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明令儀眼瞼微垂,只管頻頻點頭,端的是萬事不管樣。 “小的斗膽,留了些瓜果菜蔬供夫人院子食用,再有徐先生送來的年禮,估摸著也能用到春后去。夫人這邊若是還缺什么,差人來向小的發個話,小的到時再想法去替夫人尋來。” 明令儀眼神古井無波,面無表情只頷首道:“一切都有勞高莊頭安排便是。” 高莊頭也未曾多說,當即告辭退了出去。 明令儀輕哂,莊子里外幾乎都是李姨娘的人,徐延年給她送來了些過冬的衣物吃食,下一瞬就被人拿來威脅,還好似留了天大的情面。 夏薇也聽出了其中的關竅,憤憤地道:“去了一個李莊頭,又來一個高莊頭,一個比一個不省心,都是李姨娘的爪牙,真是欺人太甚!” 明令儀卻不動怒,罪魁禍首可不是李姨娘。她一個妾能翻出什么花樣來?只不過是仗著有人給她撐腰罷了。 徐延年給她送來東西,才是她最大的收獲,至少在府里的前院,有半個能通消息之人,再也不似先前兩眼一抹黑,對外面與府里發生之事一無所知。 明令儀回到偏院,立刻吩咐道:“秦嬤嬤,你去將先前選的那兩家人,找一家來院中伺候,另一家仍然放在外面。廚房門房一定要選靠得住之人,定要把偏院守得嚴嚴實實,其余之處,先且不用去管。” 秦嬤嬤領命下去了,她又繼續說道:“夏薇,我寫一封信,你明日不用陪我去福山寺,找個借口進城去,將信送給徐先生。” 屋內有了炭,暖意融融,這些都靠著徐先生心慈,夏薇自是樂意跑腿去道謝。她翻著擺在炕上的綢緞料子道:“夫人,你瞧這些面料多鮮亮喜氣,你拿來做一身新衣衫,正好過年時能穿。” 明令儀微微搖頭道:“無需,你與嬤嬤喜歡什么盡管拿去做來穿吧,只是不能穿在外面。我只用那匹細棉做幾身中衣就好。” 夏薇一愣,也是,要是夫人穿著這些綾羅綢緞,傳到李姨娘面前去,又該礙她的眼了。 她手指捻了捻厚綢,覺得甚是無趣,“唉,這些料子貴重是貴重,就是不耐臟,我還是喜歡皮實些的。”她頓了下眼神一亮,壓低聲音道:“夫人,我們把這些拿去死當,可以換回銀子買別的。” 明令儀想了想道:“你這個主意很不錯,只是這一來一回,虧得太多不劃算。再者當鋪那些朝奉眼毒著呢,你前腳去當,后腳消息就能傳到背后的東家那去。留著吧,料子可以拿來打賞,也可以去換東西,不會沒用處的。” 夏薇一聽她這么說,忙道:“是我莽撞了,城里的當鋪都背靠貴人,只怕沒有換來銀子,倒惹出一堆禍事。” 明令儀輕聲細語安慰了她幾句,又靜下心來寫好了信,日次起床用過早飯之后,與往常一樣出門上山禮佛。 莊子門口停著一長串馬車,車里都塞得滿滿當當,高莊頭提著長衫下擺前后跑來跑去查看之后,見一切妥當之后上了馬車,朝外揮手大聲道:“走吧,路上仔細些別弄壞了車里的東西。” 夏薇待車馬遠去了,才辭別明令儀往京城趕。 只是沒想到的是,她與秦嬤嬤上了山,在大殿內坐下之后,不過才念了半卷經,夏薇便跑了回來。 她臉色發白,一幅受了驚嚇驚魂未定的模樣,低聲道:“夫人,有高手把信搶走了。” 明令儀嚇了一跳,忙打量著她道:“你人還好吧?” “我人沒事,銀子這些都在,就是信被搶走了,那個人功夫太高強,我都沒有看清長什么樣子。” 信中只是規矩又客氣的致謝,明令儀倒不怕被人看到,只是何人會來搶一封無關緊要之信? 夏薇眼神更加驚恐:“還有高莊頭,我回來時見到他坐的馬車從官道上沖出去,他腿被摔斷了,拉年貨的車也翻倒了兩架。你說奇不奇怪,官道那么寬敞平坦,馬車怎么會沖出去?” 明令儀壓下了心中的荒唐怪異感,見到前面熟悉小沙彌的身影,無奈低聲道:“無妨,你不要害怕。大師又找來了,我去菩薩前問問其中的緣由......” 第10章 . 找茬 無 禪房里,原本擺放著蒲團的地方,換上了一張矮塌。 霍讓慵懶地坐在對面,長腿隨意地翹在面前的案幾上,腳旁邊,放著一張攤開寫著字的紙。 他神情似笑非笑,眸中閃動著讓人看不清的情緒,令門口的明令儀腳微頓,垂下眼眸默不作聲曲膝施禮后,邁著步子走了過去。 “坐吧。”他下巴微抬,將腿收了回去,陰陽怪氣地道:“字真丑。” 明令儀始終不做聲,坐下來后拿著那張紙掃了一眼,疊好收了起來。 “真是膽大包天!”他臉上笑意退去,語氣冰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中所想,自以為萬無一失,真是蠢不可及!你想要尋求幫助,為何舍近求遠?” 明令儀見他說翻臉就翻臉,只覺得莫名其妙又苦不堪言,自己怎么就招惹到了這么一個活祖宗! 她垂下眼簾,低聲下氣忙道歉:“都是我的錯,是我考慮不周。” “哦,你何錯之有?”霍讓根本不吃她這一套,不依不饒追問。 明令儀倒吸了口冷氣,他此刻面無表情,狹長的眼眸微斂,卻掩不住渾身的冷意。 說多錯多,她干脆怯怯低頭不語,任由他發作。 霍讓半天沒有聽到回答,眼眸微抬緊緊盯著她,只見面前一段雪白纖細的脖頸,仿若一陣風就能吹斷,原本的一腔無名怒火,不知不覺散了去。 他微彎下腰,一只手肘放在腿上,身子前傾靠近了些,疑惑地問道:“他真是你情郎?” 又來了,明令儀只覺得深深無奈,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深陷圇圄還有閑心來管這些閑事? “不是。信你已經看過,上面可有出格不妥之處?”她腦子轉得飛快,干脆轉守為攻,問道:“你為何要搶我的信?” 霍讓嗤笑一聲,眉毛抬了抬,神情是說不出的囂張:“幫你啊,瞧著你可憐,還得回府去向一個門客求助,若是被明尚書得知,那豈不是丟盡了他的臉?你那個新來的牢頭很討厭,要我幫你把他殺掉嗎?” 原來還真是他出的手,想必昨日他前腳還說寺里沒人關注她,后腳高莊頭就找了來,這樣當場被拆臺,面子上擱不住了。 “多謝你的幫忙,可是真的不用你再出手。”明令儀不理會他的冷嘲熱諷,頷首施禮后淡淡地道:“若是動靜太大,只怕會惹來他人的懷疑。” “你是怕受了我的牽連?”他的話又帶上了幾分隱隱的怒意,她微微吃了一驚,沒想到他如此敏銳又敏感。 她真是有些怕那些盯著他的眼線,因為他的舉動將目標移到她身上來,別說杜相,就是李姨娘她現在都擋不住。 明令儀現在誰都惹不起,眼前之人最為難纏,她有些頭疼。心中苦苦思索,怎么在不惹怒他的同時,讓他撤出那些埋在莊子里的人,想著一舉一動都暴露在他的眼皮底下,簡直渾身發寒又坐立難安。 “我區區小命何足掛齒,豈能與你相比?你的事才是天大的事,關乎著江山社稷,若是被這些后宅芝麻大點的小事所牽連,因小失大,我倒成了大罪人。” 案幾旁小爐上的銅壺煮著水,此時水沸騰后咕嚕咕嚕作響,明令儀伸手剛要去提,被他一下撥開了。 “這么弱逞什么能?”霍讓嫌棄地瞥了她一眼,提壺洗茶沖茶,形容舉止優美又嫻熟,倒了一杯放在她面前。 雖然他說話帶刺,但事必躬親,毫無君王的架子,還做得有模有樣,想必以前真的是什么苦都吃過。 明令儀心中嘆息,雙手捧著茶杯舉起來,神情真誠:“我無以為謝,就以茶代酒感謝你的幫忙。” 霍讓臉色緩和了些許,只是仍舊不太滿意,冷哼一聲拿起杯子,吃了一口茶又嫌棄地道:“你既然要以茶代酒,也要好茶才拿得出手吧?這地不是你的,茶也不是你的,倒是會借花獻佛。” 這茶可是他的!算了算了,他說什么就是什么,明令儀亦不辯解,只是垂首謙遜全部應下,由著他嫌棄挑刺。 “也是,你那情郎沒有給你送好茶葉來。”霍讓放下茶杯,斜了她一眼,“你還真是膽大,若是信落到別人手里,你就是全身上下長滿口也說不清楚。” 這些危險明令儀怎么會不知道,只是現在她一沒錢二沒勢,就算是算得再好,也沒有算到福山寺有這么一尊大佛,還喜歡不時跳出來橫插一腳。 她關心地問道:“你的人手很多嗎?” “你想打探什么?”霍讓手里捏著茶杯,身子往后仰靠在塌幾上,神色淡了下來。 明令儀見他防備的樣子,怕惹得他誤會,忙道:“我不是要打探,先前我說了你的事才是大事,該把人手放在重要之處去,我知道你為了我好,可這么個小莊子能有什么大事,哪里值得你放人盯著?” “我的事豈由你指手畫腳?”霍讓臉沉下來,語氣冰冷,見明令儀神情委委屈屈,琉璃般的眼眸里霧氣蒙蒙,話語一滯。 他別開頭,煩躁地道:“巴掌大的莊子,不過一兩人就能看過來,我難道還會缺這么幾個人手?” 明令儀偷偷覷了他一眼,肩膀微微抽動了兩下,晃眼一看像是在哭泣,頭垂得更深了。 霍讓頓住,將杯子放在案幾上,卻沒放穩眼見往地上掉落,他手忙腳亂地去接,手下一滑杯子還是掉下去,摔成了幾瓣。 明令儀盯著碎瓷片,又見他滿臉怒容,只覺得無語至極,他身手不是很好嗎,再說一個杯子而已,用得著這么生氣嗎。 她彎下腰正要去撿,他猛地抓住她的手,片刻后又用力一甩,冷著臉揚聲道:“來人!” 明令儀差點被他甩倒,深深體會到了伴君如伴虎的感覺,便不再自作主張,只管靜坐一旁。 小沙彌弓著身子無聲無息走進屋,收拾好碎片后又重新拿了套杯盞放好,又躬身退了出去。 霍讓神色平靜下來,再次提壺倒茶,緩緩地道:“我要回宮了,過年慶典宴請百官,總得由著我這個蓋章圣人露面,再說在霍家的祖宗面前,姓杜的人總不敢去祭祀。” 他這話說得太重,明令儀聽得心驚膽戰,根本不敢搭話。 “這世上我敬佩的人不多,你阿爹算得上一個,如今他在西北那種苦寒之地,只怕早就落下了一身病。 你是他唯一的嫡女,算得上幸運又算極為不幸,不管如何好好活著吧,這兩個人留在莊子,守著你的一條小命。” 明令儀見他此時恢復了帝王本色,心中一凜不敢再推辭,只得捏著鼻子接受了,苦中作樂地想,就當多了兩個不用付銀子的護衛。 只是當晚,她就無比慶幸,幸好有了他留下的人手,不然還真是小命難保。 第11章 . 爛泥味的鮮魚 無 明令儀回到莊子,用過飯后差夏薇去打探消息,在快歇息時,她興沖沖跑了回來,繪聲繪色講起了白日的熱鬧。 高莊頭還未回莊子,送年禮的其他下人倒回來了,一身晦氣四下嘀咕抱怨。 大家辛辛苦苦將年禮送進了國公府,不僅熱水都沒喝到一口,還被李姨娘劈頭蓋腦罵了一通,嫌棄他們沒本事,連車都趕不好,毀損了那么多貨物。 高莊頭腿受傷送去藥鋪看過,大夫說是腿斷了現今不宜動彈,最好歇息幾日才動身回莊子。 李姨娘總算大發善心,準了高莊頭歇在府里,兩日后再回莊子送余下的貨。 “莊子里備了好多東西,上次那么多車都沒有拉完,湖里還準備起鮮魚。廚房張娘子說,李姨娘吃魚只吃魚鰓邊的那塊rou,她吃一次魚,至少要殺十幾條魚才夠。還嫌棄其他莊子里的魚腥,只有明莊湖里養的魚她才會吃幾口。” 夏薇說不出的鄙夷,她從小就長在府里,對府里的事如數家珍。 “夫人沒嫁進來時,她難道沒有吃過魚嗎?也是,李姨娘家以前本就是鐵匠出身,老國公喜歡刀劍,一來二去認識了李老夫人他阿爹,與李老夫人就......。 那時候老國公像是喝了迷魂湯,一定要娶李老夫人,家里拗不過,就由著他娶了。 靠著國公府,李鐵匠捐了個員外郎,從此開始抖了起來。仗著國公府庇護,居然開始偷賣科舉考題,被明尚書送進了大牢。 李家的官也被奪了,家里又恢復了一窮二白,可李家人沒本事,又養得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連鐵錘都提不起來,祖傳打鐵的功夫都丟掉了。” 明令儀有些驚詫,原來還有這么一出,李老夫人與明家這梁子是徹底結下了。 “唉,當時好多人都說明尚書六親不認,夫人最左右為難。可那么多士子出來鬧事,李鐵匠又蠢,連掩飾都不知道掩飾,大家都推了他出來做靶子。明尚書是科舉主考官,向來公正不阿,根本是騎虎難下。” 夏薇看了明令儀一眼,眼含同情,“自從那以后,李家又開始窮了起來,李姨娘本來是李老夫人的遠房侄女,家里比李家還要窮,經常來府里打秋風,撈得的一星半點都接濟了娘家。 張娘子在廚房里當了很多年差,我聽她說過一次笑話,李姨娘第一次來府里,覺著肥rou蹄髈才最好吃,一口氣吃了兩大碗,撐壞了腸胃,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才好。 府里稍微老一點的人都知道這個笑話,也只是后來啊,她搭上了國公爺,才沒人敢說了。 夫人,我不明白,李姨娘那般人,國公爺看上了她哪一點呢?” 明令儀笑了笑道:“這你就要去問國公爺了,估摸著是祖傳的吧。” 夏薇愣了下,然后噗呲一笑,“夫人真是...,不過也是。”她將帳子放下來,“夫人你且好好歇息。”她吹熄燈,輕手輕腳去了暖閣值夜。 明令儀睡眠淺,迷迷糊糊中聽到外面混亂的腳步聲,驀地翻身坐起身,摸到床頭的外衫才披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