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暗流(上篇)
暑日里,每一日的開端總歸是那些燕雀唧唧叨叨的叫聲,這時候,人往往都還稀里糊涂半沉在夢里, 終于是不得不起來了,柳嫂踏到前院,天還發灰發蒙的,沒大亮,暑熱卻已經來勢洶洶,從每一處的角落里蒸騰起來。 她井邊去打水,看著井沿,好似每日例行公事一樣,想起自己那個磕死在井沿上的不成器的兒子,接著傷懷一陣。 再看著井邊上那布滿了陳年裂紋和青苔的一圈地,又仿佛窺見了自己舊日里做童養媳的日子。 然而,這兩樁事都不好多想,她打完了水,也就揮到了腦后,她又拿起苕帚,細細地掃著門前,突然隔了籬笆,聽見一陣聲響,再抬起頭來,就看見了那兩個人。 經過了端午那一回,水杏見了她,多少總是有些羞愧,眼睛閃躲著,人也僵硬著放不開來。 小滿卻總沒臉沒皮的,看見了自己,卻反而把她的手抓得更緊而水杏,也就任由著他這樣胡鬧,仿佛心底里也是早認定了這回事一樣。 柳嫂知道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不能再有什么轉機,雖是萬分無奈,也只有這么冷眼看著,不發一言。 小滿抓著她的手,漂亮的眼睛睨過她,帶著笑意,甚至透出一絲孩子氣的得意。 柳嫂搖著頭,只能在心里不住地暗罵,天殺的混小子。 長夏之中,并沒什么新鮮事,唯一還能一提的,是街上忽然來了一對邪祟,不知道是哪一天到這鎮上的,一男一女,都是高個兒,金黃色的頭發,眼睛翠得發亮,像琉璃,也像狼,或者貓。他們一邊走著,嘴里一邊嘰里咕嚕地說著一些沒人能聽懂的話。 人們瞧見了,總是遠遠的避了開來,一面卻又止不住好奇地探頭張望。 他們被人張望著,卻并不介意,干脆頓了腳步,兩雙碧眼珠子帶著些笑意,大大方方地也去看著別人。 這一來,那些張望的人倒都不約而同地撇開了眼睛,在心里不住地道,晦氣,晦氣。 小滿從沒見過這兩個傳聞中的邪祟,光只是聽別人頭頭是道地說起。 姓溫的祖上曾參與過洋務運動,多少見過些世面,便有些嗤之以鼻地一笑,慢條斯理地道,“這才不是什么邪祟,這是兩名洋人。前朝火燒圓明園的八國聯軍,就是像這樣的洋人。” 雖然心里也都明白這兩個人實際上與邪祟并不沾邊,但這八國聯軍,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實在也并不比邪祟要好多少。 姓胡的心里有些發怵,口中卻不屑地哼一聲,“什么洋人,我看就是邪祟。不對,論起禍害,他們比邪祟都更壞。” 小滿在一旁聽著他們爭辯,并不出聲,心里卻想,那八國聯軍的確是可恨極了。但是,人都有好有壞,洋人也是人,不應該一桿子打死。 他只這么隨意地想著,并沒太放心上,卻沒想到,真會有與這兩個人正面碰見的時候。 那一日天氣極熱,店里恰在盤點,暫不上工,下午他便去小河里洗冷水澡,洗完再沿著河邊往家走去時,迎面的,就對上了那兩雙碧綠的眼睛。 正午熱得冒煙,他們金色的頭發,在熾烈的日光下,更好像是兩簇金黃的火焰似的,明晃晃的,發著一些耀人的光。 不知覺的,他便頓下了腳步。 這才看清楚,那女人身上穿著一條怪異的裙子,上半身收得極緊,又開得低,雪白的頸和肩竟都無遮無掩地坦在了外面,下半身的裙擺子像把雨傘一樣撐得極開,垂到膝蓋,兩條細長的腿也是大大方方露在外面。 那男人,其實又還幾乎不稱不上男人,而只是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一頭金發有些自來卷,面龐白皙,四肢瘦長,穿著沒領沒袖的上衣,和短了半截的褲子,身后背著一只碩大的布包,眼睛里還帶著一些未泯的天真。 這兩人并排立著,看起來像姐弟,甚至是母子,但那兩雙手卻又旁若無人地緊牽著。 小滿臉不由自主一紅,那洋人少年只一味好奇地看著他,開口說話的,卻是那個女人。 她的聲音出人意料婉轉輕快,小姑娘似的,所說的倒不是那傳聞里不能懂的語言,語調卻怪異,一連重復了好幾聲,他才勉強聽懂。 她在問他,附近有沒有什么漂亮的地方 小滿實在不知道在這個司空見慣的村子里,有哪一處地方稱得上“漂亮”,但又回絕不能,突然間,真想起了一個地方來,便點了頭。 他往前面帶路,他們在后面跟著。 有一陣,忽然久不見他們跟上,他回頭去,就看見那二人在離開他幾步遠的地方摟抱著,面貼面,嘴貼嘴。 他一驚,連忙又轉過了頭,臉紅得透了。 這二人卻在后方自顧自地發笑,全不在意似的。 終于,他領著他們到了村東南的葵花田邊上,見那一大片望不到邊的葵花仰著頭,正如火如荼開著,每當微風拂過,便此起彼伏地拂動著,像一片金燦燦的浪,襯著夏日碧藍的天,確是有幾分好看。 兩個人看著這一大片花田,臉上露出燦爛的笑,顯然是滿意,少年放下肩上背的布包,先從內取出一本極厚的畫冊,又再去包內翻找。 那本圖畫冊極厚,擱在邊上被風一吹,就自動翻了開來,停在某一頁,正是片一望無際的大海。 小滿原先已準備告離了,突然瞧見了那畫冊里的風光,不由自主的便頓了腳步,好奇地看著。 女人笑著,干脆拿起畫冊遞到了小滿手上,點點頭,示意他可以隨便翻看。 他接過,道了謝,一頁一頁地慢慢地翻,每一頁都是不同的風景,除了大海,還有停泊在碼頭上的巨大輪船,暮色下的街頭,路的兩旁布滿了高大濃密的樹蔭,再翻過一頁,又看見一幢幢偉岸的,甚至有些怪異的建筑。 他從沒有去過這些地方,甚至從沒聽過,但是看著這些畫中的風景,心卻砰砰直跳著,人發著怔,好像一不當心窺見了前一世里的隱秘風光似的。 忽而,又臉熱起來,因和這畫中的地方比起來,他帶著他們來的這一片向日葵田好像連風景都稱不上。 女人在他翻畫冊時,在旁邊一字一句地說話,還是那口語聲怪異的話,聽久了,小滿竟能夠逐漸聽懂了。 他們來自一個名叫法蘭西的地方,離了家鄉,一起坐著車,乘著船,也依靠著腿,走遍了許多地方,每到一處新地方,他就用畫筆使它定格。 聽她這么說,那少年突然又羞澀起來,嘀咕了幾聲,又從包內拿出另一本畫冊,也遞給小滿。 他接過,再一次的翻開,這一本里,卻又是另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每一頁上,都是手繪著的各式各樣的衣服,裙子,只是炭筆的線稿,式樣卻都大膽極了,和她身上穿著的類似,乍一看簡直有些驚世駭俗,眼球卻被吸引住,怎么樣都移不開來。 少年有些得逞似的笑起來,看向女人的目光,卻是極溫柔的,甚至帶著一絲驕傲。很顯然,這一些都是她的杰作。 小滿受了感染,不自覺地也笑起來。 這一天晚上睡覺時,他便握著水杏的手,帶著興奮,把白天里遇見了這兩個人的事情都仔仔細細地和她說,他說起少年畫冊里外面的風光,也說起女人畫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裙子,說起他們在太陽底下旁若無人地牽著手,甚至那樣子。 水杏聽得認真,聽到這里,就紅了臉,而后,小滿頓了話頭,她也有些發怔,在幾秒鐘里,彼此都被牽起了同一件心事。他們是不是永遠都不能夠有這一天 小滿親親她,把她抱得更緊,她回親親他,也不動,漸漸都入了夢。 到下半夜,他卻做了夢,一會兒站在了一大片海邊,一會兒又站到了那一條寬闊的街道上,一個串連著一個,始終逃不脫白天里看見的那一本畫冊。 醒來之后,他的腦子還是停留在那些夢里,睜著眼看著天花板,耳朵聽著窗外的夏蟬一聲聲地叫著,怎么也無法再入眠。 手忽然被輕輕握著,他在枕頭上側頭,水杏也側著臉,溫溫柔柔地看著他。 小滿曉得自己把她吵醒了,心里有些歉意,問出口的卻是一聲,“你想不想去外面看一看” 聽見這一聲突兀的問話,水杏卻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微微一笑,而后不假思索點了點頭。 小滿也一笑,把她的手抓得更緊,立了誓似的定定地說,“總有一天我要和你一起去外面看一看。” 閑來無事時,小滿拿了那本空白畫冊那天在道別時,兩個洋人為表謝意,把一本空白畫冊,連帶著一支炭筆,贈予了他。 他憑著記憶要想把那個女洋人畫冊上的裙子畫出來給水杏看,但是記憶總有缺失,記不清楚也不確定的地方,他便只好自己改,衣袖子那里減一筆,裙擺那里添兩筆,越改越偏,到最后便成了四不像,連一些那個女洋人的影子也沒有了。 他有些沮喪,要合上畫冊,卻被水杏看見了,他的臉紅得更厲害,還想著藏,她卻笑著,輕輕地阻了他。 她拿著他畫的裙子仔仔細細地看,小滿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實在是窘,干脆便逃走了。 他以為這件事這樣便結束了,不成想過了兩日,她竟然把這四不像的裙子做了出來。 一開始,他窘得簡直不敢去看,后來勉強看了一眼,才發現雖是與那個女洋人畫的大相徑庭,但又好像并沒有那么不堪入目,看著這一條自己畫,又經了她手做出的裙子,甚至產生一種奇異的滿足感。 再后來,他去央著水杏試穿,她卻又羞了起來,好說歹說怎么都不肯依,他又去纏磨,到了最后便笑鬧著滾去了床上,拉下蚊帳子,親著纏著,都把這事拋到了腦后去。 八月底,鄰村搭了戲臺,辦社戲。早在月初的時候,小滿便和水杏說好了要一起去看。 那天晚上下了工,她換上一件簇新的淺杏色小衫,臉上薄擦著他第一回拿到月錢時替她買的胭脂,蘸了刨花水,小心翼翼把辮子梳得齊整,頭上戴的,也是那一枚他送的發卡,不過這樣簡單妝飾了一下,她倒有些不敢看他似的無措地羞紅了臉。 小滿心里一動,笑著拉起她手,就一道出了門去。 走去鄰村的路上,一開始,暮色還有些發亮,兩個人便沒有牽手,眼看著天漸漸黑起來,他便牽著她手不肯再放開了。 突然,迎面遇上了幾個同村的,也是過去看戲的村人,兩個人都不及反應,將暗還未暗的夜里,那幾雙眼睛卻好像幾枚探照燈似的,直直的,一齊射向了他們交握著的手上。 這一下子分也不是,再握著也不是,還沒想好究竟該怎么樣,同村的已經先一步走了。 兩個人雀躍的心,不免都有些沉滯下來,卻又不能回頭去,一步步的,還是走到了那辦戲的地方,都出了一身的汗,喉嚨也都干渴極了。 戲已經開演了,臺下早就熙熙攘攘地擁起了一群人,因站得遠,只能看得見一些動著的輪廓。 小滿去買豆漿,她還在人堆里站著。 模模糊糊地,水杏忽然聽見有人說了一聲,“真不知羞。” 過一會兒,還是那個聲音,又模模糊糊地道,“沒皮沒臉。”緊接著附和著的一陣笑聲,也是模模糊糊的。 不曉得說的是誰,她手心里卻沁出了一陣陣地汗。 她四下里悄悄張望了一下,看見都是自己不認得的面孔,心稍微安定了一些,又費力地朝臺上看起。 臺上的戲子,原本就看不太清,這時候,卻光能聽得見聲音,人是一點都看不清了。 飛蛾,蚊蠅都匯聚在臺前的那一束光里飛旋舞動,無數雙翅膀迅速地拍打著,發著巨大的鼓躁聲,久了,她的頭便昏起來,臉頰又燙又熱的。 這天氣又幾乎沒有風,偶爾吹過來一陣,也是燙熱的,便熱上加熱。 她身上開始出起虛汗,涂過的胭脂很快像被水洗過一遍似的掉得一干二凈,一張臉比紙還白。 快要立不住的時候,小滿終于回來了,最后最后,他拉她的手出去時,她只感到一群人的眼光像針似的扎過來。 他好像也有些預感似的,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輕而定地說,“我們不分開,絕不分開的,像你給我的香囊繡的那樣。“ 他抓得太緊,太用力,幾乎使她發痛,她分明已經沒什么力氣了,卻還是用盡了最后的力氣去回握,去點頭。 這一個晚上,她大約是有些中暑,回去之后,被小滿照顧著吃過藥,擦過身,又好好睡過了一覺,到第二日,基本上也就好了,卻多了一種后遺癥食不下咽,見了什么都有些犯惡心。 這也并不算是什么大事,她怕小滿擔心,便不特意讓他知道。 那一天走在路上,原本還好好的,她突然聞到不知道哪里飄過來的一陣油臘氣,下意識地便捂了嘴惡心了一下。 好容易緩過勁,再抬起頭來,冷不丁的,卻驀地瞧見同村的月芳似笑非笑地立在跟前,她細細地打量她,也并不開口說話,那尖銳的眼光卻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直勾勾地定在了她的小腹上。 被她這樣一盯,水杏好像才從一個夢里驚醒,身子由不得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