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來，就給西羌人攻城增添了?很大的難度。

    西羌軍士還是慣用的老?套路，由數(shù)人抬著巨大的木樁，從各方撞擊城門，同時在墻上架有云梯，向上攀爬。

    郢國士兵居高臨下，不停放箭，向下投擲巨石以?及傾倒熱水，防止被敵人闖進城中。

    這種?方法十分有效，但西羌人久經(jīng)戰(zhàn)事，悍不畏死，前人倒下，后人立刻頂上，從各個角度見縫插針地攻擊，簡直是殺之不盡。

    而惠陽的守軍卻疏于訓(xùn)練，也從來沒有經(jīng)過?這樣的大場面，久而久之，不免會手忙腳亂，體力?難支。

    曲蕭發(fā)現(xiàn)己方軍隊對于西羌人有一種?天生的畏懼感。

    但凡有一名西羌人突破防線沖上來，便會讓士兵們面露驚恐，紛紛退避，要廢很大力?氣才能將人殺掉。

    他于是改變了?戰(zhàn)略，令一群人拿著長矛和帶有倒鉤的盾牌在城樓上守著，只要看見西羌人上來，大家就肩并肩拿著盾牌向前擠，一直到將人給擠下城頭為止。

    這種?方法很快就收到了?奇效，連百姓們都紛紛涌上來，站在屋頂上向著城外投擲磚塊石頭，將西羌人打?的頭破血流，戰(zhàn)局一時僵持住了?。

    曲蕭也像他承諾的那樣，穿了?一身盔甲一直站在最前方督軍。

    這是他第一次穿上盔甲，雖然沒有進行戰(zhàn)斗，但一天下來，身上也早已?經(jīng)沾滿了?血污。

    曲蕭平時也算是個狠人，手下不是沒有過?人命，連親生兒子都差點死在他的手里。

    但直到此刻，看著遍地的鮮血和殘肢，他才頭一次意識到，原來人命可以?輕賤至此，死亡距離自己如此之近。

    在這種?情況下，腦海中浮現(xiàn)的，竟然是那一年的上堯之亂，他把曲長負(fù)一個扔在了?亂軍中。

    當(dāng)時到底在想什么?呢？

    其?實這么?多年過?來，他從未將自己內(nèi)心的念頭看清楚過?，永遠(yuǎn)都在愛恨糾結(jié)。

    一時覺得如果能夠自欺欺人，這樣的生活就很好。他愛宋琬，也疼愛自己從小親力?親為照料長大的孩子，是不是親生的，沒什么?關(guān)系。

    但每當(dāng)快要說服自己的時候，從日常生活中感到一絲絲溫馨的時候，曲長負(fù)的血緣問題就像一條蜷縮在暗洞當(dāng)中的毒蛇，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里面突然躥出來，啃食心臟。

    嫉妒和怨恨令人難以?忍受，他弄不明白宋琬心里的人到底是誰，又為什么?嫁給自己，任何一件小事都會刺激著敏感的神經(jīng)。

    于是曲蕭覺得，是不是沒有曲長負(fù)就好了?。

    沒有這個活生生的證據(jù)，他就用不著每天再想這件事，可以?好好地跟宋琬生活下去?。

    他們還可以?有其?他的孩子，或者哪怕是沒有也沒關(guān)系。

    鉆了?牛角尖之后，似乎所有的癥結(jié)都出在曲長負(fù)身上，他瘋狂地想要試一試，但幾次動了?手，卻始終都下不了?手。

    直到那一回?，混亂中什么?都來不及多想，選擇了?帶走六皇子，其?實也不過?就是一狠心的事。

    曲蕭告訴自己，這都是無奈之舉，是為了?忠君報國。

    曲長負(fù)不用死在自己的手里，只要以?后再也看不見他，就行了?。

    孩子總算被如愿拋棄，曲蕭卻并未因?此而感到開?心，整個府中好像哪里都存在著這個小小的身影，讓他難以?抑制的愧疚而又空虛。

    因?此過?了?兩年曲長負(fù)回?來之后，曲蕭以?為自己會憤怒懊惱，但實際上，他的心里是松了?口氣。

    那個時候宋琬已?死，更是什么?都沒有了?意義，從此之后父子間相安無事，不親近，也沒再有過?沖突爭端。

    或許沒有曲長負(fù)的改變，這種?狀況還能持續(xù)很多年。

    他沒想到這么?多年下來，所有的糾結(jié)痛苦竟然全部都是一場騙局，不得不說，這個報復(fù)實在是太狠了?。

    如今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只怕即將要走到盡頭，曲蕭便又不禁想起了?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將外在附加的糾結(jié)恨意全部剔除掉，這些日子來，他可以?經(jīng)常去?肆無忌憚地想念自己的長子，想起曲長負(fù)小的時候，父子之間那段純粹快樂的時光。

    他牙牙學(xué)語，第一次叫爹爹，第一次學(xué)會走路……

    其?實哪怕是后來，看見他越來越有出息，聽?到同僚的稱贊，自己心中忌憚的同時，也是有一絲不愿承認(rèn)的欣慰在的。

    曲蕭其?實很想再見曲長負(fù)一面，想沖他道個歉，告訴他，不是你不討人喜歡，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錯。

    希望他能夠擺脫自己留下的陰影，好好生活。

    但目前來看，這終究是不現(xiàn)實的了?。

    當(dāng)年把他扔在亂軍之中，他那么?小，也見到了?這樣的場面嗎？他是怎么?活下來的呢？

    曲蕭一時想的入神，冷不防一支冷箭朝他射了?過?來，他都沒有注意，還是被一名手下?lián)溥^?來推開?才回?過?神來。

    “大人，您沒事吧！”

    那名手下扶著曲蕭站起來，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對方眼中竟似含淚。

    第92章 幽情冷處濃

    那小兵見曲蕭如?此?,只以為是城要守不住了，不由?更加覺得六神無主。

    曲蕭的神態(tài)卻已經(jīng)很快恢復(fù)了平靜，說道：“無妨。西羌那邊的攻勢已經(jīng)慢下來了,想?來是久攻不下,正在思考對策，讓眾人趁著這個時候輪崗休整，補充體力,隨時防備第二輪進攻。”

    “是！”

    曲蕭在這里守了很久,換班的時候也被李惲給換了下來。

    他這才有機會匆匆回到官衙一看,竟然驚訝地看到不光是慶昌郡主沒走,曲長清也沒走。

    曲蕭當(dāng)時就眸光一緊：“這是怎么回事?？”

    慶昌郡主苦知?道：“你?不用如?此?，這回不是我自作主張，我本想?把孩子送走，可?是四面都被圍了，根本出不去?！?/br>
    曲蕭見她身上也穿了盔甲，便問道：“那你?現(xiàn)在是要做什么？”

    慶昌郡主道：“昌定王府好歹也是武將出身,我從小同父兄學(xué)過武藝，眼下人手不足，你?多歇一歇,讓我去替你?一陣罷?！?/br>
    曲蕭道：“戰(zhàn)場跟你?想?象的不一樣，也不是會武就能解決的問題，我還?撐得住,你?千萬不要莽撞。既然出不去城,就帶著兩個孩子留在這里罷,萬一城破，說不定還?有一絲逃生的機會?！?/br>
    慶昌郡主想?要說什么，曲蕭卻沖著她擺了擺手,轉(zhuǎn)身想?走。

    這個時候，卻聽有人在身后奶聲奶氣地叫了聲“爹爹”。

    他心頭巨震，那一瞬間幾乎克制不住動容，猛然轉(zhuǎn)過身來。

    朝他跑來的不是幼年時的曲長負(fù)，而是曲長清。

    曲蕭對這個小兒子一向有些嚴(yán)肅，曲長清可?遠(yuǎn)遠(yuǎn)沒有曲長負(fù)小時候那種?坐在父親背上騎馬玩的待遇，也不大敢跟曲蕭親近。

    他這時也只敢怯生生牽住父親的衣角，問道：“爹爹，你?又要出去打仗了嗎？你?什么時候回來？”

    曲蕭沉默了一下，將他抱了起來，曲長清受寵若驚，眼睛一亮。

    曲蕭道：“外面在打仗，你?怕不怕？”

    曲長清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爹爹在這里就不怕了。”

    曲蕭道：“但是爹不能在這里，爹要去外面保護你?們。你?好好地跟著娘在這里，要聽話?，知道嗎？”

    曲長清道：“那，那咱們都在這，jiejie在京城，哥哥呢？”

    曲蕭遲疑了一下：“你?哥哥……在別的地方，說不定等從這里出去，就能見到他了?！?/br>
    前面的喊殺聲一陣緊似一陣，西羌人好像又攻上來了。

    曲蕭將曲長清放下，摸了摸他的頭，匆匆道：“小子，長大之后當(dāng)個好人，別跟爹一樣?！?/br>
    曲長清滿臉茫然驚訝，曲蕭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

    當(dāng)他再?次回到城樓上的時候，發(fā)現(xiàn)敵方已經(jīng)發(fā)動了第二次的進攻。

    短暫的停頓沒有讓西羌想?出什么更好的攻城方法?，他們只是利用這段時間，運來了更多的云梯和鐵索。

    眼見著曲蕭回來，眾人都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樣，紛紛迎上來對他說：“大人您看，西羌人竟然運來了這么多攻城器具，他們是對惠陽勢在必得?。∵@可?如?何是好？”

    其實曲蕭也早就看出來了，西羌這樣的舉動，明?顯是郢國內(nèi)部出了內(nèi)jian。

    但是此?時將這個猜測說出來，除了讓眾人寒心之外也無濟于事?，因此?他沒開口。

    無數(shù)架云梯幾乎把城墻排滿，一撥撥的敵人如?同漲潮的海水，前赴后繼地涌上，在這樣的猛烈攻勢之下，進城的西羌士兵越來越多。

    一旦讓他們的人數(shù)達(dá)到一個無法?收拾的水平，城破便是必然結(jié)局。

    到了這種?地步，僅僅守城已經(jīng)不夠了，曲蕭下令從西側(cè)放下吊橋，派一撥人馬出城，從后方對西羌發(fā)動攻擊。

    但誰都知道，這一撥人馬，自然是出去了，便不可?能再?活著回來。

    短暫的沉默之中，嚴(yán)惲道：“我是武將，早年間也曾上過沙場，讓我去罷?！?/br>
    他沖著曲蕭行了一禮：“家中妻兒老小，若僥幸能夠保住，還?望大人看顧了?！?/br>
    曲蕭回了一禮，鄭重道：“若是我死了，也會幫你?好好地托付給其他人?！?/br>
    兩人的對話?十?分迅速簡潔，卻聽的在場之人忍不住鼻子發(fā)酸。

    眼看嚴(yán)惲領(lǐng)著一隊自愿赴死的人走下城樓，留在原地抵抗的將士們也重新振奮精神，舉刀殺敵。

    西羌這邊率軍攻城的是西羌大將耶律單，雖然目前占據(jù)了優(yōu)勢，但其實他的心情也非常急躁。

    明?明?好幾次郢國這邊看上去眼見著就要不行了，但那些將士們偏偏就是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硬是頂住了一波又一波的攻擊，西羌這次攻城的折損，已經(jīng)大于預(yù)計。

    正在這時，隊伍后方突然一陣混亂，激烈的交戰(zhàn)和喊殺聲傳來。

    耶律單回頭一看，惱火道：“這幫人竟然還?敢出城？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耶律單自小便上戰(zhàn)場，也曾在邊境上領(lǐng)兵搶掠。

    在他心目中，原本就沒什么道理和公道可?言，資源和食物就是要靠這樣獲得，誰強就歸誰，而那些中原人都是沒有抵抗能力的軟蛋。

    之前西羌攻城，郢國守將不戰(zhàn)而逃，讓他們贏的輕輕松松，耶律單本來還?以為這場仗也會同樣如?此?，上場之前還?在喝酒享樂，根本就沒當(dāng)回事?。

    他沒想?到，對方激烈地反抗起來，竟然能支撐這么久，給己方帶來這么大的損失。

    傲慢的后果就是當(dāng)頭一悶棍，原來侵略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

    耶律單氣惱之下，命令全?力圍殺嚴(yán)惲的軍隊，一個活口都不留。

    在這種?情況下，嚴(yán)惲頓時感到身上的壓力驟增。

    他頭腦中幾乎是一片空白?，奮力揮舞著手中的大刀砍殺敵人，手腕幾乎都已經(jīng)沒有了知覺，鮮血濺在臉上，也分不清楚是誰的，幾乎感不到半點體溫。

    他已經(jīng)不能辨別自己的戰(zhàn)友都去了哪里，很快手中兵刃卷刃，被迎面而來的長矛一撞，斷成兩截。

    嚴(yán)惲心中一沉，暗暗道聲“吾命休矣”，閉上了眼睛。

    忽然，臉頰之畔一片疾風(fēng)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