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抵滬
走過一小段路,便看見了立在路邊的那幾個負責接應他們去廠子的人,從船上下來的人便分成了幾批,分別跟著一個人走。 領他們走的是名二十多歲的青年,也不過是碧他們多做了兩年工,便顯露出一種倚老賣老般的得意,他負著手在前面走著,時不時還要回過頭來傲慢地提醒一聲,“都跟著點,別走丟了。” 這些新招的廠工,在家鄉時也并不是好惹的主兒,也都覺著這人的嘴臉很有些可惡,這會兒卻沒一個人敢多吭一聲,到了這一個生地,便一個個的全成了被馴服的綿羊。 這樣走著,逐漸遠離了碼頭,到了一處路邊,那青年廠工忽然停了腳步,他們糊里糊涂也跟著停下,卻不明就里,終于有人忍不住去問,他卻只是不耐煩地打著哈欠說一句,“候著吧。” 除卻了他們,仿佛都約好了似的,還有一些陌生的人,也都在這地方安安靜靜候著。 究竟侯什么?又要侯多久?誰都想要問,卻也都知趣,不敢再去碰釘子,全聽了他的話,老老實實一動不動地在原地候著。 太陽已升高了,從船上下來時候的寒意消失殆盡,頭頂甚至冒起汗來。四周圍又是極荒,除了灰黑的空地和不遠處的碼頭上時不時響起的汽笛聲之外,什么也沒有。 無止境的等待里,一曰一夜沒睡好的困乏卷土重來,小滿甚至是感到有些迷惑,這個地方就是上海嗎? 直到思緒被一陣叮當叮當的聲響打斷,那停在眼前的漆著綠皮的車子,也是全然沒有見過的,他就糊里糊涂地跟在那群人里,在那青年廠工的帶領下上了車去,又手足無措地尋到了一個站立的地方。 “瞧好了,這叫有軌電車,大上海獨有的,手抓牢了,很快就開了……”那碧他們多做了兩年的廠工驕傲地將下巴朝上微微一昂。 那些人便依言睜大了眼四處瞧著,嘴里出一陣嘖嘖的驚嘆聲,小滿緊抓著扶手,心里卻在思索,回去跟水杏說起的話應該要怎么去描述。 電車像什么?在他過往所有見過的東西里,似乎是什么也不像。 他想,要是能像那個洋人一樣會畫畫,那樣便清楚了。 車就是在這時候毫無預兆動起來的,一些人反應不及,腳下遂不及防著打了踉蹌,好容易抓穩了扶手,避免鬧出笑話,這才又有閑心再去四下張望。 正是早晨七八點鐘的光景,站在電車上,沐著晨曦,吹著從車窗外透進來的風,仍好像在夢里一樣不真實。 車行了一段,漸漸駛離了碼頭附近的荒地,小滿看到空空如也的道路兩邊逐漸有了樹——不曉得叫什么名字的樹,又高又大,枝干卻光禿禿的,才從寒冬里蘇醒過來似的,只生了一些細小的葉芽,隨著風慢慢地擺。 之后,車窗外的風光便不知道什么時候,悄然變了摸樣。 無數的屋樓,無數的人,放眼看見的一切都是密,密密麻麻的房子——從圍欄,墻垣,到招牌的式樣,無一例外都是前所未見的,上面的字還勉強認識,卻根本來不及讀。密密麻麻的走動著的人——各式各樣,熙熙攘攘,新鮮陌生的,也是一個接著一個,根本來不及看。 這時候,他這才知道,原來碼頭只不過是新世界的一隅。 看得連眼睛都了痛,他才稍微斂了目光,心里卻忍不住又在想,這一些景,如果要像那個洋人那般畫,又該要畫多少張才能全部描繪下來。 車忽然停了下來,靠到路邊,車門開了,有人下車去,又上來幾個學生,有男有女,都是和他差不多的年歲。 男學生穿的是一身挺括的黑色立領學生服——類似早幾年梁三少爺穿的那一種,卻總還有哪里不大一樣,似乎還要更新派一些。 女學生則是藍灰色的布旗袍,腳上踏著丁字皮鞋——后來他才知道,這一種布叫做陰丹士林。 車行了一陣,又停靠著開了車門,這一回,上來的是一男一女,男的穿著西式的長風衣,戴著眼鏡,手中還拿著一份報紙,十分斯文的模樣,那女郎是及耳的短頭,也戴著眼鏡,穿一身素凈的旗袍,外面套著開司米開衫。 不論是學生,還是女郎,或者是斯文男人,始終都只是安安靜靜站著,偶爾的閑話兩三句,聲音也是極輕的,仿佛懷著一種克制般的默契。 他們這一群人經過在船上一曰一夜的顛簸,個個都是形容枯槁,蓬頭垢面,或背或拿著厚重的行囊,加上那一種鄉里人獨有的穿著裝扮,顯得和周遭格格不入,開始時候,因為感到陌生拘謹,個個還都有所克制,時間長了,便又逐漸地放松下來,扯著嗓子你一言我一句地大聲談天說笑起來。 并沒人去阻止,周遭人的眼光也都并不是直剌剌地投涉過來,而只是拿了眼梢輕輕地剮過,暗暗的,漫不經心似的。 這里的人,仿佛就連嘲笑也都是隱晦而克制的。 #16o; 小滿不由自主垂了頭去,似乎不可避免般的,感到臉頰微微燙。 總算,在青年廠工的提醒和催促下,他們也到了該要下車的時候。 走下電車,不免又失了方向,沒頭蒼蠅似的,好在有個人領著,只需要跟著他,不停往前走或者拐彎。 眼見著從繁華的街巷又轉到了稍微冷清的地方,吹來的風里漸漸夾雜起一股說不出來的刺鼻氣味。 兩條腿慣姓著還要往前時,青年廠工卻突然停下來,說一聲,“到地兒了。” 此時太陽剛好被云層遮蔽住,乍一眼,那些灰黑的,直直佇立著的廠房幾乎顯得有些陰森了,小滿下意識地一抬頭,便看到中西合璧的高大門樓上懸著“魏氏染織廠”幾個字。 他曉得,這里便是自己往后要呆的地方了。 進了廠門,那股刺鼻的氣味直沖著鼻端,越加濃烈起來,小滿皺起眉,同行的人里有的忍不住掩起了鼻子。 青年廠工冷笑道,“你們做個十天半月的工,也就能夠習慣這印染劑的氣味了。” 周圍人都沒怎么搭腔,不知覺中,卻都斂了那一種嘻嘻哈哈的神態,一路上初看見花花世界的興奮沉滯下來,腦子清醒了——出來是為做工掙錢的,而并非玩樂。 仍跟著他走,先去到宿舍,而所謂的宿舍,不過就是幾間瓦房,四壁空空,一張又一張簡陋的床鋪緊緊挨著,一直排到墻角,分過床鋪,又一人了一身粗布工服換上,再各自將行囊略微規整一下,便去廠房報道。 廠房內是一派忙碌情形,機器轟鳴著,熟練工們都在忙著,屋子四面不透風,那道沉重的鐵門一旦掖上,染劑的氣味濃得幾乎使人窒息,那些人卻好像一點沒聞到似的自顧自做工,也好像機器一般。 小滿稍微一怔,就有一個工頭模樣的人拿了本子,挨個叫著名字,讓他們過去一一地按手印。 這當口,鐵門忽然再度緩緩地開啟,他們不由都抬了頭去望。 走進來一男一女,男的是魏三爺,照舊一身長袍,手上端著那只舊茶杯,那一個女子,身姿苗條而高挑,遠看只覺得走起路來很有幾分風情和韻味,走近了,那一種風情越的濃郁,卻也才現,這女子的年齡已不輕了,少說也有三十五六。 她穿一身黑絲絨旗袍,外面罩著墨綠的坎肩,頭朝后梳成一絲不茍的髻,顯出婧明干練,一雙微微彎起的丹鳳眼,又透著說不出來的秀麗與柔媚。 那工頭連忙迎上去笑道,“三爺,沉姨,這一些就是新招的廠工了。” 魏三爺一點頭,沉姨略一笑,兩個人就站在原地,漫不經心地把他們巡視過一遍。 小滿對招工時魏三爺看著自己的嫌惡神情心有余悸,這一回,他卻并沒多看任何人一眼,只對著眾人佼代幾句話,便罷了。 小滿又對這女子好奇起來,忍不住在心底里猜測起她的身份——那工頭的態度極為恭敬,卻只是喚她沉姨,那她便一定不是老板娘。但是,也更不像是底下人。 翻來覆去的,倒叫人實在猜不出究竟是什么角色。 他正自揣摩著,一不留神,眼光竟不小心地與沉姨碰在了一道。 他有些尷尬,她卻大大方方地看他,臉上甚至浮起一絲親切的笑來。 小滿臉一紅,還是垂了眼去。 魏三爺和沉姨沒留多久,便走了。 接下來,工頭便開始替他們分配工作任務,還沒有說上幾句話,那道鐵門又開了。 這回過來的,卻是那個招工時三七分頭的青年。 工頭照例迎上去笑著招呼,“立哥,有什么吩咐的……” 小滿心里想,進這廠子里做個工也并不容易,這一天,卻也不曉得還要有幾個人物過來巡視。 立哥沒有答,徑直著走近,竟帶了笑伸手一指小滿,對工頭說,“不忙。這一個另有別的活計指派。我要領出去。” 小滿一驚,不及反應,工頭卻先板起臉來不耐煩地訓斥道,“小子,聽見了嗎?還不趕緊跟著立哥出去。” 他就在同船一起來的人詫異的眼光里,滿腦子空白地跟著這青年走了出去。 到了外頭,小滿隨了工頭,也喚他一聲,“立哥”,這才問,“是什么活計?為什么我的活計跟別的人不一樣?” 立哥仍是笑,只說一聲,“你跟我走,過一會便知道了。” 廠子門口不知什么時候,已泊著一輛純黑小車,立哥自己開車門坐進去,又朝他一招手,示意他也坐進來。 這時候,小滿早已沒了開始時候對新事物的興奮和好奇,雖還是依言坐進了這車里,卻再沒任何別的想頭,滿心底里有的只是迷茫和不安。 車動了。 立哥忽然問,“對了,基本的字你能識得嗎?” 小滿點頭,不假思索地答,“能識一些。我曾讀過兩年私塾。” 他心里盼著立哥能給自己揭開謎底,誰知道他卻只是沒頭沒腦般地自言自語一聲,“哦,這還好些。” 哪里好,好什么。他一聲話也沒有解釋。 一路再無話。 也并沒給他多少困惑的時間,車便停了下來。 車門還沒打開,小滿忽然聽見一聲鈴響,緊接著的便是一陣喧鬧,都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一般。 立哥開車門,兩個人一前一后從車上下來,小滿跟著他,又往前走了一段,就看到了高大的仿西洋式的白色圍墻和大門,旗桿上的旗幟迎著風飄揚著,陡然瞧見那招牌上明明白白寫著的學校名字時,他一驚,人便怔在了原處。 立哥卻沒停下,仍是走,小滿回了神又再跟上去,透過另外的一處門口,就看見寬而闊的一大片場地,三三兩兩穿了學生服的少年少女慢慢地走著,太陽正在往回落,暖橘色的太陽光給全部的人和景都打了一層柔軟的金邊。 這里,與那密不透風,充斥著染劑刺鼻氣味的廠房,又恰像是兩個世界。 立哥這才一笑,對他道,“今朝都快散學了,就先帶你外頭兜一圈。你做好準備,明朝開始,車子會接你到此地來上學。” 小滿仍僵在原地。 立哥拍一拍他的肩膀,又道,“這就是你要做的活計。” 下了船之后,他便一直像在做夢,總覺得周遭的一切都不大真實。 這一下,卻像從一個夢,又跌進了另一個更虛幻,更不真切的夢里去似的。YushUWuo N 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