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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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聲音不算高,情緒也不激烈,像是自說自話,可扎人心肺,讓人聽見好比劈頭蓋臉打過來的巴掌。這時節(jié)要散會了,李閻沒起身,反而虎著一張臉,那句話正是出自他的嘴里。榮金飛的一雙三角眼滴溜溜亂轉(zhuǎn),可也沒張嘴,他認(rèn)識李閻。李閻年輕,可混橫勁兒人盡皆知,家里門頭也硬,別人不清楚,他榮金飛可知道,李閻的爺爺當(dāng)初給首長做衛(wèi)士長,后來改任地方,最高做過公安廳副廳長,大地方不敢說,這一畝三分地,老李家的墻頭可沒人敢騎。何況李閻自己也有十多年不在村里住,雖然叔伯一樣叫著,可人家要是翻臉,那還真是哪個長輩的臉色也不看。邴主任本來要走,讓李閻一句話噎得上不去,下不來,當(dāng)即停下腳步,沖著李閻臉色一沉:“你這個小同志,怎么這么說話,啊?你哪個單位的?”“額,邴主任,這是我表哥,鄉(xiāng)下人,文化水平不高,您別往心里去。”小王出了一身透汗,上前勸道。李閻說這么一句,有一兩個呼吸的時間里,他是快意的,可邴主任一使臉子,他硬著頭皮上去,心里對李閻便只剩怨懟了。“文化水平不高就要學(xué)習(xí)。不能滿肚子都是牢sao。你要是能給鄉(xiāng)里解決就業(yè),我們上門去找你,請你到臺上發(fā)言,我們學(xué)習(xí)經(jīng)驗,好不好~?”邴主任拉著長音。李閻也沒甩臉色,更沒有現(xiàn)在來和他斗嘴的心思。權(quán)當(dāng)他不存在,只是走到劉老頭的座位上,低聲勸慰。邴主任也是人精,他一瞅邊上直撓后腦勺的榮金飛,還有攥著水杯不撒手的“部長”,臉上拿著派,搖搖,往外走。小王在一邊遞臺階,大概是“你別和他一般見識”之類的話,邴主任還嘆氣:“我是恨鐵不成鋼啊……”這群人眼看著要出會議室,李閻的手機響了兩聲,收到一條短信。“往回走的時候說一聲,我給你熱飯,還有,剛才有人找你,我說你在工廠,他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李閻正讀著短信,外頭有人進(jìn)來,急急忙忙跟工廠負(fù)責(zé)接待的部長說道:“郝營長來了,車就在外面。老板說他馬上回來,叫您先接待。”部長先是一愣,然后忙不吝地點頭:“好好好,馬上,馬上。“他搓著手去看邴主任:“主任,你看這……”邴主任和顏悅色:“工作重要嘛,我都理解,額,你們段老板回來之后,你知會一聲就好。”他們這邊聊的火熱,村民也都從會議室門口出來,劉學(xué)武叼著煙卷,瞥了一眼正談笑的邴主任的臉,撇了撇嘴要往前走,正撞在李閻的背上。站在前頭的李閻手里拿著一根胡蘿卜,放進(jìn)嘴里大嚼特嚼。后背被劉學(xué)武撞了一頭也沒有知覺,他眼神聚焦,盯著樓下工廠門口。門口趴著一臺廂式硬頂?shù)臇|風(fēng)猛士,筆直的擋風(fēng)玻璃倒映著一排排的白色廠樓,簡略,粗獷,剛猛。車旁邊,是五個站姿筆挺的迷彩軍裝士兵,兩前三后。站在前頭的兩名士兵,其中一名,便是駐扎在高鄉(xiāng)鋪周邊的野戰(zhàn)營的郝營長。這是個面部線條硬朗的男人,皮膚黢黑,三十五歲上下。另外一名士兵要白一些,眉眼順長,眼神明亮,說不上帥氣,可讓人覺得十分舒服。工廠的人率先趕了上去。“郝營長,你好你好,我是咱們都江堰公司……”郝營長一伸手,攔住了剩下的話:“我認(rèn)得您,發(fā)動機事業(yè)部的周部長。閑話少說,我這次來,是聽說貴公司在履行合同的時候,和高鄉(xiāng)鋪的村民發(fā)生了嚴(yán)重沖突,因為cao作不當(dāng),甚至毀壞村民祖墳,另外,你們和高鄉(xiāng)鋪村委會簽的合同也有問題,可能涉及到干部貪腐。”這套詞又冷又硬,砸在這位部長腦袋上,當(dāng)時讓他懵了一下:“這中間可能是有誤會,額,您先到我辦公室,我們老板馬上就到,要不您到時候再……”“沒問題。另外,這是陸軍總參謀部的徐參謀,為這事專門趕過來的,這次合同的甲方,也是人家。我們只是負(fù)責(zé)監(jiān)督,具體事宜,他會負(fù)責(zé)詢問。徐參謀?”郝營長輕輕叫了一聲,他旁邊的年輕人才回過神來。“啊,周部長您好。”“好好,好有什么事咱們上去說。”等周部長帶著幾名士兵進(jìn)了工廠,正和邴主任一干,以及劉老頭這些村民遇上,其他人沒什么,邴主任看見進(jìn)來的這位徐參謀,忽地眼前一亮。“徐公……”他頓了頓,又覺得這個場合不合適,把喉嚨兩個字咽了回去。徐參謀耳朵一動,忽地轉(zhuǎn)頭,可看見邴主任的臉,又十分茫然。邴主任可沒管這個,咳嗽一聲走了過來。這位“部長”見狀,急忙介紹:“哦,這是徐參謀,這是市辦公室的邴副主任。額,你們認(rèn)識?”“哦,以前在朋友的生日上見過面,徐,徐參謀,你還記得我么?”邴主任綻放笑容,眼里有期待的神色。“唔……”徐參謀想了一會,笑著點點頭:“有印象,邴主任當(dāng)時是在稅務(wù)部門工作吧。”“對!對!”邴主任一拍巴掌,臉色發(fā)紅:“你看這都好幾年了,難得你還記…”“邴主任。”徐參謀輕輕打斷了他的話:“我今天來啊,事比較急,你看我們改天再聊,好不好?”“當(dāng)然當(dāng)然,有時間的話咱們好好聊聊。”邴主任伸出手。徐參謀笑著和邴主任握手,手掌一觸即分。一邊周部長做了個這邊走的手勢,他也沒理會,而是直接朝著劉老頭這幫人的方向走來,并在邴主任和周部長驚訝的眼神中,在李閻面前站定。“請問,是李老師么?”邴主任的笑臉一僵,耳朵根騰就紅了,他反應(yīng)可比一般人快,瞅了一眼徐參謀,又瞅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李閻,低頭直接往外走。身邊的人一看,急忙跟上。沒一會就灰溜溜上車跑遠(yuǎn)了。可他走了,無論是村委這幫人,還是周部長,才反應(yīng)過來不對經(jīng),可他們不能走啊,一個個便秘似的,只能在旁邊站著。李閻打量了這年輕人兩眼,自己心里也有點驚訝,嘴上說道:“我倒是姓李,不過我可不記得做過誰的老師。”“鄙人畢業(yè)于廣州海軍參謀學(xué)院,當(dāng)初學(xué)校組織過去佛山鴻勝祖館做實戰(zhàn)課學(xué)習(xí),您教過我們?nèi)臁A硗猓以诓汤罘疣嵤⒘x先生門下執(zhí)弟子禮,鄭老師是關(guān)焰濤關(guān)老爺子門下排行第三,這么算,我該叫你一聲師叔。”他這么一說,李閻才有了印象。“哦~哦。”他直點頭,看徐參謀的眼神柔和了一點:“師叔就算了,我到關(guān)老爺子走,也沒敬一杯拜師茶。雷晶你認(rèn)識么,雷洪生的孫女,她叫我?guī)煾纾阋遣幌訔墸策@么叫我就行。”“好,李師哥。”徐參謀打蛇隨棍。“實話實說,我剛從您家里來,本來是趁著公務(wù),來拜訪一下您,沒想到,家里頭說您在這兒。我這么一想,干脆就奔這得了。”“你這普通話比過去好多了。”李閻瞇了瞇眼,心里直犯嘀咕。當(dāng)時自己在鴻勝祖館的時候,的確接待過這么一幫人,都是背景深厚的年輕人,紈绔談不上,心高氣傲是真的,而且他們到了武館里,見天糾纏館里學(xué)拳的姑娘,換了幾個拳術(shù)師傅也不好使,到李閻手里才消停。過去的故事不必再說,李閻自認(rèn)再碰上這幫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犢子,能讓人家點個頭客氣幾句,已經(jīng)是給了面子,畢竟只教了幾天,過程還不愉快……至于關(guān)焰濤這邊,倒是個門路,可也絕不至于讓這位徐參謀有這個態(tài)度。李閻心里念叨。嘴上說道:“那這么辦,我不耽誤你辦事,等辦完了事,你再上門,我給你備好酒。”“好,就這么說定了。”徐參謀眼神溫潤,輕輕點頭。……“這事成了?”“能不成么,你沒看人家軍隊都來人了。”“誒,徐參謀說了,墳地重修,那塊地圈起來不動了。廠子交罰款,村委這邊移交紀(jì)檢,人家部隊就不管了。”“嘿~”“你是沒瞧見段五那張臉,紫的跟驢蛋子似的。”夜又黑又深,幾輛貨車并排,鳴著車笛在林野間穿梭,李閻坐在車上,野路顛簸,他的身子也上下?lián)u晃。“大閻!什么話也別說了,這事要是沒你,我真不知道怎么解決,你是我們幾家的恩人、”劉老頭眼圈泛紅,幾個剛才還嘻嘻哈哈談笑的村民也沉默下來。“伯,您要是真謝我,回了家該吃吃該喝喝,心放寬點,還一事兒,你真別埋怨你那侄子,人家能做到這份上,實屬不易,事辦成那樣也不怨人家。反正部隊上也給解決了,以后該怎么過怎么過,行吧。”李閻笑著勸道,他看劉老頭連連點頭:“又說道,行了,伯,老幾位,我這也快到家了,把我放下吧。你們先走。”鄰車的劉學(xué)武探頭:“哥,我送你回去吧要不?”“別別別,我自己溜達(dá)會還痛快,趕緊把你媽送回去才是真的。”李閻和他們急赤白臉地客套了幾句,直到送走了貨車,一個人走在林邊的路上,才拿起了手機。這時候已經(jīng)是半夜十一點半了,電話忙音了好一會兒,陳昆才接了電話。“喂?”“我說昆哥,咱老爺子是不是升官了?”“去去去,別胡說八道啊。怎么了?”“不是,我那意思,你這手腳夠麻利的,我給打電話也沒幾個小時啊,你這天降神兵,都給我辦了?”夜間有夏蟬沸鳴,磷火和螢火蟲交映,狗尾草爛漫,空氣里是桃樹的香味。“完事了?不可能啊,我才打聽清楚這事是參謀部督辦,正找人要電話呢。”李閻心里一沉,嘴上沒露:“嘿,那可邪性了,這事算是了了,算我對不住你,讓你白費工夫了。”“哦,那也無所謂,反正是好事。真沒事了?”“嗯,回頭請你喝酒,費心了。”“哈哈,行。”李閻掛了電話,一個人思考了一會,車燈忽地從他手邊亮起,粗烈的猛士越野車直撞而來,盡管停在李閻手邊,可兇狠的引擎和揚起的塵土依舊駭人。“師哥,捎你一程?”握著方向盤的徐參謀笑著轉(zhuǎn)頭去看車邊的男人,喉嚨忽然一冷。李閻捏著電話歪著臉,一對大星似的眼神透過煙塵釘在徐參謀的臉上,火辣辣地刀片一般。越是表面溫潤的人,心底就越是桀驁。徐參謀也不例外。出身夠好,二十三歲的戰(zhàn)區(qū)參謀,中校。前程似錦,人中龍鳳。要是忽然有一天,組織上交給你一個任務(wù),要你低頭做小,請人家來做客,即便嘴上不說,心里多少也會不痛快。這點不痛快,一旦和別人的忌憚疑心碰上,交鋒起來,高下立判……咕咚~徐參謀咽了口唾沫。李閻眨了眨眼,咳嗽了兩聲:“好啊,麻煩你帶我一趟。”徐參謀給李閻打開車門,李閻坐到后面,車上幾名士兵看他的眼神多少有點古怪。李閻也不在意,笑瞇瞇地看著前頭:“徐參謀,我這人直,實話說了,您要是有什么話,不妨直說,要是場合不合適,咱倆出車門撒個尿。”副駕駛的郝營長想笑,強自忍住了。他去看身邊的徐參謀,不禁一愣。剛才氣色還不錯,可不知怎地,徐參謀現(xiàn)在臉色煞白,手里擰了幾次鑰匙,才發(fā)動汽車。半天,他晃了晃腦袋,才把那對眼神從腦子里散走。“也沒什么不合適的。”他舔了舔嘴唇,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卻多了些什么在里頭。“主要是,有人想請你去一趟,又怕唐突,了解到,我跟師哥還算有點淵源,所以才打發(fā)我來。”李閻坐正:“你說的那人,有什么話要你捎給我么?”“他說,東西我要了……”“……”李閻攥了攥拳頭:“去哪?”“西苑。”林野,大月,東風(fēng)猛士狂掠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