他蹙眉有些納悶地想,以前的那些歲月是怎么熬過來的呢,是什么時候開始不能忍受的呢? 他深深懷念福山寺上的那間禪房,那里不會有人來打擾他,不會有嬪妃借著各種借口偶遇或者徑直上門來,想與他上床生個皇子,母憑子貴帶著娘家一起雞犬升天,瓜分霍家天下。 那間禪房里,還曾有她,與他一樣的可憐人,堅韌又冷靜,不會想隨時撲上來咬他一口。 她在做什么,她現(xiàn)在可好? 殿內傳來紙張窸窸窣窣的聲音,霍讓轉回頭瞧去,杜琇拿開奏折,展開他的畫看得出神,她放下那張紙,又彎腰從紙簍里撿起紙團拆開來瞧得目不轉睛。 杜琇最后干脆蹲下來,一個個紙團拆開,她看得太過入神,連霍讓進殿的木屐聲都未聽見。 “你在看什么?”頭頂突然傳來霍讓疑惑的聲音,她驚了一跳抬頭怔怔地道:“這些都是畫的同一人嗎?她是誰?” “天上的神仙。”霍讓面不改色回答,順手將那張滿意的畫也揉成一團,扔進了紙簍里。 她碰過就臟了,干脆不要了。 杜琇心頭微微一松,霍讓總是喜歡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有時候學街頭的倒立吃冷淘,有時學女關撲摔跤。總是一段時日迷上一種愛好,最后玩膩之后就丟掉到了腦后。 現(xiàn)今他喜歡上了畫小人兒,沒準過幾日便丟下去喜歡別的。杜琇不再糾結,反正她現(xiàn)在是皇后,姑母沒有生育,最后照樣是太后。 她站起身嫣然一笑,“我先回宮了,早晚還是有些涼意,寒氣從腳入,你還是穿上羅襪吧。” 杜琇施禮后走了出去,霍讓低頭看著自己的腳,猛然將木屐踢得老遠,光著腳踩在地面上走來走去。乾二聽到殿內的動靜,探頭探腦好一會,才硬著頭皮走進殿。 霍讓看到乾二,怒喝道:“過來,鬼鬼祟祟成何體統(tǒng)!” 乾二忙躬身上前,余光見到霍讓光著腳踩在地上,往后朝黃貴努嘴,都快把嘴扯到了后腦勺,他也一動不動仍舊低頭裝死。無奈之下腦子轉得飛快,低聲道:“圣上,出了五百兩銀子讓曾二老爺......” 霍讓不耐煩地打斷他:“廢話少說,她有沒有事,誰要聽你說那潑皮?” 乾二縮回脖子,忙道:“是,夫人......” “夫人夫人,什么夫人,再亂叫擰斷你的狗頭!”霍讓又是一陣怒喝,無名怒火亂竄,燒得他胸口直快炸開。 “是,明.....,”乾二傻了眼,不知該如何稱呼,干脆想囫圇帶過去。 “叫老大!明什么明,我是你老大,她是我...”霍讓咽回了到嘴邊的話,梗著脖子道:“傳令下去,以后都叫她老大!” 乾二努力合上張大的嘴,繼續(xù)道:“老大暫且無事,定國公差點要殺了她,曾二老爺及時趕了去岔開了。不過小的覺著乾一有些吹牛,有他在,還有徐延年在......” “蠢貨,徐延年算什么東西,他能護住她?”霍讓氣得想將木屐脫下來扔過去,抬起腳才發(fā)現(xiàn)木屐已被自己扔了,悻悻地只得又瞪了乾二幾眼。 乾二頭皮發(fā)麻,頭幾乎埋到了地上,忙道:“是,總歸是無事,后來李老夫人又犯了病,府里在忙著給她請大夫,姨娘們都守在青松院,無人去管老大。” 霍讓沒有再說什么,慢慢走回案幾前坐下,定定瞧著某處沉思。乾二松了口氣,這才細細從頭到尾說了府中發(fā)生之事。 說完之后半天沒有聽到回應,他壯著膽子抬頭看去,霍讓下筆飛快,已經(jīng)在紙上描好了最后一筆。 “這些你給明令儀送去。”霍讓吹干紙上的墨,乾二接過來轉身要走,突然又斗膽道:“老大淋雨后喝了姜湯,說是天氣就算炎熱,也得小心為上,切不可貪涼。” 霍讓面無表情盯著他看了一會,冷哼了聲,揚聲道:“黃貴,拿鞋襪來。” 乾二抹了把虛汗,不敢再耽擱匆匆送信去了。 夜里,明令儀雖然喝了驅寒的藥湯,還是稍稍鼻塞頭沉。早上起得太早,晚上只胡亂吃了幾口,已睜不開眼。洗漱完后想早點上床歇息,才從凈房出來,乾一便來了,恭敬地遞上了信件。 明令儀打開蠟封,里面除了畫之外,還有一封書信。許久未曾見霍讓寫信了,她先看了信,上面寫了件小事。 “前些時日,大齊從胡人處買了幾匹良種種馬,我好奇前去觀看怎樣接種,不雅過程不一一贅述。當時覺著新奇好玩,笑了許久。如今細細想來,我亦是大齊的種馬。” 他以前寫一手飄逸的行楷,這次是龍飛鳳舞的草書,明令儀盯著那筆字看了片刻,將書信放在旁邊,又打開了畫。 畫上的男童女童,蹲在墻腳避雨,前面大雨傾盆,兩人緊緊擠在一起,身上還是被雨淋濕。頭上的沖天辮與包包頭都在往下滴水,順著臉頰流淌,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明令儀鼻子莫名發(fā)酸,被沖得生疼,她忙抬起手掩住臉,仰起頭,將淚意生生逼了回去。 第31章 無 天氣愈發(fā)炎熱, 府里主子其他院子有冰盆,偏院里的月例又開始被克扣,冰這一應貴重物事, 被克扣得干干凈凈。 晚上就算洗過,早上睡醒時, 全身還是被汗濡濕, 黏糊糊非常不舒服。 幸好偏院可以自己燒水, 起床之后有熱水沐浴,洗之后總算清爽了許多。明令儀從凈房出來,夏薇也恰好提了早飯進屋, 見她氣呼呼的模樣, 笑問道:“怎么了?” 夏薇眼眶都紅了, 打開食盒拿出碗碟擺在案幾上, 委屈地道:“廚房說要緊著主子用飯, 就只有這些了。” 明令儀走近一瞧,碗碟里是油膩膩的湯餅,發(fā)黃的青菜煮爛了,飄在湯水里,陪著黑乎乎小兒拳頭大的咸菜疙瘩, 令人食欲全無。 秦嬤嬤收拾好凈房出來看到后,驚奇地叫了起來:“大熱天的早上誰吃得這般油膩?這咸菜疙瘩府里最低等的下人都不吃,什么時候府里有這個了?” 夏薇氣憤地道:“可不是,我到府里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見到。都是些最苦的人家才會吃這種咸菜疙瘩, 小時候我家里窮極了,也不稀罕這個東西,真難為他們還得特意跑出去找來膈應人。” 這幾天曾退之衣不解帶伺候李老夫人, 施針吃藥吃后,李老夫人總算能睡一會,病情稍微緩解了些,不再如先前那樣時時發(fā)瘋。 明令儀聽說李老夫人沒有再用朱砂,心里說不出的遺憾,不過她也不急,這藥吃了這么久,已經(jīng)入了血脈,要一時半會解除,甚至好起來除非她有神仙出手搭救。 曾退之忙著伺疾,生怕李老夫人死掉他要丁憂,趙姨娘與許姨娘亦寸步不離其左右,卻還是沒有放過偏院這邊。兩人原本是死對頭,在對付明令儀的時候倒又齊心協(xié)力攜手了起來。 夏薇耷拉著腦袋滿臉愁容:“張廚娘也不敢再幫忙,說是上面下了死令,誰敢陽奉陰違就革職趕出去。” 明令儀倒不生氣,笑了笑道:“不要麻煩張廚娘,她討口飯吃也不容易。嬤嬤,拿銀子讓黃婆子去買些清淡的回來。” 秦嬤嬤瞧著這些飯菜誰也吃不下,只得拿了銀子去給黃婆子,府里后巷出去就是繁華的大街,吃食鋪子應有盡有,沒多時就拿著清粥饅頭等回了屋。 “這黃婆子拿了銀子辦事還真是利索。”幾人用完早飯,秦嬤嬤收拾干凈案幾,感嘆道:“人真不可貌相,瞧上去她稀里糊涂,在府里也甚是沒出息,可她卻交游廣闊。 先前還在說她有個走街串巷幫著人家里念經(jīng)祈福的結拜姐妹,嫁給了個木匠。木匠做活賺不了幾個大錢,她那姐妹腦子靈活,干脆讓木匠做牌匾,靈牌神龕,甚至靈符桃符這些都做,平時都忙不過來,還收了徒弟做幫手,京城里高門大戶差下人去做的可不少。 黃婆子還說,我們府里的管事也有,她前些日子不當值去尋姐妹喝酒,遠遠還瞧見我們府里趙姨娘院子里的下人了呢。” 明令儀愣住,陷入了沉思中。思索之后匆匆起身,喚來了乾一囑咐了之后,又與秦嬤嬤夏薇商議了許久。 次日早上,夏薇在收拾屋子,秦嬤嬤提著黃婆子買回來的早飯進屋,才將粥飯點心擺好,趙姨娘與許姨娘帶著隨行下人小廝,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偏院。 趙姨娘的丫鬟紫藤跑上前徑直掀簾進屋,曲膝胡亂施了禮,幸災樂禍地道:“夫人,姨娘傳你出去問話呢。” 明令儀也不著急,仍舊四平八穩(wěn)坐在案幾前,溫和地道:“好,待我用完粥就出去,屋里熱,粥放不住,沒一會就餿了不能吃。” 紫藤愣了下,偏院沒有冰,屋外有風還涼快些,屋子里悶著不太通氣,站著都能流汗。 她理了理貼在額前濡濕的發(fā)絲,惱怒地道:“外面那么熱,怎么能讓姨娘等著,真是好大的膽。姨娘管理府里中饋里里外外忙碌,又要照顧國公爺,忙著在老夫人跟前伺疾,忙的哪件不是天大的事? 夫人不過是少吃兩口飯而已,少吃些又餓不死。若是識趣,你還是趕緊出來吧,否則到時候有你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