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情竇
雖然生著悶氣,小滿還是把那幾本舊書帶到了學堂。 方夫子瞧見書封上那個有些褪色的名字,便不禁感慨,“梁公子七歲時跟著我讀書,確是難得的好苗子。他原是個極愛惜書的,你與他非親非故的,他緣何將書贈與你” 小滿只回一聲“不知道”,便語塞住了,心里卻因他的話,越加不自在起來。 他很早前就知道這梁三公子對水杏有意,也知道這人才貌兩全,性情人品也好,她若真的和他一起,得他庇護著,只有好處沒壞處,也犯不上再吃這許多苦。 卻又打心底里覺得他這樣盯著水杏不放,實在討厭極了,可憎極了。 饑荒時,他夢見過他們成親,如今回想起來,那一種絕望有增無減。雖然那時她被他迫著和他拉過勾,保證過絕不會喜歡梁少爺。但每回,只要一瞧見她看著梁三公子時那副臉紅無措的模樣,想著那姓梁的每天都會過去瞧她,與她說笑,他心里就又是郁悶,又是怕的,總覺得這一些話,或許是并不能夠作數的。 偏偏年少,但凡有一點心事就完全藏不住的,便總好像不知在跟誰置氣似的,別扭,又莫名其妙。 他心里憋了一團無處發泄的氣,卻從沒有想過根源究竟因為什么,水杏也不當回事,每日早出晚歸地忙著,晚上,他不說話只讀書,她便也只專心做自己的事情,屋子里點一盞油燈,彼此隔開一張桌子安安靜靜坐著,仿佛一個屋檐下活著的兩個陌路人。 到后來,他反而先受不了這些冷淡,心里生了悔意,讀著書,心卻靜不下,時不時沒有志氣地抬起眼睛偷看她一眼。 她其實壓根就沒和他生氣。他看她,她便也回看他,柔和地一笑,包容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似的。 許多卡在小滿喉嚨口的話為什么要和我分床睡為什么你總幫著那個人 卻都因為她這一個寬容的笑,又全咽了回去。 小滿便仍低下頭,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一樣的,咬了嘴唇盯著書不響了。 從夏到秋,他強迫自己把心思都放讀書上,心里憋悶,不樂意和她照面,因而散了學都還一個人留在學堂里用功,一直到天色昏黑了,這才慢慢地回去。 第一次晚回,他看見水杏焦急地侯在門口,他心里極愧疚,偏又嘴硬,只敷衍似的和她說了一聲自己是在學堂里請教先生,便罷了。再晚回去,她便不再侯在門口,只一個人在燈下聚精會神地做著針線,好像對著一張空桌,和對著自己并沒有什么兩樣。 小滿賭了氣,干脆天天留在學堂里蹉磨。 方夫子見他日日讀書如此上進,內心對他改觀不小,看見天晚,甚至主動留他在自己家中用飯。 小滿過意不去,婉拒了幾次,到底厚著臉皮答應了一回。 方夫子的兩個兒子都已成人,早已結婚生子自立門戶,家中唯有師娘李氏與幼女小禾。 頭一次跟著跨進夫子家的大門時,小滿難免束手束腳,靦腆得慌,然而,那師娘李氏雖大字不識,人卻極溫和可親,話不多說,一個勁兒布菜盛飯的,把他當了自己人一般。小禾更不用說,每日學堂里對著他都是小哥哥長小哥哥短的叫個不停,見他留下用飯,更是雀躍殷勤。 小滿留在方家吃著飯,眼睛卻總時不時地瞥著窗外逐漸黑下來的天,心神不寧,方夫子看出他的心思,飯后替他擋了還纏磨著要他留下陪玩的小禾,主動讓他早些回家去,免得嫂嫂擔心。 之前再是如何,他也還曉得分寸,從沒晚到這個時候才回去,這時候,滿腦子里都是她孤孤單單侯在門口的身影,只怕她久等著自己不回,一個人出去尋他,便是拼了命地的往回奔著,再顧不上置不置氣。 他氣喘吁吁回到家,不成想推了門,屋子里卻黑燈瞎火的,里里外外都尋不見水杏。 小滿這一下是真著了慌,緊握著拳,連手心里都沁出了冷汗來。荒年時鐵成的事情還歷歷在目,這么晚了,她若真一個人出去尋他 他皺著眉,心急火燎的,趕緊又出了門去,誰知道剛到門口,卻正撞上了兩個人。 水杏,還有,梁少爺 在暗淡的夜色里,兩個人一前一后地進門,梁少爺體貼地走在前面,她略帶羞澀地跟在后面,男的清俊,女的溫婉,倒好像天造地設一對璧人。 水杏瞧見小滿,微微一怔,緊接著一笑。 小滿卻好像不認識她般的,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兩個,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 三少爺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笑起來,便多少帶了幾分尷尬,“你嫂嫂今天趕個急活。我正好經過,看見天色晚了,就送她回來。“ 小滿把他當了空氣,連帶他說的這些話,也全當成了過耳的涼風,聽過了,便過了,仍是面無表情立著,連一聲禮貌的應答也懶得給。 水杏顧不得小滿,讓三少爺稍等,自己進屋去,就取了一身新做的衣褲來尺寸,都是她特意從鋪里的老板那里要過來的。 她忐忑著把它給了三少爺,他卻好像并不高興似的,仿佛這一身衣褲,就又將彼此好容易慢慢熟稔起來的關系,又弄生份了。 兩個人還在客氣地相互推來推去。小滿已一個人,一聲不吭回了屋去。 水杏到底把備了許久的禮送了出去,雖然這一點東西,實在是抵不了多少的人情,但好歹還是將這樁一直壓在她心里的事,減輕了一些份量。 她也回屋時,小滿早回了他自己的睡房,只把一道屋門緊緊閉著。 這會兒,分明還沒到睡覺的時候,水杏伸了手,在門上輕敲了兩下。 沒有回應。 她有些猶豫,想起小滿不對勁的神態,實在架不住擔憂,終于再度伸手,用了氣力,又敲了好幾下。 還是沒有回應。 那屋子,仿佛就是一個空屋,內里沒有一點聲息。 水杏只得放下手,慢慢地走開,聽見屋子里有一定響動,她立即就回了頭去,巴巴地盯著那扇門,期待著他能夠打開,連這一點心思,最終卻也是落空了。 她洗漱一番,自己也進屋躺到了床上,分明是累了一天,但眼睛望著黑魆魆的天花板,卻怎么樣也睡不著。 小滿小時候,脾氣雖不怎么好,但歡喜什么,討厭什么,卻很容易讓人知道。他的心,其實也簡單,只要真心待他好,他也會待人好,雖然很少會在臉上、嘴上表露出來,卻是最曉得感恩的。 如今,他大了,她倒反而有些不懂他了。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要什么,明明要想待他好,卻不知道該從何好起,便總難免無措。 水杏腦子里混亂成一團,好容易睡過去了,做的夢也亂,一會兒回到了災荒的時候,一會兒,卻又回到了最初到這個家來的時候,小滿哭,小滿笑,她便也跟著哭和笑,半夢半醒,稀蒙糊涂,再回到真實里來時,天已蒙蒙亮。 平時,她起得總比小滿早一些,但這一天,他卻比她還早一步的,就出了門去。 這一天,水杏做著工,心里還總惦著小滿,做到散工,她特意繞了路,走到城東,想去學堂接了小滿一起回去。 她進了學堂,大部分人都回去了,一間偌大的屋子里,卻只有小滿一個人,拿著一本書孤零零地坐著用功。 她心里一澀,他聽見了腳步聲,抬頭一看是她,也是微微詫異。 水杏朝他一笑,打著手勢說要和他一起回去,小滿并未開口答應,甚至也沒有點頭,倒不別扭,默默把書收拾進書包,便走到了她身邊。 水杏比劃著問他餓不餓,小滿仍不說話,自顧自看著前方,仿佛回到了饑荒時被餓啞了的那段時候。 她原本是想和他一起去街上吃面,再一起回去。但是小滿這樣,她便也只有打消了這念頭。 小滿在前,她在后面,兩個人隔開一個頭,只是悄無聲息地走。穿過街巷,他卻沒有朝著家的方向走,反而沿了田埂,朝里走了。 水杏無措茫然地,只有跟在他的身后。 正是秋收時節,放眼看去都是金黃飽滿的麥穗子,一半已被收割了,一半還沒來得及收,一串串沉甸甸的果穗隨風費力地曳著。 暮日將沉未沉的,做田的人都收工回去了,前后左右只有此起彼伏望不到邊的麥田。 進了田里,小滿不停下,費力地,仍悶著頭,像置了一股氣似的不知道疲倦地仍朝麥田的深處走,她實在不知道他究竟要走到哪里去,走累了,終于受不住地停了下來。 小滿察覺到了,回了頭來看著她,那眼神,卻不大像個孩子的眼神,又是苦痛,還帶著某一種讓人陌生的渴望。 他朝她過來,越靠越近了,水杏才意識到,不知道什么時候,小滿竟是已和自己一般高了。 嘴唇輕而易舉地被他壓上,然后,一瞬間眼前的夕陽和麥穗子都模糊成了一團,只看得見小滿細長的眼睫,能夠感受到的,也只剩下少年柔軟的嘴唇和清涼的氣息。再后來,連耳邊反復鼓噪著的秋蟲聲響也全不見了,整個人喪失了五感,完全陷進了混沌里似的。 小滿終于放了她,兩個人面對面地喘息著,都紅了臉,水杏回過神來,本能朝后退了兩步,他卻很快地上前去,手抓著她的肩,一不做二不休地一把將她推倒在了麥田的地上,嘴唇再度壓了上來,這一回,他親得更急,簡直不大像在親,舌頭牙齒一起上,簡直像泄憤似的一遍遍胡啃亂咬著。 她被咬痛了,后背也被橫七豎八的麥稈硌得生疼,眼睛里噙了淚,手撐著地,要想起來。他察覺到她的意圖,有些惡劣地,又把她又推倒了回去,少年輕輕喘著,紅著眼睛看她,仿佛有一些惱怒似地命令,“不許動” 水杏倒像被他唬住了,真聽了他的,軟化下來不再動了。 小滿心滿意足的再一次糾纏上她已被親得微微發腫的嘴唇,輕輕舔著,親著,每親一回,就賭氣似地說一句話,“都怪你要跟我分床睡。”,“不許你再對他笑。”,“不許你和他走在一起。”,“不許你看他。” 她渾身一些力氣使不上來,明明極是羞愧,又是混亂,因著他的這一些話,還有些哭笑不得,小滿卻偏偏認真了似的盯著她,“你不答應,我就不放你起來。” 水杏閉了眼睛,撇了頭去,卻連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地,真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小滿眼睛一亮,臉上有了笑意,卻還不滿意,硬把她的臉轉過來,兩只手捧著她的面頰,得寸進尺地又加一句,“還有,每天都要讓我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