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童殊惦記著那錢氏四兄弟,日間看他們印堂發黑,料想他們沾了不干凈的東西,沒想到是被種了魘鬼術,今夜是他們第一次進魘坊,若能在日出前走出去,還能留口活氣;若走不出去,這魘坊便又添了四只新鬼。 而且還是有道術的新鬼。 這種鬼,既道又鬼,有墮了道途的不甘心,又有妄死鬼的怨氣,極難對付。 童殊一路探尋,只有幾次,隱約在人群或街角看到金色衣角一閃而過,疾步去尋,又捉不住半片衣角。魘坊里樓中有樓,閣中有閣,比鬼打結的腸子還要彎彎繞繞,要找四個剛進來沒頭沒腦亂撞的人非常不容易。 童殊最后停在街尾燒紙錢的老嫗身邊。那老嫗年復一年在此哭魂,哭聲嘶啞凄厲,聽得人牙疼。 童殊站在旁邊聽她哭了一會,才低聲道:“老婆婆,你還在這里等你那回不來的兒子?” 老嫗聽到他的聲音,遲疑了一下,即而僵硬地抬頭,老眼昏花地緩緩靠近,極近地對童殊端詳良久,終于看明白了,她眼里血淚猛地暴漲,滿面血水道:“陸……陸先生,你回來了?” 童殊道:“是的,我回來了。五十年前已送你們走了,為何你們又反悔回來?” 老嫗哭述道:“不是啊,陸先生,我們當時是真的走了!只是走到半途,來了一位公子,巧舌如簧,把坊主幾個又說得動了心,坊主和幾個領頭的一回來,我們這些無依無靠的散鬼也只能跟回來。” “什么公子?” “穿一身銀紋道衫,搖一把扇子,背一把和你一樣的琵琶,長得好看,說話也好聽,像唱曲子似的。” “他說什么了?” “他說他是你的朋友,替你來幫我們的,說前面情況有異,叫我們原路返回。” 說來慚愧,童殊雖然名聲大,卻實在沒幾個朋友,寥寥算得上是的,也沒有哪個也用琵琶的,他道:“我沒交待誰來,那位不是我朋友,你們被騙了。” 老嫗臉上血淚止不住,哽聲道:“說那些已經沒用了,我們都已經回來五十年了。” “后來那個公子呢?” “前幾年每年鬼節都會來一趟,后來鬼節換了個人來。” “換了誰?” “背一把琴,穿一身碧衣,沒見過面貌,每次都戴一頂白紗幕籬。” “知道他名字嗎?” “不知道,那人不說話,只彈琴,可能是個啞巴。” “彈的什么琴?” “很長的琴,弦有十幾根。” 童殊沉吟:使長琴的古怪琴修,和上次在臨雨鎮出現的一樣。又問:“還有什么特征?” 老嫗道:“看不見臉,又不說話,我只看見這些。就是……對了,他手上綁著繃帶,繃帶上經常滲血。” 繃帶,滲血……大約是手上中了什么治不好的邪術,血流不止。 老嫗瞧童殊問完了,便哭哭啼啼地道:“陸先生,你還能帶我們走嗎?” 童殊道:“你們還想走?” 老嫗道:“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啊!求求你這次一定要帶我們走。” “何出此言?” “變了,它們都變了,都變了啊!” “誰變了?” “很多人都變了,它們越來越兇,也爛得越來越快,再這么下去,整個魘坊也要跟著毀了。” 童殊能猜出個大概,鬼有怨才生,這些鬼都有所求。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求財的越求越多,求美的妝越化越重,求力量的下手越來越狠。人心都變了,只有這個等兒子回來的母親沒有變。 童殊往老嫗燒紙錢的盆里丟進了一張招魂符,火苗嗤啦一下躥得老高,紙燼纏繞著升空,化成向黑暗里伸出的細爪。老嫗看到了,血流滿面道:“謝謝陸先生啊!這么多年,只有你還信我在等兒子,其他人都當我是笑話。” 童殊想起了自己了母親,黯然半晌,又往老嫗手中塞了幾張招魂符,囑咐她逢七日時可燒一張或許他兒子能收到。再道: “坊主呢?” 老嫗抹著眼淚,沾了一袖的血,道:“在錢莊里數錢。” 童殊說好,正等轉身,轉念又添了一句:“你說那位公子背了一把和我一樣的琵琶,如何一樣法?” “一樣是黑色紅弦。” “幾根弦?” “五根。” 五弦琵琶! 原來早在五十年前,就有第二把五弦琵琶了,有意思。 這條街叫聚財坊,燒毀前曾是這座老城的錢莊珠寶一條街,街道最中間一座三層高樓,建的極其奢華鋪張,除了屋頂限于身份建制用了黑瓦懸山頂,除此之外,大紅朱漆的柱子,金描的欄花,精致的雕紋,從門口鋪起的華美地毯一直延伸到柜臺前,人踩在上面,粘漬漬的,每一腳都像能踩出血來。高樓附近圍了很多探頭探腦的小鬼,隔一段時間便有人從高樓上撒下一把紙錢,這些小鬼便一哄而上搶了,露出滿口獠牙。 高樓一層擺著高高的硬木黑漆柜臺,在比人還高的位置開一排小孔,小孔上面是金屬欄桿。這是一座錢莊。 錢莊的主人叫黃珅,生前是這座城的首富,火燒過來的時候,他顧著搶錢,活活被傾塌倒下的元寶壓死。死后臉上和身上都是一個個深深烙紅的錢印子,看著人的時候,眼睛總是斜的,讓人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