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往昔(3000)
昭陽宮的內殿飄散著濃郁的藥味,是那種藥材獨有的清香和苦澀,燭光微弱,她的影子忽明忽暗,投在他的榻前。 上次見他還是他召她入宮賜婚之時,她早該發現不對的。那日殿內的龍涎香濃到刺鼻,龍涎香可以緩解咳嗽氣逆,心腹疼痛等癥狀,他的臉色不正常的紅潤,像是刻意而為,整個人瘦削得可怕。 可她什么都沒發現,心里只有自己,她無法想象他那遺言般的話語是在怎樣的心情之下說出來的,那句“別了”隱含著永別,而她,她到底做了什么...... 癱坐在床邊的矮階上,她執起他垂在床邊的左手,發覺那只手緊緊握成拳,像攥著什么東西。 費了好大力氣掰開,昏暗的宮殿霎時亮如白晝,金鏈盡頭掛著扣在金環內的珠子,如今雖不至于碎成幾半,也出現道道裂痕。 眼淚不受控制地流出,她顫抖著雙手捧起項鏈,緊緊貼在心口處,無聲地流淚。 抬首去看他的臉,那般蒼白,毫無血色,如果不是微微鼓動的胸膛,她恍惚間甚至以為他已死去。 再也忍不住,她起身撲在他身上,大聲哭叫:“六叔,你醒醒,你醒醒......我求你,一切都是我的錯,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畢連守在屏風后,聽見她的哭聲,喟嘆一聲,走進來拉起她,安撫道:“郡主,您先去休息吧,這有奴才呢?!?/br> 呂妙因哭著搖頭,哽咽地道:“我不,我要陪著他......” 畢連苦口婆心地勸:“您這樣哭,陛下也無法休息不是?而且您這樣,陛下醒過來會難過的。” 她手里攥著項鏈,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思慮片刻,點點頭,一步叁回頭地退出殿外。 呂丹扶和呂黛卿還沒去睡,坐在外殿的軟榻上等她,呂黛卿正倚在哥哥懷里,低聲說著什么,見她出來,忙迎上去,拉住她的手道:“傻孩子,別哭了,去睡一會兒,這有我和你父王呢?!?/br> 呂妙因搖搖頭,落寞地道:“睡不著?!?/br> 呂黛卿微嘆一口氣,摸了摸她的頭,呂丹扶見狀起身走向內殿,“我去守著吉干。” 把空間留給她們母女二人。 呂黛卿拉著女兒坐到窗邊的梨木榻上,望向窗外,久久后,才低聲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呂妙因搖頭,“不知道?!?/br> 呂黛卿抬眼看了看女兒,娓娓道來:“十七年前,也就是永和二十四年的今天,你還未出世,尚在母妃的肚子里。那年的臘月,吉干的二哥,敬王意圖謀反,在京城掀起一陣腥風血雨?!彼D了頓,眼中滿是回憶和痛苦。 “先帝風疾復發,人事不省,敬王將太子和陳皇后軟禁在宮中,陳皇后感染傷寒,他卻不準御醫醫治。終在臘月初一,待我如母的舅母,吉干的親生母后,悲慘地崩逝在一個雪夜,吉干親眼目睹自己的母后被病痛折磨,痛苦離去?!?/br> 呂黛卿說到這已是淚流滿面,呂妙因也不由得落淚,她從不知,他小小年紀便承受了那么多。 呂黛卿用帕子拭了拭淚水,繼續道:“而這遠遠沒有結束,接著在臘月十五,就是今天。敬王殺掉了太子殿下,吉干一母同胞的親兄長,起兵造反。幸而你父王早有準備,叛軍很快被鎮壓。誰知敬王垂死掙扎,沖進宮來挾持住我逼迫你父王自戕,就在千鈞一發之際,當時只有七歲的吉干,從身后一劍將敬王刺死......” “什么!”呂妙因驚呼出聲,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不敢置信地道:“可,可他只是個七歲的孩子......” “是啊,只是個孩子。”呂黛卿喃喃地道。 “吉干是先帝幺子,亦是嫡子,自幼受盡寵愛,性子跳脫頑皮。同五位兄長皆感情深厚,敬王造反,大開殺戒,我想最痛苦的莫過于他。那之后,他完完全全地變了,變得沉默寡言,陰沉憂郁。我看在眼里,但無能為力,一夕之間,他失去所有至親,手染兄長的鮮血,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幫他。直到你的出世......”她露出一絲笑容,握住女兒的手。 “我?”呂妙因很不解。 呂黛卿點頭,“就是你,你出世后,第一個抱你的人就是吉干。小小的孩子抱著你,像得到了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愛不釋手般,怎么都不肯放下。你父王對我說,不必再憂心吉干了,他會被治愈的?!?/br> 呂妙因怔愣,幻想著他的樣子,嘴角不自覺彎起一抹笑容,笑中帶淚。 “妙因。”呂黛卿叫道,溫柔地看著她,“可能你會覺得這個稱呼很陌生,但這才是母妃為你取的名字?!?/br> “那阿端......”她感覺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猛地抬頭,遲疑地開口:“是......” 呂黛卿輕點頷首,“沒錯,是吉干為你取的。他說妙因是我們的女兒,是郡主,是屬于大家的,而小阿端是他一個人的?!?/br> 她無法忘記那孩子一本正經地對他們說:“她在端午出生,我要叫她阿端,希望她以后既可以端莊嫻靜,為女子典范,又能做到雅正端方,不輸男子?!彼约哼€是個孩子,卻一臉嚴肅小大人般說出這番話來,琥珀色的眸子晶亮動人。話語中滿滿的希冀和愛護,語氣是那樣的驚喜期待,壓上了全部的情感。 “哥哥對我說,吉干一定會把你照顧得很好,不輸我們,因為他在那孩子的眼中,看到了曾經的自己?!眳西烨湮⑿χ貞?。 而后斂起笑容,扳過女兒的肩膀,直視她的眼眸,神色復雜,緩聲問道:“阿端,這么多年來,你難道不好奇,我為什么一直喚你父王哥哥嗎?” 呂妙因不明白母親為什么突然說起這個,怔怔地答:“知,知道,因為你們從前是兄妹,后來發現是和一商戶抱錯了孩子,你其實不是呂家的女兒。” 呂黛卿眼眸低垂,長長的羽睫打在臉上,顯得神情晦澀不明,沉默半晌,聲音很低很低,“不是那樣的,都是假的。我就是呂家的女兒,我和你父王,是同父同母,血濃于水的親兄妹,而你,是我們兄妹luanlun生下的后代?!?/br> “不可能......”呂妙因連連搖頭,“母妃,你在騙我的,對不對?” 她的父母,怎么會是親兄妹呢...... 呂黛卿仍低著頭,聲音十分堅定,“我沒騙你,都是真的,我們的父親是簡儀王,母親是明霞長公主,我們是一對自幼一塊長大,卻情愫暗生的兄妹?!?/br> 呂妙因看著母親,知道她沒有說謊,內心驚濤駭浪,她竟然是luanlun的產物,這樣的她,有什么資格指責拓跋朔方不倫的情感呢? 呂黛卿扶住她的肩膀,強迫她冷靜下來,“我本不想告訴你這些,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說了。我和你父王一直知道吉干對你的感情,也樂得看到你們在一起。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你口口聲聲說心上人是魏世子,我們亦不能勉強,只愿你幸福。可我發現你并非如你所說那樣,你心里的人究竟是誰?你有沒有仔細去想過?如果你愛的人是吉干,卻因為luanlun的關系一直逃避的話,阿端,我勸你醒醒,別做出讓自己后悔的事情來,因為沒人比我更了解那后果,會讓你痛不欲生!不要仗著他的愛,為所欲為,一直蹂躪他傷害他,總有一天他會承受不住離你而去。屆時,阿端,你怎么辦?” 她的語氣滿帶嚴厲,撕開呂妙因所有的偽裝,讓她失去堅硬的龜甲,無處可逃。 她呆愣愣地坐在那,突然明白了自己是多么卑鄙自私! 她一直以來也愛著他,可礙于叔侄的關系,她害怕被人知道,害怕大家的風言風語,害怕世俗的指指點點。 所以她欺騙自己,告訴自己根本不愛他,久而久之,便把那當成事實,她卑劣地和世人站在高處,指責他唾罵他,把他的愛踩在腳底踐踏。 她的眼里只有自己,只想著自己,從來沒為他考慮過,看不見他的心意,全盤否定他的付出,把他做的一切當做理所當然。 她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不自覺張開手掌,碎裂的珠子在她的掌心散發出溫潤的光芒。她忘記了在滇地,最絕望之時,是什么重新帶給她光亮…… 是他的一顆真心。就算遠在千里之外,分隔兩地,他的真心亦不曾遠離,將她帶離深淵,絕處逢生。 可她做了什么呢?狠狠扯下,拋擲在地,棄如敝履,碎的不是明月珠,碎的是他的深情,他的真心,他全部的愛。 她將臉埋在手心,大滴的淚水凝聚在掌窩,像一只失去伴侶的大雁,不住地發出痛苦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