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雷雨
(伍)雷雨 晚玲繞回到了席家176號宅子的前門,按了電鈴。 李媽出來開門,差點嚇一跳,“晚玲小姐,剛剛還在屋子里的,什么時候出去的。快進來,這天氣,似是要下雨。” 晚玲抬頭看天,果然,剛才還晴朗的日頭,轉眼風就卷得草叢樹枝刷刷響。 “姨媽呢?”她問李媽。 “太太在樓上睡覺。” “哦。” 晚玲百無聊賴,就去一樓書房找些自己能懂的書來看,比如淺顯的唐詩宋詞之類的古代文學。她粉白的指尖劃過一本本的印刷書,《阿Q正傳》,《小說月報》,《未厭集》,《柚子》….倒都是些新文學。 晚玲隨手拿《柚子》看,是王魯彥的短篇小說集,有篇《菊英的出嫁》,她看上了癮。 [無論男子或女子,到了十七八歲的時候想要一個老婆或老公,她相信是必然的。她確信——這用不著問菊英——菊英現在非常的需要一個丈夫了。菊英現在一定感覺到非常的寂寞,非常的孤單……] 她讀得過于專心,沒有意識到身邊來了人,輪子滾動的聲音都沒有打擾到她。 《柚子》這本書被他奪了過去。 “你…”晚玲見明玄神色很不喜悅,“我不能看嗎?” “你看這個。”明玄抽出本《漢英字典》給她,冰涼的話語沒有溫度,“英文差,就先要補習單詞。” 晚玲心里不痛快,故意頂他,“我不是你心里的沈小姐,英文差我也不學。” 她迅速把《漢英字典》仍給他,搶過《柚子》就奪門而去,“我就看這個,我喜歡看這個。” 周然來幫忙推輪椅,跟少爺嘀咕,“晚玲小姐,和沈小姐很不一樣。” “她腦子不正常。”明玄第一次扭頭看她的背影,粗俗土氣,沒有女人樣子。 晚玲捧了這本《柚子》回房,靠在床頭,把《菊英的出嫁》繼續看完。這是講一個母親給死去的女兒辦冥婚的故事,豐厚的嫁妝叫她嫉妒。 [金簪二枚,金戒指四枚,鉆石兩枚,手鐲三對,四季衣服粗穿的具備三套四套,細穿的各二套。棉被八條,胡縐的占了四條…還隨去了良田十畝,每畝約計價一百二十元。] 晚玲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偏偏對這嫁妝看得如此細致,她心里盤算著,那沈家小姐若要嫁給表哥明玄,會帶多少的陪嫁。 外面突地閃亮一條縫,劃破天際,緊接著嘎啦一聲,噼里啪啦的雨點拍打在紗窗上。 暴風雨來了,晚玲去關窗,還是白天的日頭,昏黃得恰似入了夜。她又下意識去看窗下種植的山茶花,一,二,三,四…有一朵被風雨刮落,陷入泥沼,被豆大的雨點啪唧啪唧打爛。 真可憐,晚玲心里惋惜。爬上床想要睡上一覺,樓下廳里又嘈雜起來。她不知所以,踏著鞋拖走下樓梯,看見穿著紫羅蘭色絲綢睡衣的姨媽站在廳中央,搖著蓬亂的頭發,歇斯底里地哭哭笑笑,“不可能,不可能,你們在騙我。” “太太,還請你去警察局認尸。”對姨媽講話的人身上是藍黑色的警服,金色的肩章,腰間配了槍。 “太太,太太。是警長,霞飛路巡捕房的警長。”李媽在旁邊扶著。 “警長,我去認。”坐在輪椅上的席明玄說了話,依舊是那種無所謂的態度。 晚玲呆站一邊,搞不清楚狀況,直到眾人手忙腳亂,姨媽和明玄坐進了停在院子的小汽車,消失在狂風暴雨中時,李媽才告訴她,是席先生出了車禍去世了。 “姨夫?去世了?”她來上海好幾天了,還沒有見到姨夫,他就去世了,真是太意外了,晚玲感嘆世事無常。 “太太真是苦命。”李媽低頭去廚房做菜,“活著的人飯總還是要吃的。” “李媽,我幫你。” 或許是李媽心情也過于悲哀,并沒有說什么,她幫忙洗菜,和李媽一起做了雞湯上海青,炒了豆皮rou絲,蒸了豆豉小排,西芹百合,雞蛋羹。 家常菜端上桌,李媽喚她,“晚玲小姐,你先吃。太太少爺估計一時半會回不來。” 晚玲點頭,“李媽,你也吃。” “我去廚房吃,還有剩菜的。” 晚玲在餐桌吃覺得不自在,端著盛飯的碗也跑來廚房和李媽一起吃。 “姨媽太可憐了。” “席先生對不起太太的。”李媽也這么說。 姨夫怎么總是不回家呢?晚玲不太懂男人的心一旦野在外面,結發夫妻又算得了什么呢。 這時,門開了。是姨媽和表哥明玄回了來。 李媽看到姨媽頭上臉上被雨水打濕,忙取了毛巾給姨媽擦頭。姨媽呆呆傻傻的樣子,就像個木偶。 晚玲也想把自己的手帕給表哥擦臉,伸手一空,才想起自己的手帕給了另一個陌生的男人。算了,他頭上在滴水,關她什么事呢,小周會照顧好他的。就算沒有小周,那個沈小姐,也會在這法租界豪宅的某個角落惦記著他的。 她幫不上忙,也不好此刻安慰姨媽的心靈,悵然上樓休息了。她給自己掖好被子,聽著窗外的風吹雨打,花落花開,閉上了眼,安然睡去。 夢里,她沒有讀大學,而是成為了女護士,擔架上躺著一名受傷的男子,一條腿血rou模糊,大半個肩膀被炸掉,她鼓足勇氣去看他的臉。 啊...晚玲嚇得驚醒,拍著自己的胸脯順氣。 窗子外面已是天蒙蒙亮了,暴風雨不知何時停止了。她打開紗窗,下面的山茶花只剩了一朵,頂在枝頭搖搖欲墜。 晚玲以為姨媽會傷心難過幾天,卻沒想到姨媽換了黑色的旗袍,蹬著高跟鞋,噠噠地走下樓,吩咐小周去備車。 “晚玲。” “恩?”姨媽要出門,叫她做什么。 “跟我一起去。” “我?”晚玲指自己的鼻子,“去哪里?” 姨媽沒有解釋,扯起晚玲的胳膊就往外走,停在黑色的小汽車跟前。 “你坐后面。” 姨媽打開車門,坐在了前面。 “哦。”晚玲打開車門,發現后面還坐了一個人,“表…表哥。” 他歪過頭,撥開車窗的簾子,望著外面。 晚玲習慣了他對她愛答不理的樣子,也歪過頭看右邊的車窗。 車子開得并不快,但并沒多久就停了,停在一棟灰白色的小樓前。 姨媽打開車門先走了出來,晚玲也下了車。 “過來。”姨媽在車的另一側招手叫她。 “幫我把明玄搬到輪椅上。” “啥?”晚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叫她做什么?搬…搬明玄,把這個比她大七八歲的男人弄到輪椅上?她哪里有這么大力氣。 “愣著什么,快點,姨媽腰不行,車子坐不下,小周沒來。”姨媽催促她。 晚玲硬著頭皮,半個身子探進后車座,顯然席明玄并不樂意,他的頭歪到另一邊,身體也盡量往里靠,他不想她碰他。 “媽,叫司機來。” “太太。”司機在旁謹慎候著。 “大男人矯情什么,晚玲,快點抱下來。”席太太下了吩咐。 晚玲心一橫,“表哥,你怎么就這么討厭我呢?”一只胳膊從他的雙腿下面穿了過去,另一只胳膊從他的后背抱住他的脖子,使勁向外提起。好在輪椅就在車門邊上,莞爾的功夫,她把明玄放坐在輪椅上。這事并沒有想象中難,只是,他的腿真的很細,比她的腿還要細。而且,他不重,真的不重。她的內心越來越不得勁,男人,男人怎么能是這個樣子。 “還好你在,能幫我的忙。”姨媽滿意點頭。 晚玲推輪椅,舔舔嘴巴,若她不在,司機,小周,李媽誰都比她能干。 “姨媽,我們去哪兒?” “席太太吧,您這邊請。” 辦公樓突然出現的女秘書把他們帶到一間很大的辦公室。室內鋪著印度來的羊毛紅花地毯,散發著淡淡的丁香茶味。里面已經坐了三個人,正圍坐在芒果木制的辦公桌上,笑談著。 其中坐在辦公桌里面的男人,是個漂洋過海來的老外,咧開嘴巴用蹩腳的中文假笑,“席太太,您可來了,我們都在等您。” 另兩個人,一男一女,是背影,看不到臉。 直到其中那個亦穿黑色的女人起身轉頭,伸出手,“席太太,好久不見吶。” “好久不見,月瑩。”席太太與她禮貌地握手,手上的力氣和各自眼角的皺紋卻出賣了彼此經年累月的仇恨。 “席阿姨,您請坐。”穿著黑色中山西裝的男人也站起來,陽光表情禮貌地讓坐。 晚玲推著輪椅的手顫抖了下,內心起了波瀾,這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是他?那個她把手帕主動送出去的陌生男子。 “見到你很高興,我是席明哲。”他發自內心地對她端莊微笑。 “我親甥女,陳晚玲。”席太太介紹。 坐在輪椅上的席明玄看不過眼,忽的一聲蔑笑,“人既然齊了,寒暄什么?開始吧。” “詹姆士律師,那就開始吧。”月瑩也說。 詹姆士從文件夾取出密封的文件,“席銘誠先生生前在我這里留了合法遺囑,現在我開始宣讀。” [思南路的宅子由我的兩位太太張可卿,申月瑩和我的兩個兒子席明玄,席明哲共同擁有。麥信藥廠和藥店的經營股權百分之三十由席明哲繼承,另百分之七十由席明玄未來的孩子繼承。在此之前,股權暫由席明哲代理。若席明玄未能生育有后代,其股權由席明哲繼承。] 申月瑩臉上勝利的姿態,不用多講,席明玄雙腿殘廢,八年都站不起來,以后也不可能站起來。能結婚?能有孩子?真是好笑。她裝模作樣關懷席太太,“明玄啊,你要加油,明哲幫你拿著這么多股份,真是燙手呢。” 晚玲聽完這份與眾不同的遺囑,推著輪椅的手心也生出許多冷汗。姨夫,這明顯是在嫌棄,嫌棄表哥殘疾,不由地內心泛起同情。 席太太攥起的拳頭,指甲摳進rou里,面子是不能輸的,“你不用太得意,明玄的身體很快就好了,到時席家的產業自然還是我和我兒子的。不是你的!不可能是你的!”她的嗓門越喊越大,仿佛誰的聲音高,誰就更有理。 “晚玲,我們走。” 晚玲推著明玄坐的輪椅,看到明玄蒼白的臉上依然還是一副無所謂,姨媽眼角的皺紋愈發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