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可期(下篇)
小滿每天都來。 辰光還太早,伸手不見五指,家家戶戶都閉著門,一條窄巷仿佛還沉在夢里。 他推著車到她門前,那扇門其實只是虛掩,他仍是輕叩兩下,才去推開。 水杏漸漸習慣了他來,他進門時,有時手頭正好晾著衣服,有時又正生著爐子,她也只是向他微笑,并不特意停下手里的活。 他也是慣性的,看她在忙什么,就上去幫什么,而后總是一道吃過了早飯,再一道收拾完畢,這才出門去。 他帶著她騎車出窄巷時,太陽往往還只是探出了半個頭,不論四通八達的大道,還是細枝末節的小巷,都有一半隱在暗里,影綽綽的。 青石路上的晨露還未干,太滑,車胎晃悠悠的,總有些騎不穩當,身后坐了她,又免不得更小心。 晨風是極冷的,手腳周身都被凍得麻木,唯有的感知就是她攬在他腰間的手。 從那一塊升起來的熱度驅散了寒冬的冷,也讓心很安定。 知道她在后座。 她在身邊。 他想起小時候和她兩個人在清晨一道出去擺攤的往事,就笑著和她說起,這時候,又恰好經過了一個有些陡峭的斜坡,忽然感到她攬著他腰的手臂似乎收緊了一些。 那一塊的熱度陡然之間升得更高,連耳根也跟著發燙,伴著一點點升起的朝陽,在這寒風凜冽的臘月清晨里,幾乎覺出了熱來。 他費力甩脫雜念,一門心思地往前行,越來越亮的日光下,城市的輪廓越發清晰了,只看街道,行人,車輛,橋梁,江河,萬物都被鍍了一層金色的邊。 他就曉得,這是嶄新一天。 終于還在老地方停下。 水杏輕快地下了車,理一下被風吹亂的短頭發,朝他一笑,揮了揮手,就快步走過路口,進了鋪子。 傍晚,仍是老時間,他又去接她下工。 出了鋪子,行幾步路,照例先陪她一道去小菜場買菜,去多了幾回,連那賣菜的嬸子都認得他了,總笑著和他攀談幾句,有一回從她話音里聽出,她竟是一直將他們當成了夫婦。 他紅了臉,也并不去辯駁,看一眼水杏,她就好像根本沒留意似的,只是笑一笑,接過那些找零的錢,仔細地放進小布袋內。 他也回了神,替她拎起菜蔬,這就揮手再會。 冬日太陽落山早,天黑了,大道上還是熱鬧的,又是霓虹路燈交相映照著,與白日里大抵無異,一拐進冷僻的小路上,就像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一下子就暗下來,靜下來,除去腳踏車行時車轱咯吱咯吱的聲響,幾乎只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偶然一只野貓從眼跟前跳過去,免不得還嚇人一跳。 這種時候,他習慣起邊騎車,邊把他這一天里的見聞都細細地和她說,有時也搜腸刮肚尋一些輕松的笑話來說。 一路到弄堂口,遠遠看到從民居里透出的無數暖光。 他就曉得,和她這一天的短暫接觸又臨了尾聲。 弄堂里太狹窄,不能騎車,兩個人就下來走,他推著車送她到門口,把菜放回她手里,笑著道一聲,“明朝再見。”不待她留,這就自己回去了。 他出弄堂口,又走出了好遠,在那交叉的路口,忍不住再回頭看,那條弄堂都已望不見了,那些暖光幾乎是含混成了一團,他卻似乎還能從這團光里,尋出她住處的那一束光來。 他終于不再想,頭不回地上了大道。 這一日,他照例送她到家門口,剛道了一聲再會,她要他留步,卻從自己隨身的布包里取出了一樣東西給他。 小滿接過,原是一副線織的手套,他拿著,曉得她是看他騎車冷,這才特意織的,卻有幾秒的光景,就這么拿在手里空站著,隔開一會兒,方才回神過來試戴,尺寸也是正正好好的,不大不小。 他吸一口氣,隱忍什么似的笑說,“真暖和?!绷硪恢皇謪s伸進外衣的口袋,觸到兩張疊在一起放了許多天的薄紙,故作輕松地笑道,“對了,上司分發了兩張電影票。這禮拜天你有空么?要不要一道去看看?!?/br> 似乎是對過人家往沸熱的油鍋里倒了什么菜,只聽見“刺啦”一聲巨響,她也是在同時搖了搖頭。 他像被這一聲驚到了,一顆急跳的心也霎時冷卻了下來,人就稍頓,說錯話般略略低頭,把手從衣袋里抽出,仍一笑,“那就下次吧?!?/br> 那兩張票最終是給了別人。 禮拜天,他并沒什么要緊事,仍起了個早,畫著稿子,翻看些書,但不論做什么,似乎都是心不在焉,他就擱了東西,又出門去。 出了門,其實他也不曉得去哪里,漫無目的走一陣,自己也覺得沒意思,末了還是往回去,經過電車站的時候,眼梢無意識瞥過那些候車的人群,人突然就像被施了咒似的定住了。 水杏似乎是特意換過了一身衣服,面上甚至薄施了脂粉,邊上那長身玉立的男子卻也并不陌生,正是很多年沒見過的,梁家三公子。 這會兒他們并排立在候車的人群里,不曉得他向她說了一句什么話,她微一點頭,臉上淺淺漾起一層笑意。 小滿還立在老位置,隔了一些距離一動不動地看,有一瞬間,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無法思考。 這時候,那電車叮當叮當地開來了,他眼睜睜看他們上車去,腦子還渾渾噩噩的沒反應過來,身體倒先一步沖過去,趕在最后一刻,也隨著人群一道上了車去。 這一班車的乘客多,他們立在車頭,而他在車尾立著,恰好兩不相見,車往前行,他被車窗外透進來的冷風一吹,頭腦似乎清醒過來一些,這才發覺出自己做這樁事情的愚蠢來。 他已想好下一站就下車去,卻忽聽人喚了他一聲名字。 他回頭,只看那梁三公子隔了幾個人笑著朝他招手,顯是已看見了他。 水杏在他邊上,也看著他,面上神情是驚訝的。 他的臉皮發燙發熱,一時竟不知道如何應對,這時車剛好??吭谝粋€站臺,一波人下了車去,車廂內一下子空出了許多,他兩個就朝他這邊靠攏過來。 他回神,也向著他們靠攏過去,終于碰到了一處。 梁三公子笑嘆道,“好長時間沒見,沒想到會在這里碰到?!?/br> 他點頭回了一笑,和他寒暄了兩句,這才故作輕松地問,“對了,你們這是去哪里?” 梁三公子看一眼水杏,向他笑道,“你嫂嫂來上海時,我們在船上剛好碰到,所以之后有些交集。我有個老朋友是孤養院的院長,尋我休息天過去教那里的孩子識字,他有意想再尋人教院里的女孩子一些謀生手藝,我就想到了你嫂嫂。” 他三言二語的,已把事情解釋清楚,再看水杏,仿佛也將他的心思全看在了眼底,笑容里帶了一絲隱憂。 小滿心里羞慚,還沒想好怎么回應,卻聽梁三公子笑問,“你要不要同我們一道去?” 他并沒問他預備去哪里,卻直接邀他一道,小滿一怔,這才發覺原來他是一早便看出原委的,少不得越發臉熱,無意識對上水杏的眼睛,便不猶豫地一點頭,“好,我跟你們一道。” 電車繼續朝前行,到一個站頭,又上來一批人,車廂再度擁擠起來,三個人就安靜地立在一處,不再多話。 車行車停,總有人上車下車,他們卻幾乎是最后一批下了車的。 到了站臺,他恍然覺出,這一趟車竟已是跨越了小半個上海。 梁三公子向他道,“從此處過去不遠,走路約莫十多分鐘?!?/br> 他一點頭,默默跟著他們走。 走過一條路,再拐過幾條街,只看周圍景致漸漸褪了鬧市區的繁華,分外顯出一種落了鄉的感覺。 真到了那地方,他仍是免不得一怔,這其實是一處簡陋的大雜院,只有大門上懸著一塊臟舊的木頭招牌上寫明了是孤養院。 進了里面,就看見空蕩蕩幾間瓦房,前頭的院子里辟了一塊地,邊上圍了一圈竹籬笆,種了些茄子冬瓜一類的菜苗。 幾個穿著舊布襖的孩子端著洋皮碗木楞愣地呆坐在籬笆邊上曬太陽。 看他們進來,那幾個孩子呆板的眼里都是一亮,立即便擱了碗站起,興沖沖地跑去里屋喊人,小滿看到那一個最小的孩子一瘸一拐費力地跟在最后,原來他竟是跛了一條腿。 這時候,一對中年夫婦從里屋出來,梁三公子便向小滿介紹,“這就是院長老陳夫婦?!?/br> 雖是被稱為院長,但這二人衣著看起來卻比普通人還更素樸,兼是滿臉和氣。 相互打過招呼,老陳夫婦便帶他們進屋去,那最大一間瓦房的中間,擱了一張長桌,桌上擺了布,又有針線一類的縫紉用具,桌邊已是滿當當圍坐了一圈女孩子,大的不過十多歲,小的只有六七歲,唯獨空出來最中央一把椅子。 水杏熟門熟路地走到那把椅子前,卻也沒坐下,就這么站著把隨身布包打開,一樣樣地拿出內里的東西,向他們一笑,這就放慢了手腳演示起如何做鞋來。 她的神態認真,底下的女孩子也沒有一個出聲,默默拿了縫紉用具和她一步步依樣學著。 小滿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心里像被塞了一團棉絮,不上不下堵在那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梁三公子在邊上將一會兒教課要用到的書本冊子拿出來翻看,他去看一眼,不過是些最基本的常用字詞句。 梁三公子笑道,“等你嫂嫂教完后,我再一道教他們識字?!?/br> 他把書冊都規整好放到一邊,又向他道,“我們先去外頭吧?!?/br> 小滿點點頭,隨他一道出去。 天井里冬陽正暖,兩個人立在陽光地里,不多時,便有兩個小孩兒端了兩杯茶送過來,小滿一時有些不及防。 梁三公子接過來,自然地笑著道謝,小滿忙也接過道了謝。 隔一會兒,這兩個小孩兒卻又費力地搬過來兩把竹椅子,放到他們面前,也不吭一聲,便又跑得沒了蹤影。 梁三公子自己先坐下來,指一指那墻角邊,向小滿笑道,“你快坐下吧,瞧那邊?!?/br> 小滿順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兩個小孩兒果是偷偷藏在墻邊,伸著小腦袋朝他們這邊望著。 他禁不住也笑起來,這便坐了下來。 兩個小孩兒看他們都坐下了,這才好像立了大功似的高高興興跑走了。 他們兩個在竹椅上稍坐,梁三公子喝一口茶,這便與他說起孤養院的基本概況。 老陳夫婦二人因一些變故,五年多前下決心傾囊辦了這一個私人孤養院,收留的幾乎全是無家可歸,又沒有地方愿意收留的殘障兒童。 老陳想要教他們識些字,再學一樣手藝,這樣將來若是長大離了孤養院的庇護,也能自己立足。 男孩子還好說,女孩子其實更需要一門賴以為生的技藝。 他就想到去尋水杏幫忙,一和她說起這事,她是二話不說便答應下來。 她從上月開始,每個周末都風雨無阻地過來,教她們一些基本的縫紉,例如做鞋子,補衣服,還教簡單的刺繡。 或許因她對這一些先天不足的女孩子有同理心,她幾乎個個手把手地去教,十分負責仔細。 他又說起,這里一部分孩子有聽力障礙,簡單的字詞也難與他們表述清楚,只有慢慢來,通過肢體語言一點點教,如今他教他們認字已有一段時間了,卻并沒有教會多少。 說到這里時候,梁三公子多少有些心事重重,隔了片刻他才回神笑道,“時間差不多了,我該進去教課了?!边@便擱了茶杯起身進里屋去。 他一走,那些還沒到認字年紀的小孩子,也紛紛羨慕地跟了過去,爭先恐后趴在門縫上偷瞧。 小滿也站起身,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卻隨手拿了一根樹枝走到天井那塊泥沙地上蹲下身去畫了起來。 開始時候并沒人察覺,不多一會兒,先有一個孩子看到了,好奇地跑到他的身邊去,想看他在干什么,而后兩個,三個,一眨眼,竟都跟了過去。 一群孩子不知覺將他圍攏了起來,只看那泥地上,卻被他用樹枝一筆一筆的,不多時竟就這么勾勒出活靈活現的一匹馬來。 他們都看呆了,忽有一個聲音奶聲奶氣道,“哥哥,你能不能再畫一個騎馬的人?” 小滿一抬頭,卻看出聲的正是那瘸腿的孩子。 他一笑,三兩下真就在那馬背上又添了一個揮著馬鞭的人。 那孩子笑著拍起手來,邊上的也都隨他一道拍了手笑。 小滿便笑問,“要不要一道來畫?” 孩子們雀躍應著,也都拾了樹枝,就將這一塊泥沙地當了天然的畫板,一個個或蹲或坐下來,仿了他的架勢開開心心畫起畫來。 水杏是這時候到跟前的,他察覺到時,人還與孩子們一道隨意地蹲坐在地上,對了她的眼睛,都不及站起來,臉便紅透了。 她靜靜地看他,只是抿了嘴笑。 小滿終于站了起來,和她對視著,臉還紅著,又不知道怎么仍是說不出來話,便也只是笑。 這日晚間,他想著白日里那孤養院內看到聽到的,心里百感交集,同時卻也有一個想法浮現起來。 幾日后的清晨,他老時間來接水杏上班的時候,將一樣東西交到了她手上。 她接過來,一張張地翻看,原是自制的識字卡,用硬卡紙裁成一樣的大小,按了常用字詞表,將每一個字詞都配上了簡單易懂的圖畫,卻有厚厚一沓,不知是畫了多久,又費了多少心思。 她又抬了頭,看他清澈的眼底藏了淡淡血絲,人便怔著,小滿倒反過來有些難為情似回避她的目光,只是低聲說,“你看看,能不能夠用得上?!?/br> 她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收好,他卻已是等不及似的按了車鈴,輕快地笑道,“今朝不要做早飯了,我們一道出外吃吧?!?/br> 她便也是笑著點了頭。 ****** 梁三公子過來尋他的時候,是一個禮拜五的傍晚。 因為手頭有些急活,他下班時候已是晚了,急忙忙將東西整理完畢,推著腳踏車才出門口,就跟一位穿長衣的青年人迎面碰了正著。 他一心只想著快些趕去接水杏,也沒顧上細看,推了車接著走,忽然聽他喚聲“小滿”,這才回頭去,竟是梁三公子。 他有些吃驚地回了一聲招呼。 梁三公子就笑道,“我是專程來尋你的?!?/br> 那回一道去孤養院,兩個人閑談時候,彼此互通了近況,所以他能尋到這處并不奇怪,但小滿仍是摸不著頭腦,他特意來尋自己做甚。 梁三公子看他手握著車把,一副形色匆匆的模樣,心里多少已猜到了幾分,就道,“我們還是邊走邊說吧?!?/br> 兩個人沿了馬路邊一道走,梁三公子道,“是這樣。前兩日我接到家中來信,我娘急病,我預備提前返鄉去。孤養院那邊……你可有空替我代幾堂課?” 他到水杏的鋪子時,已是耽擱了一陣,天晚了,四下里的霓虹燈都亮了起來,越發襯得她鋪子里的那一點微光極淡極弱。 他推著車走近了,透了落地的玻璃窗子和細蕾絲的窗簾布,就看她一個人在店堂里,慢慢地熨著衣服。 她不經意抬頭,也朝窗邊看,兩個人的眼光恰好碰在了一起,那一下,卻不曉得怎么都紅了臉。 小滿赫然意識過來,其實她是在邊做活邊等自己。 他停了車推門進去,她也已站起了身,他說一聲,“對不住。來晚了?!?/br> 她笑著搖頭,他就相幫她一道閉門打烊。 腳踏車慢悠悠行到了路上,他才和她說起梁三公子今朝特意過來尋他,讓他幫忙去孤養院代課的事情。 她在后座一點頭,想了想,又伸了手,在他后背輕輕地點了兩下。 他知道,她是要想告訴他,她明白。 但只因為這極短的碰觸,臉卻是不爭氣地一熱,身體也不自然地緊繃起來。 他就不再出聲。 約定好禮拜天一早在車站碰頭。小滿已是提前來了,水杏卻來得比他更早,遠遠看到她挎著布包安靜地侯等在人群里,他就下意識加快了腳步,急急地到她跟前去,她比劃著手讓他不要急,一面卻從隨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份早點心來遞給他。 他接過,原是糍飯裹油條,用手帕細心地裹著,還是溫熱的。 等他吃了早點,電車也剛好到,兩個人就上車,一道往孤養院去。 小滿頭一次當教課先生,拿了梁三公子交予他的書本,還有他親手做的識字卡,對著那一雙雙專注的眼睛,免不了緊張,他勉力鎮定了,一點一點摸索到了教課的節奏。 是這時候突然發覺水杏立在門口看他教課的。 他心里一慌,才建立起的教課節奏無形里又被打亂。 她察覺到了,就不再看,向他一笑,便走了開來,又回了天井里去。 他教完課出來,看她坐在天井里的竹椅子上,拿著那縫紉課上用來演示的繡繃慢慢地繡著。 他到了跟前,她便停下手里的活,抬了頭向他一笑。 小滿頓了一下,忐忑認真地問,“你覺得我教課……有哪里不足的地方嗎?” 她沒有很快回應,先只一動不動看著他,他心里一緊張,她卻起了身,笑著替他把衣領子掖平整了,這才搖了搖頭,像是在說,“現在沒有了。” 年前的最后一趟課上完,他們預備回去時,那些孩子卻也像有預感似的,道別之后,又一路依依不舍地跟隨他們到了院門口。 他們動不得腳步,孩子們也立在院門口不動,兩方就這么對看著,僵持著。 直到他承諾似的說出,“年后我們還來的?!?/br> 孩子們這才一個個地散了開來。 小滿心頭始終有些發酸,在車站候車的時候,忽然想到什么,開口向水杏提議,“今年……我們要不要去孤養院,和孩子們一道過年?” 水杏聞言思索著,卻從包內拿了紙和筆,帶著笑寫下了兩個字,“一樣”。 過半晌他才反應過來,兩個人原是想到了一處去。 他也笑,喝了一口熱茶似的,胸口暖洋洋的。 年三十那天,兩個人便早早的出發,小滿騎車,水杏坐在后座,懷里抱著一只大布袋,內里裝滿了專程為孩子們去買的學習用具,糖果點心。 小路上晃晃悠悠的,冬陽當空曬著,有些像春天,騎過一段路,他后頸甚至沁出一層薄汗來。 他忽然又覺出一些異樣,意識到原是她在替他揩汗,心就極速鼓動起來,被她觸碰到的地方過了電似的,頭暈沉沉,一不留心車都騎得歪向了一邊,好容易才把住龍頭,勉強地穩住了。 她像是看到了他的窘態,又好像沒看到,臉上還漾著笑,卻也不再動,安安靜靜坐著。 到孤養院的時候,恰好院長太太在天井里領著大孩子們用糯米粉搓湯圓,一見他們,都是既驚又喜。 小滿便向他們笑道,“我們來跟孩子們一道過年?!?/br> 陳太太回了神來,口中只笑嘆道,“哎呀,歡迎。真是沒想到。”就要擦手來接待。 水杏笑著阻了她,自己撩了袖子,就在天井的水桶里舀了水洗過手,這便過去相幫著一道搓湯圓。 這時候,更小的孩子們聽見動靜,都從里屋笑鬧著奔出來了,小滿就扛著布袋,從里拿出學習用具和糖果點心來一個個地分發。 小孩子們捧了新年禮物,歡喜雀躍地相互交換著看。 小滿教孩子們寫春聯,水杏就教他們剪窗花,紅紙鋪了一桌子,寫完剪完,孩子們又一個個拿了春聯,窗花,爭先恐后地四處亂貼,把一處大雜院貼得亂七八糟,卻也喜氣洋洋,熱鬧極了。 這一日,夜里跟孩子們一起圍著長桌吃過了團年飯,他們這才告辭回去。 再到水杏住處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小滿送她到門口,將要道別的時候,她卻讓他先留步,自己小跑著進了屋去。 他等在門口,不多時,她便手捧著一只布袋出來,放到他的手上。 他接過,打開看了一眼,卻是一身新衣。 從他九歲開始,每一年都未曾缺席過的,她一針一線親手縫就的新衣。 他捧著這身衣裳,喉頭梗住了似的長久說不出話來,好像只要一開了口,某些一直以來壓制著的東西就要撐不住潰堤。 水杏先打破僵局,伸手比劃著要他回去先試一試,看看大小是不是合適。 他一點頭,這才說出一句,“那我……回去了?!?/br> 她點點頭,又比劃著要他路上小心。 他推著車才不過走了幾步路,震耳欲聾的炮竹聲便此起彼伏地響起來。 他頓了步子,下意識回頭去,赫然看到她還立在老地方一步未動地目送他。 這一剎那,世界好像被消了音,什么都聽不見了。 他扔了車,三兩步飛奔回她跟前去,一把抱住了她。 她像等這個擁抱等了許久,幾乎在同時就伸了手,反過來也緊緊地回抱住他。 兩個人角力似的,都用盡了全身氣力,要把對方嵌進身體里去般地緊抱著,又都不由自主地發著顫,不曉得是在壓抑著哭,還是壓抑著別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