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六】成長琉璃(5100+)
樓梯間酸腐四溢,陳滄鏟來煤渣,清干凈嘔吐物,下樓將簸箕歸還原處。 “下晚托啦。”一老伯正收整工具,問候道。 在花木別苑當清潔工數年,趾高氣昂的富家子弟數見不鮮,但一年多前新搬來的一家叁口為人和善,男孩見了他總會微笑致意,好涵養令人印象深刻。 后來他們從南邊的富人別墅區搬至北邊的“平民樓”,個中發生了什么他不清楚,只知女主人近半年甚少出現,游離家庭外。男主人也變得精神頹靡,體魄消瘦,他們的孩子像一夜長大,稚氣臉龐掛起屬于成人的麻木神情,偶爾拎半把青菜回家。 無非又一樁“家道中落,父母分居,少年不得不老成”的悲事。 老伯阻了陳滄幫忙擺放的舉動,擺擺手趕他走,語氣憐憫:“我來我來,娃兒早回屋。” 陳滄道謝,步子慢而沉,不踏亮樓道燈,頂著夜色立在家門前。 男人醉罵聲時大時小,酒瓶砸地,一線幽光自未掩實的門縫穿出,劃破用以短暫隱匿的黑暗,將他與屋內的所有連通。 司空見慣,陳滄連眉毛也不擰,等響動漸漸消了,推門而入。 酒水蜿蜒流成一張不完整的網,浸臟一地紙,陳裕平伏趴餐桌,半邊身殘余稀拉穢物,粗粗地打著鼾。 好在易碎品早在記不清次數的發泄中消耗完畢,狀況沒有更糟。 陳滄脫下陳裕平的外套外褲,吃力架起他,跌撞停頓幾次才將不省人事的父親安置在床。 紙張被泡皺,與地板黏著,陳滄一頁頁拾起。 《公司破產清算公告》,黑字兜著積久的不堪。 * 楊曉嵐扯散為應酬做的發型,耳環戒指無序亂砸,聲嘶力竭:“陳裕平你在清高什么?下海經商還想保持干凈?我搭了多少關系才和王總約到時間,這筆單子能救急!公司裁員裁得還剩幾個?” 陳裕平怒不可遏:“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來路不明的原料廠,燙手山芋你敢用公司背書承接加工?法律擦邊球,即使公司倒閉也不能做!你什么時候變得只會追金逐利?最壞也不過是回到原來的日子,當初怎么過,現在就怎么過!” 放學歸家,滿室昏濁暮色,陳滄視線未明,已被楊曉嵐用力推去陳裕平身前。 “陳裕平你不是男人!”楊曉嵐罵道,她摁壓陳滄肩頭,像持有最堅固的要挾盾牌:“你愿意窮酸你自己過,你還有半點為人丈夫為人父的責任感嗎?你考慮過我和滄滄嗎?!” “鋌而走險才是對這個家不負責!”陳裕平凜聲,牽起陳滄,聲音放輕:“滄滄回房間。” “沒有錢談什么負責?!負責是你讓我和兒子過苦日子,再陪你還債,東山再起?”楊曉嵐不放手,逼陳滄站隊:“滄滄你來說,你還要不要繼續在這個學校讀書?” 手臂被捏得生疼,陳滄難掙脫,遑急著大聲止戰:“爸、媽,別吵了!” “家里現在不如以前了,我知道!”開銷緊縮,消費降級,楊曉嵐幾乎沒再買過高奢品牌,他能感覺。 父母靜了靜,硝煙彌留。陳滄摘下學校的定制書包,說:“我可以接受上普通的小學。” “學校很多活動和收費……我覺得都不太合理。”這間全市最貴的私立小學,與在郡城時的樸實兩相徑庭。園游會要求親子同歡,自制點心,草坪的歡聲笑語,實則是暗流涌動的家世攀比;校方以慈善工程的名目號召學生捐錢,一兩萬金額起步,沒有上限。 頂尖師資更像噱頭,于增累知識效用并不明顯,他厭惡這種被符號與標簽化的生活。 如果能換學校,又能平息父母近來愈發密集的戰爭,他樂意過“窮酸”日子——前提是他的意見能被采納。 陳滄認真地注視楊曉嵐,重復道:“我愿意上普通小學。” “哈!”楊曉嵐冷笑,“你們父子一個比一個不上進!陳滄你懂不懂珍惜?你媽我擠破頭才把你送進去!你以為幾個學校有你周圍同學的階層?普通小學都是什么人上的?工人、農民……” 陳裕平震怒不歇:“當著兒子你少說兩句!別輸出你扭曲的階級觀!這件事沒得談!楊曉嵐,你聽到兒子的意見了,別再拿滄滄當借口!你不愿接受生活質量暫時下降,也不信任我的能力,既然能同甘不能共苦,這日子你愛過不過!” “好,我走!”楊曉嵐摔門而出,拖起早準備好的行李箱,轟隆隆的滾輪聲遠去。 “你mama……她冷靜幾天就會回來了。”陳裕平沒有追上,深呼一口氣,俯身摸摸陳滄頭頂,“你會理解爸爸的,對嗎?” 陳滄看向地面被撕得四分五裂的叁人合影,緩緩點頭,“嗯。” …… 陳裕平在陳滄的堅持下為他辦理了轉學手續;楊曉嵐多日未歸,父子二人交替打了幾十通電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她松口答應返家,態度高傲。 卻不是一個人。陳滄在公交站等車,新款寶馬剎在路邊,楊曉嵐婀娜優雅地踏出,風姿比離開前更美。 載她回來的是曾見過幾面的某叔叔,姓許還是姓高?衣冠楚楚,神情風流。他輕佻地勾住楊曉嵐的裙擺,探頭與她親吻。 楊曉嵐半推半就沉浸良久,軟綿地捶他一下,說了句什么才被放開。 再轉身已然換好一副正色神容,她掏出化妝鏡擦去花掉的口紅。 * “滄滄?今天不上學?”楊曉嵐自然地換拖鞋,語氣柔和,似乎此前的劍拔弩張從未發生,她真的只是去冷靜,而今到期歸家。 陳滄低頭在草稿紙寫畫,凌亂冷硬的線條,一筆比一筆重。 “怎么啦?不想mama?”楊曉嵐靠近他,笑問。 “刷”一下,草稿紙被筆尖劃裂。陳滄捺住淚意,仰頭與她對視,捉到母親眼梢未盡的春情,器臟腸胃齊齊糾絞。 “mama回來不高興?你不是一直在電話里說……”“我都看見了。” “看見?”“那輛車。” 楊曉嵐倏默,陳滄站起,他長得快,已經不是那個只到她腰際的小孩。 她撇開目光,心虛解釋:“滄滄,mama和他……” 陳滄打斷,字字如刀:“你們抱在一起,吻在一起,像你和爸爸以前一樣。” …… * 紐帶的作用,就是把父母綁緊,使家庭完整。只要他保守秘密,只要母親及時收心,一定風平浪靜——陳滄催眠自己相信。 他主動策劃了不少以家庭為單位的野餐或游湖,以校內作業的名義;更常常別扭地找來中學數學題請教,或在飯間談論實事見解。 他要當他們的共同話題,他盡責成為不諳世事的502黏合劑,提心吊膽藏好扮演的疲憊。 陳裕平心情明顯轉好,沐在斜陽下,摟著妻兒,滿足道:“沒有公司生活更舒服自在,總cao心盈虧,一家人哪有時間好好相處。以前對滄滄關心不夠,現在都補回來。” 陳滄勉笑,偷偷望向楊曉嵐,她也在笑,眼神卻鄙夷。 荒棄鐵軌被開發成拍照勝地,心思迥異的叁人,并坐看向同一鏡頭,母親的影子始終獨立在軌外。 “不必維系”與“應該維系”之間,他忽略徒勞,選擇后者。 陳滄垂眼,拔下一根枯黃野草。 * 安度的信紛沓而來,“陳滄哥哥,你最近過得好嗎?叔叔阿姨也都好嗎?我自己剪劉海玩兒,剪壞了,奶奶說像狗啃。還有,朱老師今天下課,偷偷和我說想念你。你以后會回郡城看我們嗎?” 記憶里她的頭發細細軟軟,除了上學日,瘋玩起來也沒多整齊。他想象她描述的模樣,不自覺畫一段鋸齒,耗空表情的臉上無聲地浮起笑意。 她附送能連成故事的水彩畫,說鄰居家的狗生了一窩小狗,她用舊毛衣給它們做了小被子。用色偏暖,小狗毛色淡棕,毛衣橙粉條紋,好像是她叁年級常穿的那件。 “我很好。”他鄭重寫道,想了想又從閑置箱里找出水彩筆。來臨城后沒再上繪畫班,筆頭干涸。 他擰開筆尾,依次灌入水性彩墨。正打算“以畫還畫”,隔壁房間人聲遽然拔高。一聲巨響后,書桌共振,彩墨潑灑,溶成又臟又雜的黑灰。 * 陳裕平舉著一只新皮包,聲形森冷,“我再問一次,這個包,哪來的?” “我剛才說了,別人送的。”楊曉嵐作勢要搶。 “哪個別人?生意伙伴早斷了,誰會給你送這么貴的禮?還是限量首發?” “陳裕平,你疑神疑鬼很久了吧?那我就大方告訴你。”楊曉嵐索性淡然抱臂,不愿再裝,神容與話語皆無所顧憚,“高鵬送的,他送的不止這個包,還有美容卡,還有年后的歐洲機票……” 陳裕平全身緊僵,忍壓怒火,“多久了?” “一年?兩年?或者……你也可以認為是十叁年。”楊曉嵐慢條斯理涂護手霜,“當初我父母不同意,說他太窮學歷低,我才和你結婚的啊。” “現在風水輪流,他不是一無所有了,倒是你……”她眼珠上上下下,嫌惡道:“堂堂大老板竟然在師專教書,學生叫你一聲‘陳教授’,你就安于現狀。沒有野心的男人,和廢物有區別嗎?” “要不是為了陳滄,我早就和你離婚了!” “不用為了我,”陳滄站在房門外,一行淚休止面頰,語氣卻平靜疏冷:“不是為了我。” 楊曉嵐驚窘:“滄滄……” “十叁年?”陳裕平猛然摔包,大步上前扳住陳滄肩膀,怒目切齒,“確實,五官和你像,尤其是眼睛!” 他使勁掐住陳滄脖子:“我怎么看著還有點高鵬的影子?” “陳裕平你說什么混賬話!你在侮辱我?”楊曉嵐大叫,掰開他的手,“放開滄滄,他說不出話了!” “我白替人養兒子十二年?!”陳裕平力道加大,平日溫和的人失去理智,化身暴怒雄獅。 陳滄眼前發黑,不住干咳,“爸……” “你放開他!”楊曉嵐撕扯哭喊,抓撓陳裕平臉頸,疼痛使男人稍卸力,眼角充血。 “說,陳滄是誰的?” 楊曉嵐摟住陳滄,嘶吼道:“反正不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滿意了嗎!” …… 陳滄說什么都不肯隨楊曉嵐寄居于高鵬,她無牽掛投靠闊綽虛榮,無視婚姻關系續存,徹底從家中搬走。陳裕平將妻離與尊嚴盡毀的失意驅化為毒打,發泄在陳滄身上。 心魔刺激,他拔他們的頭發送去鑒定機構——當然親生無疑。 但這沒能削減暴力,陳滄時常在睡夢中被拉起,承受他不穩定的情緒。鞭打多發生在酒后,曾經溫柔的父親被戾氣完全侵蝕,他享受陳滄眼內的懼怕,透過他隔空道:“說你錯了,我就讓你回來。” 力氣尚且不敵,陳滄搖頭,咬牙沉默,找準機會逃竄躲避,從此不敢深眠。 兩股力量搏斗,陳裕平也會在清醒時歉疚地為陳滄上藥,緘口不言。 情況仍反復,又一次陳裕平空揚鞭繩,陳滄迎上,實實地接住,任劍麻磨破手心。 陳滄漠然盯著他,道:“我不是我媽,即使我們家不再富裕,我也從來沒覺得你是一個失敗的人。可你現在……”他掃視狼藉,反手繞緊鞭繩,將陳裕平推遠半米,“我不想瞧不起你,爸爸。” 陳滄聲音低冷,進變聲期的前兆,語調毫無童稚之氣。 陳裕平凝他片刻,醺意微散,忽地半跪抱住他,痛哭失聲:“你mama拋棄我們了……” 掌內一道血痕,過幾日就會結痂,一切都有時限,距成年也不過區區六年。 他已經學會摒棄情感倚賴,盡管來自長輩的部分,曾大多由陳裕平給予。 上周默寫了《初學記·鳥賦》:“雛既壯而能飛兮,乃銜食而反哺。” 陳滄木立不動,“我不會拋棄你。” * 為保證陳裕平心情穩定,得以正常上班,不至斷絕經濟來源,除去學習,陳滄分擔做飯與家務。 還好平日量入為出,陳裕平倒從未起過變賣郡城房產的心,也許是父子共有不宣的牽記。 安度傳遞近況與擔憂,她說門前的樹被砍,聽不到鳥叫了;她說對面的“燈籠酒樓”拆了,晚上黑黢黢一片怪恐怖的;她畫紫的夜,綠的樹,螢火似的掛燈,兩個小孩在院子里捕蟬——她說討厭冷空氣,很想他在的夏天;她問他為什么不告訴她平時都做些什么,一點也不公平。 她的畫技一直在進步,畫面剔透澄凈,像那段琉璃般的年歲。 現今稱不上泥潭,但想念已經成為奢侈,他們處在兩個世界。 干巴巴的文字,語焉難詳。陳滄加幾個微笑——他們曾玩的暗號游戲,她定義過“:)”的意思是“一切都好”。 * 圣誕節將至,二十一世紀來國內興過洋節,隨處可見高矮不一的圣誕樹。 這日陳裕平字條留言晚間同事聚餐。中午飯菜餿冷,陳滄倒掉。 屋內暗靜,他呆坐一會,提不起勁洗菜開火,便揣上零錢,到相熟的快餐店解決晚餐。 “哎呀,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來,小朋友你打十幾個了……哎哎哎,來了來了,陳滄,找你的電話!”老板招呼著遞給他聽筒。 “喂?” “陳滄哥哥!”安度雀躍的聲音鉆鑿耳膜,“猜我在哪里?” 寒暄語都不用,陳滄笑笑:“和奶奶在商場逛街。” 他哪有興致猜,他們數月未通話,已聊不上幾個實際話題,吃完飯還要趕緊回去把衣服洗凈烘干,陳滄心不在焉,隨口應付道。 “不是呀!”安度冷得直跺腳。 未成年沒有監護人許可不能坐飛機,還好有郡-臨直達大巴。她起了個早,先到旅行社和真正要去旅游的同班同學合影,便于糊弄易美珍,又輾轉車站,買最早班來臨城的票,顛顛簸簸半天才到。 花木路四圍街區均在修路,汽車不能通行,的士司機放下她,模糊說了句指示就走了。 臨城口音安度聽不懂,好像是“叁輪”幾個字,她在路邊循行,連問幾個書報亭才找到叁輪摩托上車點。 準備不夠充分,臨城比郡城氣溫低,等抵達“花木路79號”,手機電池板已凍得不能供電。 失策,快餐店是哪一家她不確定,陳滄住幾棟門牌號多少,她也不知道。 草莽闖入陌生城市,的確像無腦冒險,她心頭不免發怵。 好在附近有個孤零零的封閉電話屋,安度買了張電話卡,在里邊落腳。 她抽一抽重重的背包,觀前望后,描述街景:“我左邊有一家米兔文具店,右邊有一家老北京烤鴨店,背面連著叁家發廊……” 陳滄越聽眼睛越睜大,一輛摩托嘟嚕嚕轟然飛馳,兩只話筒內聲響迭和。 她笑嘻嘻問:“你猜到了嗎?” “等我。”他掛了電話跑出店門。 * 天空薄冥,云影灰碧,四周店鋪還未亮燈,僅剩人行道中央那座紅框小屋,玻璃裹著桔色光暈,人影霧蒙蒙地晃。 電話亭門開,里面的人伸腦袋,大約沾了一粒冰涼,她抖了抖縮回,再邁步站定。 安度目光鎖住他,在原地踮踮跳跳,手臂舉到最高,興奮地揮舞。 細雪輕柔,悠悠飄落。陳滄發怔半秒,沖破雪紗,向此刻塵世唯一的色彩疾奔而去。 —分隔符— 已并。2020年十二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