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齟齬(上篇)
天杰最歡喜金桂的香氣,甜絲絲的,又絕不使人煩膩,走著路,隨便呼吸個幾下,連臟腑都被洗滌了一遍似的。 加之到了九月金桂盛開時,那折磨人的暑熱也已漸漸將囂張的氣焰一日一日地收斂了起來。 這一日,從城里下課早,他不大想回去聽家母叨嘮,便相約了同窗好友王合川一道去街市吃點心。 天杰生得清俊文弱,氣質也斯文老實。王合川的爹是警員,他身上便多少帶著一些彪氣。 兩個人都是風華正茂的年歲,面孔又都生得端正,加之都穿著一身干凈齊整的學生服,挎著書包并了肩走在這魚龍混雜的街市上,越發顯得鶴立雞群。 去了往日常去的餛飩攤,一人一碗雞湯餛飩下肚之后,又慢慢往回。 天杰向合川抱怨,他娘最近好像已經在替他張羅著娶妻的事情了。可他根本就不想和一個面都沒有見過的女子成親。 合川家中比不上梁家地大業大,加之本身就是口無遮攔的性子,他的語氣里便帶著三分的酸澀和譏誚,“你不想要老婆,我倒想要。可惜沒人替我張羅。而且,說不定你阿娘還替你尋了一個美人呢。” 天杰皺眉打斷他,“我不要她替我尋。再講,我也不想這么早成家。” 合川一笑,“你不要她尋,那你自己想要尋個什么樣的新女性嗎留過洋的那種” 天杰剛說了一個“我”,合川突然停下步子道,“你瞧。” 天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見在個小攤子前,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正滿臉兇相地拉扯著一個小男孩的衣領子,待到瞧見邊上那個滿臉是淚的女子時,他的腦子頓時像個壞了的時鐘一樣停擺了。 腦子是停擺了,人卻已搶先一步上去拉開了那男人,聲音里都是按耐不住的怒氣,“欺負小孩和女人,算什么男人。” 那個名叫小滿的男孩得了救,眼圈仍是紅著,一動不動怒視著男人。 水杏看見了自己,面露出一絲驚訝,卻先去拉了小滿,怕他再被欺負似的緊攬了他,這才含著眼淚對自己投向了感激的一瞥。 那人惱羞成怒,搖搖晃晃地,滿嘴胡吣地亂噴著酒氣,“哪來的乳臭未干的小子,敢管大爺的閑事”,又去拉天杰的衣領,不料卻被突上前來的合川反肘一擊。 合川是練過幾年手腳的,只這一下子,那人已是捂著腹部面露痛苦地蹲了下去。 那些站在旁邊袖手圍觀著的人,這才你一言我一句地把事情經過說了出來。 原來這人醉醺醺地上街,偶然瞧見攤子前的水杏生得標致,便上前去調戲,小滿是見不得嫂嫂被人欺辱,這才被他提了衣領子。 挨了這一下子,他的酒倒醒了一半,怒火卻是更熾,好容易站起來,就要去找合川尋仇,誰料一晃眼,正瞧見了天杰的臉,整個人卻像一個被猛然倒空了的面粉袋子一樣軟了下來,又是尷尬又是陪笑地喊了一聲,“三三少爺。” 天杰這才仔細地看向他的臉,眉頭皺了起來,“阿富” 確是家里的長工陳富,只曉得他經常酗酒誤工,被阿娘斥責了好多回,前一陣差一些還被趕出門去,不成想還沒過幾天,這廝的膽子竟肥成了這樣。 陳富哭喪著臉對著天杰拉拉扯扯,“三少爺我再也不敢了。這事我求您不要告訴大奶奶。求您了。” 天杰不想與他多攀扯,皺著眉拂開他,“先去醒醒酒。別在這里現眼。” 陳富悻悻去了,水杏的眼淚還未干,卻還是勉強笑著,對著他們一再做著感激的手勢。 小滿只說了一聲,“多謝你們。”便撇了頭,不再聲響了。 合川忽然嘆道,“可惜了。”聲音極輕,只有天杰聽見。他瞧了一眼那攤子上擺著的五花八門的針線活,再看一眼她,心里有些說不出來的難受,最后只是道,“你放心,這樣的人,回去我就讓阿娘把他打發出去,”一出口他才發覺“你放心”這三個字多少唐突,臉一紅,頓了兩秒鐘,再開口,仍是不合時宜,“你們在這擺攤多久了” 水杏伸了兩個手指,小滿替她答,“兩個月。” 天杰不響了。 水杏忽然彎了腰,從攤子上拿了兩件坎肩,朝著他們手上遞過去。 天杰臊得滿臉通紅,連連后退,揮手推拒著,水杏卻也是犟,硬要塞給他,倒是合川大大方方地就接了來,還點頭笑道,“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你就領了便是。” 天杰無奈,只能接了過來,另一只手卻往衣袋里掏著,拿出錢夾,取了幾張大額鈔票出來,“剩下的這些我也都要了。” 水杏不接,望著他們的眼中仍含著淚。 合川恨鐵不成鋼地推一把他,“都說是人家的心意了,你這是做什么” 水杏破涕一笑,輕點點頭。 天杰收回手,拿著那坎肩離開時,覺得自己的手好像有一千斤重。 似乎總這樣,不過想幫一把她,到頭來,卻反過來還拿了她的東西,害得她更累,更苦。 見天杰焉了似的,總打不起精神來,合川在旁“嘖”了一聲道,“總說你讀書讀成了榆木腦袋,你還不承認。” 天杰不說話,他便接著道,“你以為施舍錢她就能真領你的情,記住你的人嗎” 天杰道,“我不用她記住我的人。只想幫幫她。” 合川笑道,“幫也要幫到點子上去。對了,你剛才看見她瞧著我們背著的書包的眼神了嗎” 天杰一怔,“怎么” 合川卻不解釋清楚,反而意味深長地道,“標致是標致,但以你娘的性子,要想娶妻是沒指望的。不過,你要是努力一把說服她,興許還能夠納她做個妾” 話還沒說完,天杰已漲紅著臉打斷了他,“我不納妾。” 合川發了怔看他,好像頭一回認識他似的,一時竟是語塞了。 那粱三少爺和王公子離開之后,小滿總好像受了什么打擊一般一蹶不振,嘴唇也緊抿著,一聲不發。 她看他,帶著擔憂,他便把頭不太耐煩地撇過去。 回去的路上也是,他走在前面,把她甩得遠遠的,她好不容易趕上來和他并排了,他偏是又放慢了腳步,走在了她的身后。 水杏心里忐忑,猜不透這小孩兒又是哪里不高興了,卻也只能隨他。 快要到家的時候,他忽然停了腳步,背對著她,一字一頓地道,“以后,我一個人出去擺攤,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