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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跟著他們的兩人,不足為懼。 他們騎馬出了營地,隨著卓鉞一聲長長的呼哨,春弟縱身一躍化作了一道灰影,轉瞬消失在了草海之中。卓鉞揮鞭打馬,任越來越急的迎面風吹得他滿面生疼。 他們的馬程極快,不過一個時辰就遠離了達日阿赤的營地。此時的草原上空無一人,唯余一輪皓月灑下銀光萬里,照著三四人匆匆的身影,在海般的草原上忽隱忽現。 隨著離營地越遠,身后跟著的兩個士兵似愈發焦慮了起來,他們暗暗催馬,從剛開始的遠遠跟著,到如今不過百米距離。 卓鉞側目看了婁吹云一眼,婁吹云沖他點了點頭。 “保重啊。”少年輕聲道。 “你也是。” 言罷卓鉞猛地夾馬揚鞭,驀然加速狂沖了出去。士兵們驚覺不對,高呼著沖了上來,卻被婁吹云橫馬攔住。 身后又是驚叫又是怒罵,還有馬的嘶鳴,卻都被卓鉞拋在了身后。 快點兒。再快點兒。 身下的馬已經化為了一道殘影,冷風狠狠割著他的臉龐,可卓鉞只覺得痛快,張口大吼了起來。他的聲音或許已經嘶啞,或許碎裂殘破,可他并不在乎,只想隨著吼叫聲把所有的郁結傾吐而出。 不知奔出了多遠,馬漸漸力竭,速度慢了下來。卓鉞喘息著坐于馬鞍之上,胸膛中心臟狂跳,雙耳轟鳴,久久難以平息。 他抬頭,看向遠方。此處曠野無人,廣袤無垠的天地似挨得極近,而他便站在天地的夾縫之中,舉目能見世界,卻唯獨不見人蹤。天上的那輪皓月照著他的孤影,幽冥般地地浮動在這草海之上。 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無數個獨坐于城墻之上的夜晚。遠眺黑夜盡頭,茫然四顧,寂寥叢生。他不知戰爭的意義,也不知自己努力的意義。拼盡所有換來的和平是如此虛無,如此寡淡,他在贏得勝利的那一瞬失去了所有的方向。 這一世,他終于功成名就了。邊疆兩萬人,幾乎無人不知他卓鉞的名字。哪怕戰爭結束之后,他也有大把的人追隨,也有數不清的事情要去做。 可為何那寂寥和空虛卻如影隨形,又在這無人的月夜將他徹底淹沒? 是他想要的太多了么?總是伸手去夠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總在焦慮,總在彷徨,所以才總是若有所失對么? 馬匹緩緩而行,此時在天地盡頭出現了一疊高高聳起的暗影,定睛一看是座由石塊壘就的堆子。 峰嶺高處,積亂石成冢,謂神所棲。 這些三人高的石木堆子,最早是道路和境界的標志,以防游牧民族在茫茫草海中迷失了方向。而后來形成了不成文的規定,出遠門的騎兵路過堆子時都要下馬參拜,祈求一路平安神明保佑。 由此處再往南行,便是中原的領地了。 而往后,是達日阿赤的草場。 卓鉞下馬,緩緩走到了堆子之前,舉頭而望。這些石木不知在這里放了多久,木頭大多已腐爛,石塊表面已經有了風霜的痕跡。可它在月色中投下的陰影,還是那般厚重堅毅,指引著千萬牧民的方向,仿佛亙古不變。 卓鉞怔怔看著。半晌抬手,將掌心貼上了嶙峋的石面。 如果這堆亂石之中真有神明棲息,便來為他指明方向吧。 他是該向前走,還是該退后? 他該放棄什么,又該堅守什么,方能無怨無悔? …… “烏日更達瀨王叔已經前往京城,為咱們部落求娶中原公主了。從此以后兩族聯姻,可保邊境十年安穩,真是令人欣喜的事情啊。” 大王子微微瞇起眼睛笑著。 “只可惜我是個病弱的廢物,哪怕想求娶公主,也沒有資格。如今烏/爾蘇格歸來,我們達日阿赤族終于有了支柱,我也能夠放心了。” 不遠處一個牧民小姑娘揚起了彩色的布錦,咯咯而笑。大王子的含笑的目光追隨著那明麗的布錦和孩童的笑容,最后落在了卓鉞的臉上。 “待他們結婚后,我們便可以安心了。是不是?” …… 掌下的石面很涼,似吸足了勁年的風霜冷雨,一直滲到了他的心里。 酈長行,你真的變了很多。在我身邊時你還是個連打獵都沒有資格的卑賤小兒,如今卻已經是要迎娶中原公主的王子了。 之前酈長行向他坦白身份時,他曾問過酈長行,難道前世要迎娶中原公主的是你么? 當時酈長行失笑,說要娶公主的是大哥,我只是三子,還是卑賤的歌姬之子,怎么會有資格娶尊貴的公主? 今生我們的命運發生了太多的轉折。終于,你也不再是那個仰旁人鼻息的孱稚之人了。 我們似越走越高,似越走越好,可生活卻并未因此而變得容易半分。 當從大王子的口中聽到婚訊時,卓鉞以為自己會狂怒激憤,會沖到酈長行的面前狠狠扇他幾個巴掌,質問他為何要如此,逼著他退婚。 可他卻沒有如此。 他只是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達日阿赤,只想把所有的事情一股腦地拋到身后。 心中空蕩蕩的,整個人似漂浮在水中,身下是不見底的汪洋深海,隨時都可以將他吞沒。 他閉上眼睛,酈長行的面孔又浮現在他的眼前。那張漂亮的面孔,已經很久沒有展露出由衷的笑容了。那雙眼睛櫛風沐雨,如今看著他時,總是偏執瘋狂,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悲傷和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