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urouWu。Org 61.夏滿
煦和來的那日,水杏正與宛嘉在一起坐在店堂的沙發上研討一條裙子的設計圖紙。 正值黃梅天,云壓得很低,雨一直時斷時續下,里外都是一樣潮濕悶熱。 忽聽福順猶疑地問,“咦,外頭的是宋少爺么?” 她們兩個一道抬頭,黃梅天的潮氣重,玻璃門上聚足了水汽,又隔得遠,光線暗,只能看到一個模糊輪廓。 他終于推門進來,宛嘉卻同時埋了頭去,手指有些煩躁似的捻著設計冊子的頁邊。 人進來,卻將落雨天的窩澀氣也一道帶了進來,他們看清了,確是宋煦和,穿件薄襯衣,手上拎了一把傘,進門來,他先把傘攏了,擱到門邊的傘架上去,這才向人一笑。 福順先上前去笑道,“我就猜是宋少爺,果真是你,好長時間沒見。” 煦和笑點了頭,“聽說你們在這處開了店,一直想過來看看,又總有事耽擱,” 時間過去兩年多,他的樣子并沒怎么變,不過褪掉了一些輕浮,給人感覺似乎是沉穩了,卻也多了滄桑氣。 他走到她們跟前,水杏起了身來微笑,他回了一笑,依然還是喚她,“水杏姐。” 宛嘉仍坐著,并不動,眼光稍微飄忽一下,卻還只是接著看草圖。 他對牢她,似乎是盡力想要自然些的,結果開出口來還是不夠自然,簡單兩個字 “宛嘉”,又是帶了三分的踟躕。 宛嘉不抬頭,只是略點了頭,像是敷衍地應了,又好像沒應,再隔了一會兒,卻忽然說一聲,“阿姐,我忽然有一個新念頭,我進去把稿子改一下。”這便拿著冊子進了里間去。 煦和目視著她進去,又眼睜睜看著那扇門關閉,他就對著那扇閉合的門,像個塑像似一動不動地立著。 幾秒時間,卻是連福順都覺察出了尷尬,水杏先回了神來,讓他坐,又要去替他倒水,煦和忙制止了她,擺擺手,依然是一笑,“水杏姐,不用忙。我這就走了。” 說完,他道一聲,“再會。”便推門走出去。 他走了有一會兒,水杏瞥見他那把孤零零擱在傘架上的傘,她這才發覺他竟是連傘都忘了拿。這時候,外頭的雨已下大了,隔了玻璃門看,天地間就像是被一道巨大的瀑布罩住了。χγǔzんаīщǔ②.cōM 這時候,宛嘉從里間出來了,一雙眼睛好像哭過似的發著紅,她慢慢走到玻璃門前,立在水杏邊上,和她一道默看著外頭的雨。 宛嘉開了口,那聲音完全消減了往日的活潑靈敏,換了個人似的。 她說,“阿姐,我不是慪氣。小滿將你看得比命還重。他說歡喜我,可我在他心里卻遠及不上他的自尊。” 水杏看向她,宛嘉卻回避似的,低了頭,隱忍什么一般抿了嘴唇,再不發一言。 她只有伸了手,輕拍著她的背無聲地安慰。 隔天,還是老時間,煦和又來了,許是昨日淋了雨的緣故,面色看起來并不大好。 宛嘉照例閉了門呆在里間。 煦和也沒有久留,臨要走的時候,卻從衣兜里拿出一樣東西,笑著吩咐,“麻煩你們交給她。” 那是一件巴掌大小的泥塑,卻五臟俱全,連油彩都上好了。是個小姑娘,梳了兩條細辮子,穿一條鵝黃的連身裙,懷里抱了一只雪白的貓。 水杏拿進去給宛嘉,她卻不接,好像那東西會燙手似的,光只是無聲地看,末了卻撇了撇嘴說,“真是無聊。阿姐,麻煩你隨便找個地方放。” 水杏笑了笑,就把它小心翼翼擱在了置物柜上。 再隔天,煦和還來,又留下一個泥塑,照例還是那小姑娘,這一回卻是坐姿的,手里捧著一頁書冊在看,身上穿的衣服也不一樣。 煦和仿佛形成了規律,每天在一樣的時間雷打不動地過來,送一個泥塑再走。 并沒多久,店堂里幾乎每個角落都放滿了,連進來的主顧都好奇,免不了總要駐足多看幾眼。 不曉得哪一天,宛嘉又將它們都拿了下來,一個一個全擺在了茶幾上,這一下,望過去千姿百態的,又是五顏六色,簡直壯觀極了。 她看著這些泥塑,自言自語說,“怎么會有這樣無聊的人。” 隔一會兒,又好像在跟他們解釋似的說,“東一個西一個的,都放外頭看著亂糟糟的。” 一面說著,卻把它們擦抹干凈,全都拿到了里間去,擱到一個閑置的柜子里,到底也算給這些流離失所的泥人安置了一個家。 黃梅過去,水杏忽然心血來潮似的,笑拿著一份刊著大世界宣傳廣告的報紙,提議這禮拜天一道過去玩玩。 三個人在午后出發,還沒有走到電車站,遠遠的,卻看小滿和煦和站在那里,看樣子已是等了一段時間。 福順驚喜地朝了他們一揮手。 宛嘉不睬煦和,又好像在埋怨他們沒把一道去的事情提前告訴她似的,連帶著連小滿也不睬了,就挽了水杏的胳膊離他們遠遠地站著。 她今朝穿了一身水紅色的旗袍,水杏倒是穿了洋裝連身裙,也是鮮亮的紅,兩個人好像互換了衣服似的,倒也合適。 盛夏的天藍得驚人,路兩旁梧桐的枝葉繁密翠綠,配合她們兩個的紅裙,仿佛一幅鮮明生動的油彩畫。 電車到了,也是前后腳上了電車,因是人多,在車廂里又不得不靠近。 車往前緩行,宛嘉仍不說話,福順卻跟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攀談起來,氣氛于是多少緩和了一些。 小滿看一眼水杏,她也正看向他,隔了一些距離,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處,都一笑。 他又忽然察覺,在她烏黑的發絲里,有什么東西若隱若現的,仔細一看,正是他小時候送給她的送給她的那一枚。 而她戴在耳朵上的耳墜,卻也分明是他從前送給她的那一副。 水杏笑了笑,有些害羞似的抬手順一順頭發絲,又轉過了頭去。 他還是笑,對了她的方向,心跳加速起來,目光卻是堅定的。 下了車去,宛嘉還是吊牢水杏,挽著她的胳膊打前頭走,福順就到后頭去,跟小滿煦和走在一起。 前面說說笑笑的,后面也在談天說地,距離雖然時遠時近的,卻并沒像一開始時拉得那樣遠,看起來好歹是一行人了。 在大世界門口,一眼看去無數攢動的人頭,心里不由的都有些發怵,進門去,就看那十二面哈哈鏡前圍滿了人,果真如其名,照鏡子的不分男女老幼,一律都是嘻嘻哈哈,笑鬧個不休。 趁人少一些的空檔,他們也好奇過去湊了一番熱鬧。 走到跟前去,先隨便照一面,就看鏡子里的人被拉得極長,又是極細,五官都隨之的變了形,再換一面去看,鏡子里的人卻又被壓縮成了矮胖的小人兒,都是第一次照這樣的鏡子,幾個人都覺得新奇,宛嘉起初還繃著臉,待到一面一面地照過去,終于還是繃不住笑出來。 再走進去,就看到無數個房間,一間一間整齊地隔開,每一間都是一個新鮮的小世界 左邊的電影場日夜輪流放著中外電影,靠著馬路的“乾坤大劇場”是看京戲的好地方。中間又是游戲廳,立在天橋上還可以看雜耍。 吃喝玩樂、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應有盡有,可看的東西也實在是太多,地方又是實在太大,這一個花花世界,像永遠逛不到頭的萬花筒,置身其中,只覺得一雙眼睛不夠用,一雙腿也不夠用。 這才不過底樓。 二樓有舞廳、演出魔術、滑稽戲,三樓又有中西餐廳和戲場,四樓也是戲場。 花樣多,人自然也是多,又不像春節時的廟會,那時好歹是冬天,再怎樣擁擠,也不至于汗流浹背。 這一日,還并沒有走多少路,已經是汗如雨下,喉頭干渴得厲害。 于是,他們上前去告知她們一聲,這就去買飲料。 賣飲料的地方也是人擠人,隊伍排得老長,福順還憋了一陣尿,實在是忍不了,他就與他們說了一聲,飛奔去上廁所。 約定好還在賣飲料的這處碰頭,然而等他四處問詢,好容易尋到廁所,又好容易解決了,再一出來,放眼一望,卻只看到黑壓壓一片人頭,暈頭轉向的,再分不清楚南北西東。 福順心里曉得壞了事,頓時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走了幾步路,略微鎮定下來,想著師傅和宛嘉小姐穿的都是紅裙子,就心里頭默念著,要尋紅衣服的。 他一面走,一面在人群里面搜尋,看見穿紅的女子就繞上前去看個究竟。 不曉得走了多久,糊里糊涂上了二樓,就看到一處大房間,聽到那樂曲聲,心里猜測可能是跳舞廳。 他好奇地在門口張望。 這會兒并不是跳舞的好時候,舞廳里空蕩蕩的,天花板上一盞圓球似的吊燈孤單地轉著,四下也是昏暗,他剛要走,眼睛無意拐到什么,卻忽然給雷打中了似的,一動也動不了了。 只看在那昏暗的燈光下,不起眼的角落里,卻有一男一女摟著頸,激烈地纏吻在一道。 卻不是別人,正是宋少爺和宛嘉小姐。 他呆立著,心一陣狂跳,回過神來逃也似的離了那地方,左邊臉頰已是燒了個透。 他又繼續走,這一次,一口氣上到了四樓。 中心劇場正在演出的是滑稽戲,福順對滬語還只是半知半解,但一走到天橋的人堆里,他卻不由自主被圍看的人的笑聲感染了,看著臺上人那做作的動作姿態,也不禁跟著笑起來。 滑稽戲完了,他預備再接著尋人,誰曉得卻又開始演出雜技了。 幾個漢子騎在馬背上一層一層地疊羅漢,他們疊得那樣高,眼看著要掛不住,卻還繞著圈兒跑,那立在最高處的一位手里同時還在拋著點燃的火把。 福順看得心驚rou跳,屏著呼吸,大氣都不敢出,過了好久,才隨了人群一道歡呼著叫起好來。 這節目結束,他還沒回過神來,很快又有人上來變戲法。 這又是從沒見過的新鮮物事了,他看著那個人一會兒從帽子里抽出一朵花,一會兒又抽出一把寶劍,到最后,竟是抽了個活物出來——一只兔子。 這一下,他張大了嘴,簡直是目瞪口呆,一步都挪不動了,不知不覺,就這么一直看到雜技結束,此時夕陽斜照,時間都近了黃昏,萬千燈火依次亮了起來。 他覺出了餓,就跑到賣吃的那里,買了面包拿手上,再買一根冰棍咬嘴里,一口冰棍一口面包,邊吃邊一層層地往下走 走到三樓時,眼梢無意中在最中央的大轉輪上瞟到了一抹大紅,他駐足定睛細看,其中的一個轉椅上,坐著的卻正是他師傅水杏和小滿。 福順急忙忙地過去,趴在離轉輪最近的欄桿處等候著,看他們快到眼跟前了,剛要向他們揮手,卻看小滿摘了師傅的耳墜發卡,卻笑著將一枚亮閃閃的戒指戴到了師傅手上。 不過一晃神功夫,那轉輪又很快的朝上了,他再仰頭看,正對著夕陽,那兩個人的身影都模糊成了剪影,卻是緊緊地貼在了一處。 他感到右邊臉頰也燒了起來。 昏頭。要中暑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