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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今年與往昔不同,北上的人少了十之八九,反而大多是由北往南逃竄的流民。看那入鄲州的必經之路上,拖家帶口、絡繹不絕的,全是為了躲避戰火而背井離鄉之人。 路旁的小驛站中在買大碗茶。這茶是用最便宜的茶根泡就的,口感干澀粗劣,才一個銅板便能買上三大碗。但是往來的百姓們都愛喝,在這初春塵土飛楊的官道上趕路,沒什么比來口大碗茶、歇歇腳更養心潤肺的了。 一個紅襖小姑娘正蹲在路邊,臟兮兮的小手顛弄著四五顆石子。 她的家人許是去買茶了,只留她一人自行玩耍。可是很快石頭子便有些膩了,她撣撣襖子站起身,烏黑麻溜的大眼睛四下張望著。 半晌,她的目光定在了一只手上。 那只手上托著一小個麥芽糖。 小姑娘悄悄咽了下口水,順著拿麥芽糖的手一點點往上看。 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正蹲在道路對面,笑瞇瞇地看著她。看她吃著手指游移不定,大叔還勾了勾手,又將手往前伸了伸。 麥芽糖好香,含在嘴里粘粘糯糯,有股米漿和桂花味。 小姑娘咂巴了下嘴,終于邁步想要跑過去—— “陌生人給的糖不能吃哦。” 小姑娘頓住了,她回過頭,目光定在了那只正牽著她的手上。那只手干凈白皙得很,仿佛這輩子指尖都未曾染過塵埃,精致得像一個羊脂玉作的雕像。可那那手心的溫度卻暖和得很,且十指優美修長,輕輕松松便將她的小拳頭攏在了掌心。她順著這只好看的手抬起頭,想看這是什么人,卻因為個子太矮只能瞧見一抹削尖流暢的下頜弧度,和日光下烏亮的長發。 她看呆了,輕輕張了張嘴。 對面那麥芽糖的漢子面色難看地起身。雖滿是不甘,但看了看牽著小姑娘的人,終還是有些畏懼地轉身走了。 那雙漂亮的手托著小姑娘的腋下,輕松一舉便將她抱上了肩頭。小姑娘吃著手指,大眼睛認真打量著近在咫尺的面孔,伸出臟兮兮的小手順著那飽滿的額頭劃過高挺的鼻梁,最后撥弄了下濃密的長睫。 “哈。”抱著她的人笑了聲。 小姑娘也跟著咯咯笑了起來。 “阿爹阿娘呢。”那人顛了顛她的小身子。他有著瘦削如山體般清晰的脖頸和肩頸線條,可托著她的手臂卻又十分有力。 小姑娘咯咯笑著不說話,手一抓,便揪住了那絲綢般的長發。 “好吧。”那人無奈地笑了笑。 酈長行回來時,隊伍中的幾人一抬頭看他都樂了。 “速度挺快啊。”卓鉞笑著打趣道,“跟誰就生了個閨女?” 酈長行抱著小姑娘坐下:“這邊拐賣的人販子可真不少。她的家人也不注意看管,要不是我恰巧過去,估計一個麥芽糖也就被人帶走了。” “以前便不少,如今恐怕愈發猖獗了。”他們隊伍中的一個商戶道,“街上散養著的丫頭小子一摟一抱就帶走了,往南下的船上一扔,半個月以后都是樂館里的小伶了。” 另一人補充道:“今年又特別多南下逃亡的,路上兵荒馬亂的誰能看管得過來?再說丫頭又不是小子,留著也是賠錢的,丟了也不心疼。” “嘿。”張老黑不樂意聽這話了,“丫頭怎么就賠錢了,人不都是他老娘生的么。我就喜歡丫頭。” 他轉過身沖著酈長行懷中的小姑娘,拍了拍蒲扇似的手,憨笑道:“來過來,換個哥哥抱抱。” 小姑娘咬著嘴唇,目光順著他粗黑的面孔劃過了絡腮胡,忽地一扭頭將臉埋入酈長行的肩膀。 卓鉞立刻譏笑道:“得了吧,你長得青面獠牙的,就別上去嚇人了。” 過了片刻,小姑娘的父母果然尋來了。酈長行將她放下來,小姑娘拽著他的一根手指又依依不舍了半晌,這才被父母拽走了。 張老黑看著小姑娘的背影,連連嘆息:“這究竟是為何。以前記得姑娘們都喜歡咱們這般剛猛威武型的,尋得來吃食、護得住宅院,一個人的勁兒拽得動兩頭牛。可怎么現在便又愛上了小酈這種俊俏小兒似的……不知現在開始修面還來不來得及?” “甭琢磨修面了。”卓鉞懶懶道,“你那是娘胎里帶出來的糙勁兒,根本修不掉。” 酈長行笑道:“黑哥另有一番出眾所在。” 張老黑笑呵呵地摸著自己下巴琢磨一番,忽然沖卓鉞擠眉弄眼道:“我也這么覺得。怎么樣,此去鄲州要不要……風流一把?” 酈長行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卓鉞挑了挑眉毛:“怎的,要去證明一下自己雄風不倒?魅力尚在?” 張老黑沖他露出個“你懂”的笑容。 旁邊有一同而來的商客湊趣兒道:“鄲州的美伎也是一絕。南方傳過來的好手藝,琵琶彈得是珠落玉盤,小曲兒也唱得如出谷黃鸝。若是兩位軍爺有興致,到了便由小佬我做東,去品上一品。” 與他們同行的都是被困在丹吉城里的商客,數日前由鄭富戶搭線給了卓鉞幾人。經過幾日的車馬勞頓,終于人貨具安地來到了鄲州地帶。此處遠離了烽火,只要搭上南下的船,便算是徹底撿回了一條性命。幾位商客都十分感激,紛紛想表示一二。 張老黑與卓鉞對視了下,皆露出抹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