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運城市中心,烈陽高照,柏油路上騰著煙,掛在樹梢上的蟬鳴,此起彼伏響徹午后。 騰云廣告公司樓下,有一家經濟實惠的漢堡店。店內人煙稀少,一員工擦桌子倒垃圾,一員工前臺那點小票數錢。 漢堡店內的懸掛液晶屏上,正在放一段本地新青年人物采訪,不少人盯著里頭的面孔唏噓。 不乏有對面的胡佳怡。 胡佳怡一直扭過頭去看,咻著可樂:“這金龜婿要給哪個女的叼著了,不樂呵一輩子?又帥又高年輕多金還聰明,跟大神似的。” 邊說邊轉回頭,滿眼冒泡泡。 對面的女人一門心思啃漢堡,刷著微博逛無聊段子。不屑的樣子:“有點出息行嗎?” 胡佳怡搖搖頭:“這種男的給你,你能不要?” 她咬了口漢堡,緩緩抬頭,目光掃過液晶屏上男人的臉,笑都不笑,甚是冷淡。 “倒貼都不要。” 胡佳怡五體投地豎大拇指:“咱金meimei這是最近釣到人中之龍了?這款都看不上的?” 她嗦著手指頭,想起金歲山前幾天電話里頭跟她說的,說是有天晚上做夢,夢見金羽背上長滿了桃花,一看就是要桃花運泛濫了,讓她最近注意點。 風水輪流轉,今年金羽本命年,的確桃花多翻倍,只不過爛桃花居多。 “爛桃花。” 胡佳怡八卦協會會長,當即來了興趣,殷勤遞給她一塊雞翅:“說說,條件怎么樣?” 他們一般在公司調侃時,就愛討論男男女女的條件,從最直觀的長相到內在,再到最實在的硬性條件。 “一般般。” “多一般?有照片沒?” 有是有,不想給。胡佳怡纏得厲害,金羽便給她看了。 胡佳怡一句“臥槽”,零星幾人盯著這處望。 金羽一臉淡定啃著雞翅。 胡佳怡為這“一般般”打抱不平:“咱金meimei持靚行兇呢?這還一般般?這多帥呀,看著好時髦的,全身上下都是名牌呢。這車內室看著像瑪莎拉蒂,我靠!這條件就是富二代啊!你還一般般?” 她要是不喜歡的,條件再好,也跟她無關。 胡佳怡盯著對面的金羽發了一會呆。她當初來運城,還是一年多前,小小的個子,大大的眼睛,整天穿著一雙恨天高,長發及腰,身材哪哪都好,腰細腿長比例絕佳,除了一對B杯的胸。簡直就是公司全體女性所向往的那種既能清純可愛,又可妖艷精怪的類型。 “meimei,你太不知足了!電視上那個你都看不上,這個你也覺得一般般,你是咋了啊?放飛自我啊?” 金羽倒不是覺得陳子家條件一般般,是他這個人的感情態度實在一般。聽黃婷薇聊天說的,這些年他身邊的姑娘就跟流水線上的貨物一樣頻繁,那輛瑪莎拉蒂,不知道糊弄過多少姑娘,就沒斷過。現在又留了中分錫紙燙,怎么看怎么渣。 不過他依然開著一家舞蹈培訓機構,初心不變。金羽現在倒是挺欣賞他的性格,有啥說啥那種,不遮不掩。 不過在她眼里,他倆的確沒有那種關系。 “我可能就是不知足吧。” 也可能,是她擁有過的起點太高。目光不自覺上揚,屏幕里的男人言笑晏晏,倒一點沒了以前小時候的不茍言笑。 時光真是能夠摧殘人,棱角磨平后的他,在自己的領域里更加意氣風發,從善如流。 可那又怎樣? 她對他已經看淡,是過往云煙,通俗點說,就是路邊的一坨狗屎。 前面一個月和胡佳怡去了外地培訓,回到運城已是六月底。 兩人吃完漢堡大餐,便撐著同一把傘往公司趕。 午間的公司,員工都還在休息,個別幾個戴著耳機快進煲劇,見到金羽和胡佳怡回來了,立馬精神了。 噓聲喊她倆:“你倆去了趟北城,啥東西都沒帶啊?” 胡佳怡聳聳肩,金羽從包里翻了袋東西扔桌上給他們。 “甜酥糖,誰要吃甜酥糖啊?” 都是一臉嫌棄。 “愛吃不吃。”金羽作勢要去拿。 被他們幾個直男搶走了,扯開包裝袋嘗嘗,沒啥驚艷的口味,純屬當八卦下飯菜。 她倆也沒事做,幾個人圍著這處坐下,吃著同一袋甜酥糖嘮嗑。 “你倆走一個月,寫字樓出大事了!” 胡佳怡就喜歡聽大事,遂來了興趣:“啥大事?” 姜磊是直男里的八卦擔當,立馬分享消息:“樓上來了位大美女!” “就群里這幾天說的?” 金羽咬著塊甜酥糖看著他們,沒什么加入的心情,純屬聽一耳朵解悶。 “可不是,我現在都算好上下班時間點了,每回都能碰上。” 胡佳怡嘖嘖嘴:“你們直男怎么這么惡心?” “這就惡心了?” “怎么不惡心了?人美女想看你們嗎?看得上你們嗎?” 說到這,那幾個直男蔫了,漸漸的,嘴角不屑。 樓上的那家信息科技公司沒來之前,他們騰云廣告的三大直男可是寫字樓這里最火的三個男人。樓上樓下的小姑娘,談了分,分了換的一大堆。可自從這家公司來了后,不復昔日。 金羽看笑了,塞了那口糖:“你們仨什么表情?不一向自信滿滿嗎?” 葛平枕著后脖子靠那嘆氣:“人比人,氣死人吶。” 姜磊比劃:“估計你們看到樓上那兩年輕老板得流口水。” 胡佳怡已經流口水了:“有照片嗎?快給我看看!” “去去,女的都沒,男的還有啊?” 胡佳怡好奇心來了,當即坐不住,要拉金羽上去看看。 金羽可沒力氣了,也根本不想看帥哥,她現在審美疲勞,喜歡丑帥這類的,對那些帥哥早沒了興趣。死命抽自己胳膊,往部門溜。 胡佳怡就一張嘴放炮,真到實際行動卻停在電梯口前不動了,一番思想斗爭,又回了公司。 直男調侃她:“怎么樣,看到沒?” “沒,總有一天會看到的!” 第二天就是周五,金羽一早去了行政服務中心辦事。胡佳怡早上一個人去的公司,還打著哈欠在那等電梯,剛抬頭,身邊站過來一對男女。 男的戴眼鏡,斯斯文文的帥氣。女的大概就是直男說的大美女,職業裝,長卷發,又蓬松又光澤,漂亮的咽口水,只羨慕不嫉妒。 后頭接著來了一幫沒見過的人,大概是樓上新公司的員工,剛過來,那對男女便和他們說起了話。 他們人人手上有一杯黑咖啡,果然搞科技的都愛咖啡因。胡佳怡看看自己的,她和金羽天天早上雷打不動的豆漿包子。 這精英和打工妹的習慣差距,瞬間出來了。 回公司就給金羽發微信,五六個感嘆號發過去,夸那對男女多登對模范。 金羽正在排隊,哪有心思管這事,剛揣口袋便收到了金歲山電話。 接起來聽,里頭男人有些焦急:“小羽毛,你忙不忙呢?” “怎么了?”她擦擦汗。 “樓…樓琛他爺爺,樓爺爺,在醫院要不行了。” 她擱在這排隊伍里舉著電話發呆,周遭的一切喧囂仿佛靜止,也僅只能聞見自己的心跳聲。 她跟樓坤是分了,分了三年,老死不相往來,一個聯系也沒。可樓家跟金家,并沒有因為兩個孩子的關系而徹底決裂。 金羽依然年年給樓家送燈籠,樓坤走的那年,樓爺爺得了一種記不住名字的毛病。久而久之,記性很差,卻總是知道她叫小羽毛,每每都問她想不想坤坤,她不知道該如何跟他說清,卻也知道他根本就記不清。 年前診斷出的食道癌,體重掉了近一半,八十多歲的老人瘦成了人干,整日吃不下喝不下,就那么一直等著咽氣的一天。 事沒辦成,跟陳冰請了假,趕最近的高鐵班次回龍城。 這次,是穿著高跟鞋站了一路,下車時,腳腕生疼,卻也顧不得,打了一輛車催著司機往醫院趕。 往這趕的也不止金羽,樓坤收到消息那會剛到公司樓下,掛了電話便折回車里往龍城趕。 金歲山和宋美好看不得老人受苦,身上插滿了管子,氧氣罩蒙了一層霧氣,想說什么卻總是說不出,噎在喉嚨,全身都在疼痛。 “爸,我對不起您,您別走。” 金羽進來,看到樓楊跪在那,握著樓爺爺的手痛哭。 究竟會有多悲傷,才會讓一個半百男人痛哭流涕。 還沒見到人,金羽眼睛都紅了,宋美好在一邊抹眼淚望著金羽,招她進來。 “小羽毛,來看看樓爺爺最后一眼。” 怎么就是最后一眼了?明明上次回來,老人還能笑,還能說話的。 腳跟灌了鉛似的,覺著動不了,又或是不敢去看。她長這么大,記憶深處里除了送走過奶奶,再也沒有看過誰的最后一面。 還是走過來了,看到樓爺爺那眼,眼淚不自覺就淌了一臉。 “樓爺爺…” 樓爺爺在喘氣,冗長的吸一口再嘆出,得費好大力氣,他一直在撐,留著最后一口氣,希望能見完所有人后,再了無牽掛的走。 電梯口太多人,樓坤根本沒耐心等在這處,撤腿去了樓梯口,跨著往上跑。 他到這,門內有兩個人站著,是許久未見的金家父母,再進來,是自己的父親站在床尾垂著頭。 可越過父親,他又看到了一個身影,久違熟悉,連哭聲都沒變過。 “樓爺爺,你不要走…” 樓坤緩緩靠近這里,看著床榻上的老人,前幾次回來他還能坐著,而今躺在那,瘦骨嶙峋。 老人一只手牽著金羽,另只手顫顫巍巍朝他伸來。 金羽哭懵了,淚眼婆娑順著那只手望去,哭得更兇了。 樓坤直接跪了過來,握住爺爺的手。他們雖不交談很多,但小時候的時光,樓坤依然記得清晰深刻。當這個奄奄一息的老人緊緊握住他的手那刻,他才發覺,這些年終究是疏忽了。 “爺爺,我回來了。” 他闊別已久的不僅僅是龍城,是他身邊這個人,也還有他的家人。 樓銘快不行了,氧氣罩一呼一吸喘著,緊緊握著這兩孩子的手,記憶仿佛停在了那個新年之夜。 “坤坤在…小羽毛也在,琛琛和小冉…去哪了?” 金羽早就給樓琛打電話了,一直打不通,聯系的林樂,不久前才給她回了消息。 此刻,也都在往這趕。而高冉去了國外,沒人能聯系上。 “樓琛一會就到了,您可一定要等他啊。”金羽說一句,便抽一下。 老人死死握著兩孩子的手:“我快不行了,看到你們倆在一起,心里頭真高興,都多少年了,兩個小家伙終于長大了…” 說了這么一長串,中途喚了很長一口氣。 樓坤聽在耳里,心中苦澀。 “樓爺爺,你不要說了。” 老人還有很多話要說,他不愿意停下來。 “你們快熬到頭了,我也熬到頭了…咳咳咳…” 樓楊已經背過身去,不敢再望,面上掛著悔恨的淚水。 咳嗽完,接著那口氣繼續說:“人老了就要走,生老病死是正常的,你們哭什么哭?坤坤,你跟小羽毛一定要好好的,得照顧好人家。爺爺看不見你們結婚了,你們這么多年了,可一定要結婚啊。結了不能離,別像你爸爸這樣,一輩子慪氣不愿意解釋,這種傷感情的事,不能做啊,會后悔一輩子的…咳咳咳…” 仿佛是回光返照,又仿佛是記憶錯亂,不過都是這個將死的老人說的幾句真心話罷了。 他握著樓坤的手緊緊用力,希望他可以回答他。 樓坤不辜負他的臨終囑托,頷首答應他:“您放心,我會照顧她的。” 金羽頭低了,她知道他說的不是真的,卻也露著難看的笑容看著老人。 “小羽毛,坤坤就拜托你了,你們一定要好好的…” 她重重點著頭,淚珠子跟著灑落,灑在了樓坤手上。他轉眼便是她哭花的一張臉,傷心欲絕,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傷心。 老人終究沒有見到孫子樓琛,兩只手緊緊用力握著他們,掙扎著咽完最后一口氣,便撒手西去,歸天了。 老人解脫了,那雙手松了勁,心電監護儀也不再工作,床尾的樓楊抱著父親的腿放聲痛哭,像兒時的孩子,也像失意的中年男人。 金羽送奶奶走那年,不過十歲,記憶里對去世的認知,僅僅以為是去了另一個地方繼續生活。而今懂了去世的意思,便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鎮定,樓爺爺走的那刻,趴在床頭哭濕了一片床單。 這里最理智的人,只剩下樓坤,料理老人后事,安撫父親,聯系親戚。 樓琛到這,遺體沒了溫度,他怎么喊他叫他,昔日和藹慈祥的老人再也不會應聲回應了。 那一刻,他才知道爺爺已經走了,這個世上,他又失去了一位至親。 靈堂設在家里,親屬披麻戴孝,樓坤作為長孫,一直在靈堂跪著,接待前來哀悼的親屬友鄰。 最近梅雨季,金歲山腿腳不方便,樓楊不讓他待在這,他想出份力被金羽代了,一個人留在這,看著三個男人。 夜晚,守夜。 樓坤讓樓楊去睡覺,他不肯,樓琛便扶著他去了房間,情緒失控,樓琛在房里一直陪著樓楊。 樓下的這處,臉色蒼白的男人與女人,坐在一邊的椅子上,不說話,不相望,就這么看著前方門外的黑夜,讓寂靜流淌。 “今天謝謝你,太晚了,你回去吧。” 兩人待了一天了,才開始有了交流。 樓上一直沒動靜,她也不乏,這個家就只剩三個男人,雖然她也沒好到哪去,但留在這總歸是好的。 “我答應我爸留下來的。” 越長大,越不會去強求她了。 兩人又回到先前的安靜狀態,默默地發著呆。 樓坤忙的一天沒吃飯,金羽也吃不下,她習慣了早中晚按時吃飯,這會肚子空空的,縱使難過也餓了。 沒問他,把這當了自己家,去廚房忙活了一陣,煮好了兩碗面。 不想跟他面對面吃,自己先吃完,才出來喊他。 “我煮了面,你去吃吧,我在這守著。” 言簡意賅,就說這么一次。人聽到了,沒有拒絕,盡管不餓,還是去了。 坐在桌旁,看著面前的這碗西紅柿雞蛋面,發了好一會呆。 賣相比以前有進步,西紅柿不會一切四瓣,雞蛋里更不會有殼,面湯不咸,面條也不再軟蹋無勁道。 他不在的這三年里,她好像除了一個哭鼻子,變了很多。 握起筷子,似乎真餓了,把這碗面連湯一塊吃了精光。 洗水臺旁是一雙干凈的碗筷,不似以前,吃完總讓他洗。擰開水龍頭洗干凈,將另一雙擱在了一旁。 回去靈堂,金羽正趴在桌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也不是變了很多,隨時隨地都能睡著這點,卻還保持著。 她今天替他們分憂解難,忙活了一天,此時除了雙眼紅腫外,腳腕也是腫的。趴在那一聲不吭,一動不動,看來是真的累睡著了。 金羽醒過來,短暫的失憶,坐在床上,揉著自己的腳腕,感覺沒有之前疼了。她望著這處房間既熟悉又陌生,待她反應過來,才知道自己睡的這間屋子是樓坤的房間。 床單是沒見過的新樣式,屋內的跑步機沒了,床頭那放著的相框也不見了,很多東西雖然還在,卻沒有一個帶著她的記憶留在這里。 ——分割線—— 既出現,有道理。既離開,也有理由。莫生氣,氣大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