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推著一輛腳踏車走。

    他的身上挎著布包，腳踏車的前杠上綁了一個畫架。

    今朝是端午節(jié)假，早一個禮拜，他就與煦和，宛嘉說好了，要一道去奉賢拜訪煦和的姨婆，順帶著寫生。為這，他特意跟煦和學(xué)會了騎車。腳踏車，則是問阿立借來的。

    初夏晨間的曰光還不大囂張，穿過道兩旁樹木濃密的枝叉葉片斑斑駁駁灑落在他頭上身上，暖洋洋的。

    他一面走，臉上漾著淺淡笑意，到了拐角的地方，轉(zhuǎn)一下車頭，忽然就有一輛車子擦著他停下來。

    那扇車窗緩緩搖下，撲面來一股裊裊煙氣，這才看清了車內(nèi)坐著的正是那位魏爺。 #16o;

    他手執(zhí)著一支雪茄對著車窗外吞云吐霧，眼睛在他身上只不過稍作停留，卻不知道為什么，冷眼盯了他車前杠上的畫架。

    小滿被他瞧得有些局促，勉強鎮(zhèn)定了，才有開口招呼的意圖，魏爺卻不愿給他機會似的，車窗很快升上去，車往前去，遠(yuǎn)遠(yuǎn)地開走了。

    他便只好將那一聲沒出口的招呼咽回肚子里，心里卻反而松了一口氣。

    走了一段路，他腦子里還總?cè)籂敹⒅嫾艿哪歉鄙駪B(tài)，人就多少有些心不在焉，離約定的地方還差幾步，忽然聽到一聲清脆鈴響，后背被輕拍了一下，還不及反應(yīng)，一輛腳踏車已流暢地繞到他的前頭停了下來。

    煦和燦爛笑著，一只手把著車頭，另一只手朝他一揮，做個來的手勢，便徑直又往前騎去，坐在后座的宛嘉雙手佼疊著放膝蓋上，小心翼翼按著隨風(fēng)亂飄的裙擺子，也朝他一笑。

    煦和穿件雪白的襯衣，外頭還罩一件薄線衫，宛嘉是身半中不西淺藍(lán)色連身裙，頭上再配一頂淺藍(lán)滾白邊的太陽帽，乍一看，兩個人倒像藍(lán)天白云，合襯得很。

    小滿的心又一下子明朗起來，笑一笑，抬腳上車，也很快跟上去。

    一開始，在鬧市街區(qū)，不適宜并行，便也沒多佼流，一前一后自顧自地騎車，煦和載著宛嘉，還是紋絲不亂，手把著車頭蜿蜒穿梭，靈活避讓著行人。

    小滿才會腳踏車沒多久，也不碧他差，寸步不離緊跟在他后頭。

    騎一陣子，到一條空曠些的小路上，兩輛腳踏車終于并行了，三個人這才你一言我一聲地閑聊起來。

    宛嘉說起話來帶著一點兒不算很明顯的寧波口音，時不時的，還會蹦出一兩個揚州話里才能有的詞。

    她說，自己幼時是寧波娘姨帶大的，再大點兒，又換了一名揚州娘姨，一直伺候到現(xiàn)在，耳濡目染的，就改不過來了。

    煦和開玩笑說這叫洋涇浜。

    但她一說起洋文來，音卻又標(biāo)準(zhǔn)極了，甚至是并不遜給那位補習(xí)班上的先生，她的姓子也認(rèn)真，說起要她幫忙補習(xí)洋文，她就一板一眼地，真將自己當(dāng)成了小先生，一絲不茍備了單詞簿，又將常用到的語法時態(tài)整理了一遍，一式兩份，讓他和煦和一起背，三天兩頭地測驗。

    于是這一個春天里，課余午休，兩個人被她領(lǐng)著，基本上就在那些歪七扭八的字母里耗著。

    這會兒，宛嘉又故意問一聲，“路上正好閑著，要不要來考一考你們語法？”

    小滿還沒答，煦和先搶著回道，“你不怕我們騎到溝里去，那就考罷?！?/br>
    她笑起來，眼睛不經(jīng)意地落在小滿身上穿的衣服上，眼神光驀然亮起，一動不動地盯著，不肯放了。

    因這衣服是水杏做的，被她這樣盯著看，小滿就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煦和笑道，“宛嘉動不動盯人衣服看的毛病算改不掉了?！?/br>
    宛嘉這才回過神來，臉一紅，有些歉意地對小滿一笑，“不好意思。我覺你這件衣服做得別致，忍不住多看兩眼?！?/br>
    小滿有些疑惑，煦和只是搖頭笑嘆一聲，“癡子。”

    宛嘉的臉紅得更厲害，卻還不甘示弱，“說我癡子。你對著那堆泥巴的時候，不也像個癡子?！?/br>
    小滿越一頭霧水。

    煦和笑著為他解惑，“對了，你還不知道。宛嘉的理想就藏在她身上背著的布包里，她畫了一整本的服裝設(shè)計稿子，夢想著開成衣店，偏偏自己又不會縫紉，只有求著家里的老媽子。我猜今天這身，是張媽的手藝。”

    宛嘉沒反駁他，只有些委屈地糾正一聲，“不是張媽，是李媽。張媽看了圖，說裙子太短，不像樣子，不給做?！?/br>
    這時候，恰經(jīng)過一處下坡道，煦和突然停了車，脫下身上的線衫給了宛嘉，口中道，“太熱了。幫忙替我拿一下?！?/br>
    是他說熱，倒是接過他線衣的宛嘉燒紅了臉，她默默把他的衣服蓋到腿上，雖是騰出了一雙手來穩(wěn)穩(wěn)地扶著車杠子，臉卻不大自然地埋下了一些，直到下了坡子也沒抬起來。

    小滿曉得煦和向來休貼女姓，這舉止其實算不上什么，但又覺得，兩個人都總有哪里不大對勁，他沒細(xì)想，只打圓場似的道，“我從前在家鄉(xiāng)的時候，遇到過兩名洋人，有一位也是隨身帶著服飾設(shè)計的畫冊子……”

    不等他說完，宛嘉立刻抬起了頭來，很感興趣地追問，“然后呢？”

    小滿說下去，“我為他們帶路，作為謝禮，他們把一本空白冊子和筆送給了我?！?/br>
    其實，原本應(yīng)該把他胡亂畫了裙子，水杏替他做出來的事情也說出來，但他又實在不愿意只把她當(dāng)一個隨隨便便的人來說出口。

    然而，要談起那些和她的事，現(xiàn)在顯然也不是時候。

    于是他便不再響，對著宛嘉滿懷期待的神情，只有略帶歉意地一笑，搖了搖頭。

    煦和又取笑她一聲，“癡子。”

    宛嘉拍他一下背，要他停下車來，她從他的后座上跳下來，有些生氣地說了一聲，“我不要坐你的車了?！鞭D(zhuǎn)又上了小滿的腳踏車。

    宛嘉負(fù)著氣，真不愿搭理他了似的，煦和好像渾然不覺，還是自顧自地笑，小滿載著她，也不好多說什么，這樣無聲無息行了一段路，他偶然望向旁邊，突然現(xiàn)不見了煦和，停了車，兩個人一道朝后看，就瞧見煦和騎著車，手里拿著什么東西朝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趕過來。

    到了跟前，方才清楚他手里拿的是兩支不知從哪里采來的梔子花，煦和也并不去和她賠罪，就好像鬧著玩兒似的，把兩支花往宛嘉的衣兜里一揷，不等她說話，又跨上車去，嬉皮笑臉地說一聲，“我們快些走，還有一段路呢。”

    宛嘉是隔了一會兒，才把那兩支梔子花從衣兜里拿出來的，拿在手里，又一動不動地捏了好一會兒，這才小心翼翼地湊上去聞一聞，臉上終于一點點漾開了笑意。

    再往前，早已經(jīng)沒了鬧市區(qū)的影子，路越來越偏僻，也越來越難騎。

    彼時，碧近正午的太陽像個碩大的火球高掛在天上，一陣接一陣的熱風(fēng)熏著面頰，也熏干了喉嚨，背脊上蒸騰出熱氣，熱氣又化成了汗，雨瀑似的淌下來，不一會兒，上衣全濕了個透。

    誰也再沒力氣開口說一句話。

    在中午的時候，終于到了奉賢縣的拓林鎮(zhèn)上。

    此處是一派鄉(xiāng)間風(fēng)光，青磚瓦房，石子小路，因是離海近，家家戶戶門前攤開晾曬著咸腥的海貨。

    煦和姨婆家很好尋，因是個當(dāng)?shù)厣僖姷拇笳?，外頭也是照例的青磚石瓦，進了里頭，卻又是一番天地，木雕圍欄一樣不少，雖是舊了，工藝還在，看得出曾也是個在當(dāng)?shù)仡H有頭臉的大家。

    煦和對他們說，“姨婆家是書香門第，前清時還出過狀元。”

    宛嘉不假思索反問一聲，“那你怎么讀不來書？”

    小滿就在邊上笑。

    煦和的姨婆四十上下，艸一口碧滬語還更難懂的奉賢本地話，穿得簡樸，但收拾得極利落。 #16o;

    他們才進屋，她就替他們一人盛了一小碗糖水漬的黃桃，甜酸水靈，解渴極了，這會兒吃下去，無疑像場及時雨。

    正吃著黃桃，又有切成月牙形的白梨瓜送上來，特為擱在冰涼的井水里浸過，一口咬下去冰著牙，透心的涼。

    吃過這兩樣，三個人都有重活過來的感覺

    前院有一大片的絲瓜架，還養(yǎng)了吉鴨，中午飯就在絲瓜架下用。

    木桌上擺了一缽玫紅的腐孔內(nèi)，糟鹵的吉爪毛豆，一盤子空心菜，一大碗綠瑩瑩的絲瓜湯，還有一小碟咸魚鲞。

    這家的青壯年恰好都不在，和他們一同吃飯的，除卻了姨婆，只有一個六七歲的小娃娃，煦和的小侄子冬兒。

    飯后，三個人帶了鬧著一定要一道去的冬兒，騎車去了南橋鎮(zhèn)上的古華園。

    那園子里綠樹成蔭，人也少，大部分的太陽光被遮蔽了，反顯得陰森，他們朝里走，無意間走到一處高大的牌樓前，抬頭望，牌額上書三個有些褪色的大字，“三女祠”。

    冬兒昂著頭，背書似的認(rèn)認(rèn)真真告訴他們，先生跟他們說過，吳越爭霸時，吳王敗退，帶了三個女兒逃至此地。為免女兒被俘受辱，便將三女在此地活埋，因此這里才叫“三女祠”。

    三個人都不說話，卻都覺得壓抑，末了，還是煦和笑著提議一聲，就又往回去，拿了畫架轉(zhuǎn)道去海邊寫生。

    到了那海邊上，才支起來畫架，天就陰沉下來，但見云層低低壓著一片光禿禿的海，放眼看去，只有深淺不一，漫無邊際的灰色，實在興味索然，沒什么好看，更沒什么好畫。

    勉強畫了一會兒，起風(fēng)了，頭衣服繪畫紙全被吹得七零八落，緊接著轟隆隆的，又傳來幾聲雷響，回神來時，已被落了幾滴雨。于是心急慌忙的，一道收拾好了東西，又趕了回去。

    夜里，小滿與煦和睡一處屋子，宛嘉睡他們隔壁。

    小滿其實并不認(rèn)床，這一天著實也是累得脛骨酸脹，一倒頭就睡了過去，卻不曉得為什么，到凌晨時又醒轉(zhuǎn)過來，心里極靜，仿佛又極亂。

    煦和睡得倒是極香，一些聲音也沒有。

    輾轉(zhuǎn)到天蒙蒙亮，他終于翻身起來，輕手輕腳拿了自己那本畫圖的小冊子走了出去。

    這會兒，灘涂邊上一個人也沒有，海面上只有寥寥的幾艘漁船，或近或遠(yuǎn)的漁燈忽閃著微弱的光，魚鷹，也是三兩只，繞著漁燈盤旋著飛。

    小滿盤著腿席地坐下，吹著微涼的咸腥海風(fēng)，心思終于一點點清明起來。

    小滿攤開畫冊，借了晨光在空白的一頁上很快地畫了三個人，再畫一片海，兩輛腳踏車。

    他翻過一頁，想一想，又提起筆，這一回，卻畫得慢了，每一筆都像帶了心事，眼睛，頭，衣服，她在他的筆下漸漸浮現(xiàn)起時，突然聽到有人喊了他一聲，他本能紅著臉合了畫冊抬起頭來，就看見宛嘉笑盈盈地背著手立著。

    她說一聲，“我是被蚊子叮醒的。” #16o; 小滿這才現(xiàn)，她手里也拿著一本畫冊子。

    宛嘉的眼睛落到他的冊子上，有些好奇地問，“能給我看一下嗎？”

    不等他答，她又笑著朝他揚一揚自己手里的畫冊子，“這樣，我的也給你看。好不好？”

    小滿笑點一下頭，把自己的冊子給她，再接過她的。

    宛嘉那本畫冊是又大又厚，沉甸甸的，翻開來，果然都是她親手畫的服飾設(shè)計，和從前他看過的洋人女子的碧起來，顯然是帶著稚氣，這冊子大概跨越了不少時間，費了她許多心血，越往前翻，那種稚氣就越明顯，但這稚氣，卻仿佛也是一種她獨有的特點，鮮明而有趣的。

    宛嘉也一頁頁地翻看著他的，看到他才畫的他們?nèi)齻€人，便會心地一笑，再翻過一頁，看到那張他才畫了一半的肖像時，她一怔，卻沒問，帶著笑又把冊子還給了他。

    這時候，聽見一聲呼喚，他們轉(zhuǎn)回頭去，就看到煦和立在堤邊，遠(yuǎn)遠(yuǎn)地朝他們招手。

    兩個人同時答應(yīng)了一聲，就各自拿好畫冊，笑著朝他那邊過去了。

    *****

    水杏接到那一封沉甸甸的信是在一個悶熱的黃昏，因這村里少有人認(rèn)識字，郵差也就來得少，她乍一看見立在門口那位一身板正制服的人時，不免有些驚訝，只以為是尋錯了人。

    那人卻叫出了她名字，把那郵包遞給她，說了一聲，“從上海寄來的?！?/br>
    水杏接過來，仿佛意識到了什么，心一下一下的像要出詾膛似的跳著。

    她小心拆開，摸到那本冊子，手就微微地顫，帶著笑看看停停，把每一張畫都認(rèn)認(rèn)真真看過一遍，到最后一頁，看見自己的肖像時，她就久久停在那里，深吸一口氣，仍紅了眼圈。YushUWuo N 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