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原來(5100+)
箱子很空,空得還能再容下她的五個二十年。 關于她的歲月被具象地濃縮在數個牛皮文件袋里。 拆開,幾沓邊角翻卷的舊紙,三個軟皮筆記本,一封信函。零零雜雜,如她斷裂的記憶,并未按年月排布,在安度腳邊鋪成一圈。 安度翻閱的動作很慢,看得仔細。沒有預想中的驚濤駭浪和痛徹心扉,她平靜得像在看別人的故事與人生。 兩三個小時過去,最后一頁封底合上。安度容色不改,將材料依照時間軸重整,白線在袋子紙扣上纏繞幾圈,關了箱子封存鎖緊,動作利落,毫無戚艾。 不過如此。曾經羅列的猜測如隔著單面玻璃聽觀浩蕩海水,而今敲碎,猛浪將她澆了徹底后,潮涌盡退。 瘡痍經了十年和浮而不實的第三視角,即便共情難抑,似乎也不那么凄愴。 只是她好像理解了,為什么當時在舊教學樓前,陳滄那樣耐心地同她解說“鏡像神經元”,為什么在那么長的時間里,緘默著不提過去,為她編造美夢。 她驕傲漂亮,人人喜愛,他們之間也僅是因為小事疏遠,同學聚會是一場美麗的因緣邂逅。 ——試問誰不想好夢如舊,永生不醒呢。 * 像是喝了后勁極大的洋酒,人體對酒精的感應閾值即便確定,卻忽略感覺器官的敏感度會欺騙大腦,對后續的反應判斷并不準確。 安度的若無其事沒能超過一個晚上。 擰開水龍頭,浸潤手心的淡綠色膏體,她閉著眼睛搓揉上臉。 指腹打了三圈半,泡沫刺得面部皮膚涼辣生疼,錯把牙膏當作洗面奶,安度“呀”了聲,調大水流,迅速以冷水沖凈,雙頰還是不可避免起了細小的緋色丘疹。 通亮鏡前燈下,幾縷濕發蜷曲著緊貼臉側,過敏處紅得發亮,她對著愁霧不散的鏡像勾了勾唇,眉眼不帶笑意地舒張,很難看。 面部牽扯干痛,她抓著冰過的濕毛巾敷上患處,嘴角嘗到一滴咸。 安度慣性抹去,對著空氣說:“陳滄,我恨你。” 恨你什么都不說,恨你獨自承擔兩個人的回憶,恨你自以為是,恨你把我變成這樣,擱淺在充斥歉與悔的城市。 * 睡褲愈發松弛,安度把抽繩扯攏系緊,腳步拖沓地出了浴室,余光掃到那個死氣沉沉的木箱,泄憤般將它踢進沙發底。 原來她可以擁有過目不忘的能力。 * 那些老筆記的右下角,陳滄的后腦勺畫了滿本,安度上課時的無聊之作,快速翻起來能連成左右搖擺的動畫,與他不符的活潑。 * 失去黏性的便利貼紙條,折痕道道,記錄他們的對話。 她寫:“問你:Mg ZnSO4==?” 陳滄在化學方程式的長等號右邊給出答案:“MgSO4 Zn”,又換一空行,揶揄:“簡單的置換反應都不會。” 比起安度規矩秀氣的筆劃,他的字跡傲慢張揚,她繼續:“誰說不會,陳滄果然是豬!^(* ̄(oo) ̄)^”。 陳滄不留面子回嗆:“安度也是,不是的話怎么聽得懂豬說話。” 多傻啊,聽不懂的明明是他,陳滄連最土的“你的鎂(美)偷走了我的鋅(心)”都不知道。 她用筆尖在那張紙條上戳了好幾個洞。 * 一篇沒有年份日月和天氣,算不上日記的隨筆: “我不愛寫日記,那是小學為了應付老師的作業才寫的流水賬。 要從千篇一律,乏善可陳的日子里摳出一點感慨,毫無意義。我始終不明白,小學生哪會有那么多傷春悲秋。強行抒情的虛偽,令我很討厭‘日記’這樣的形式。 所以每每臨近開學,我都會在假期的最后一天,模板化地補上幾十天的量。 最好的辦法就是找陳滄的參看,假期大半時間我都和他在一起,他的日記內容約等于紀錄片,再潤色描述,便成為了我的。 陳滄記得很認真,做了什么,玩了什么,但并不抒發任何,像一絲不茍的程序代碼。 有一次我問他,我們今天一起到溪邊抓魚,你一點感想也沒有嗎? 陳滄搖搖頭,并告訴我,真實的想法就是遠離我。因為每次和我出門他都會受傷。 當天下午他手肘磕到溪里的碎石,表皮擦了紫藥水,看起來的確觸目驚心。 但我毫無愧色,氣得把他胳膊擰了又擰,直到他改口還要一直和裴安度玩我才罷休。 我糾正他思想:‘你應該說和我在一起非常開心,非常快樂,像吃了很多糖一樣快樂。’ 他面無表情,‘我又不喜歡吃糖。’ 說歸說,他抓到魚時還不是笑得比我忘形?所以他仍然陪我玩著無趣的捉迷藏和過家家。 喔,更久遠的一次,我們在榕樹下救了一只受傷的小麻雀。那年我七歲,他八歲,他正給它正喂蟲子,我鬼使神差,湊近他的臉親了一口。 他驚愕到結巴,氣呼呼地擦著臉頰說:‘裴安度!我是男的,你是女的!’ 我摸摸小麻雀,無所謂地分配角色:‘可你是小麻雀的爸爸,我是它mama,mama就是可以親爸爸的。’ 哈,電視劇看多了,有樣學樣而已,他怎么那么生氣?不僅兩天沒理我,到他家叫他也不出來。 模糊性別的親吻,竟然現在還記得清楚。嗯……寫到這里,我的臉好像有點熱。 總有人能將平平無奇的校服賦予清風霽月,三年不見,陳滄由那個熟稔的兒時玩伴,變成了高大俊朗,自帶距離感的少年。 他一直都好看,現在不過是更好看罷了。 領了新書,他輕拍我的肩膀,叫我:‘安安。’ 終日疏冷的表情只在面對你時才染上溫煦笑意,不能怪人解讀成特權。 我無法追溯是在哪個時刻動心,更無法明確地劃分,單純‘好朋友’的友誼與‘喜歡’的界限,朝夕相處,本來就很容易變質,不是嗎? 破例提筆,是因為我想對自己誠實。 我開始期盼星期四的到來,因為早cao位置輪換,我會和他并排,體轉運動的時候,可以偷偷看他很多次。 一次我故意做反左右,我們面對面,我沖他擺了個很丑的鬼臉,他居然笑得忘了動作,結果我倆都被體委扣了分。 周四也是值日輪崗,可以同他一起留到很晚,然后再坐上郡城環線的公交車,吹一晚上的夜風。 今天運動會,陳滄怪怪的,他說他不舒服,非要我送他去醫務室,不知道他又生什么氣,莫名其妙冷著張臉,哄半天才搭理我一句。 趁他睡著,我大膽地做出一個肖想了半個月的舉動,他居然也不醒,應該沒有發現。 此處應有幾百字感想,可心跳太快,我頭腦發熱,空白到現在。 嗯……陳滄的嘴唇好軟。 雖然不知道他的想法,但是,我好喜歡他!!!” 三個感嘆號,隱秘直白的少女情懷,連同那封沒有送達的情書一起,被人為地送進記憶墓冢。 十年后挖掘刨土,慘烈的何止她一人,她將被加諸自身的痛苦,分毫不差地轉移給那份來自少年的,不言自明的心意。 色厲內荏下的敏感,踐踏無辜,兩敗俱傷。 毛巾貼眼睛的那面已被浸得溫熱,只有黑夜聽清她的泣不成聲里,嘴唇翕張說的話。 她說:“原來我愛你。” * 臨城大部分樹木掉了皮,漸漸枯脆,枝頭不再見半點綠黃,樹干蕭索光禿,影子融進深秋早晨的濃霧。 安度臉蛋窄瘦,膚色病態黯白,穿一件高到下巴的棕綠色毛衣,手握剛買到的熱燙豆漿,又一天來到樓下,坐在石凳聽流行的廣場舞曲。 大媽們早起了,隨著鼓點和音樂踏出舞步,比她一個二十多歲的人要有活力得多。 陳滄沒有去過她的新公寓,影子卻活躍在每一個角落,屋子太靜,安度偶爾會出現幻覺,久病成醫,她將感受塵囂當作排解的手段。 這次作用并不太大,一對老夫婦牽手路過,皺紋不影響老奶奶如新婚般的神情,玩心未泯,她也跟著起舞,身形微僵;老爺爺則一臉欣賞,緊握她的手怕她摔倒。 豆漿是忘了加糖吧,她喝了兩口便停了,吸管被咬得扁平。 * 楊蔓妮發了張處理營銷線下活動滯留物的朋友圈照片,安度一眼認出那個收納潯塘鎮花朝節活動,三生樹玩家心愿簽的箱子,忙向她討了回來。 上百張簽紙,她伸手翻找,抽出自己的,也通過筆跡找到陳滄的。 幾片枯黑的桃花瓣混入,安度撥開,看到了當時他寫在卡紙上的心愿:“心乎愛矣,遐不謂矣。” 他送她的定制簪子刻著的是后半句:“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更小的一列豎排字:“祝安安健康幸福。” 左胸下的器官再添一道裂縫,安度抱膝坐地毯上,咬住衣袖,晨霧初散,陽暈忽明忽暗。 她想說你的心愿并沒有實現,因為我現在并不健康,也并不幸福。 人不在,珍藏其相關的元素,僅是自欺欺人的安慰。 她卻樂此不疲,近乎自虐地收集,一件沾了貓毛的大衣,殘存他和雪球的味道,安度單獨掛在衣柜;在不常用的皮包側袋,翻到一張采訪邀請卡。 《妖鬼記》重大bug事件后的兩個月再回榜首,她和陳滄一起接受了一本業內電子雜志的采訪。 被問及渡過輿論危機,挽回流失玩家的方法時,陳滄拿起話筒,將功勞推給她:“安總監了解用戶心理,從內容方面出發引導,為產品重振口碑,功不可沒。” 安度同他互相吹捧:“產品后續的決策才是游戲生命力長存的關鍵,陳總監是最好的搭檔,我們需求相通,營銷工作才能順利進行。” 小范圍傳播的采訪稿,僅留有一張尺寸像素都不高的照片,兩人分坐兩只方形沙發,隔著茶幾相視而笑。 他們當晚極富儀式感地在2219慶祝,陳滄把她嵌緊在玄關墻面,香檳紅唇,一并品嘗。 “最好的搭檔?”手沿她鎖骨滑入溝壑,他聲線暗啞,“還有什么需求相通?” 安度不甘下風,按上他褲頭,“你說是什么就是什么。” …… 無人可訴,天要罰她,連鈣奶也失聯,安度盯著對話窗口右面十多條的自我叨念,退出通訊軟件。 * 換季也是換身心,安度頭發脆得一扯就斷,掉了衛生間一地,堵著排水口。 安度掃成堆,戴上手套將結繞的臟污發團扔進垃圾簍,很小的家務事,她已經許久沒做。 耳邊猶響起陳滄每次打掃時,縱容的笑聲:“你吃頭發長大的?掉那么多。” 安度看他彎腰收拾,露一截精瘦腰背,手一下戲弄地伸進他衣服刮擦,又勾他脖子送吻,“陳滄哥哥好賢惠,任勞任怨,我要娶回家。” 陳滄咬她鼻尖,“不嫁。” 他滲透她生活里的每個細節,“由奢入儉難”這句話,或許可以解釋為,從來沒得到,總比得到過又失去來得好。 安度以額抵在冷涼的墻壁上,手機彈出一個意外來電,是常錦柏。 * 浴缸容深足夠,安度完全沒入水中,彎軟的長發如海藻漂浮,撩她耳口眼鼻。 銀色四葉草吊墜刻著“AD”,穩當掛在脖子,牢牢貼緊鎖骨窩——是今年五月,陳滄送她的生日禮物。 安度要他幫戴上,嘴上還說他沒創意,陳滄挑眉,淡聲道:“還有一個,年底才能補給你。” 好奇求索,陳滄打發她:“問就是沒有。” 她終于在他消失近百天后見到了。 常錦柏發來的郵件里,多幅掃描手稿,除去人臉部位,其余明顯被碎紙機切割過。 常錦柏早知她是廣卅,不避諱地說:“老陳親自畫的參考素材,《妖鬼記》新門派掌門NPC,春節后上線,指定你來完成人設三視圖。” 圖片里的少女不是她又是誰?哭的,笑的,生氣的;站著,坐著,或走或跑,神情姿態靈動多變。 他一定是失望極了,想要放棄她,才會把這些累了多年的作品盡數放入碎紙機。 大約是考慮大局,終究不舍,畫紙碎到一半,又被取出粘合。掃描出來的圖片下半截黑線條條,如整齊的傷痕。 新門派僅有女性,掌門的背景故事從文案來看,改編自她高中的第一本主題畫稿。 當年她與陳滄早不往來,在畫稿的扉頁,她隨手寫了一句:“希望這個故事日后能傳播并永存。” 陳滄哪里不懂浪漫,他分明用最內斂也最特別的方式,將浪漫發揮到極致。 安度抑著失控的哭聲,問:“他也早知道我是廣卅嗎?” 常錦柏稱是,又說陳滄是在辦完父親喪事后找他閑談飲酒時無意提起。 “陳滄爸爸的喪事?什么時候?” 常錦柏報了個日期,安度瞬而連呼吸也不自如。 她指控他消失一周著手構陷韓楠與Producer Ye,是純粹的污蔑,那時陳滄分明在承受失去至親的悲痛。 但他隱藏得太好,總留給她堅不可摧的一面,她便理所當然地疊加傷害。 安度咬緊牙關,不讓自己抖得太厲害,“常老師,他有沒有和你聯系過?你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嗎?” 常錦柏亦對好友無奈,“沒聯系過,這需求半年前就預約了檔期,研發都投入了,老陳去還是留都得做。他自己想法多得很,誰也摸不透,早幾年《神奧傳說》在加拿大有個很小的工作室分部,都沒幾個人,他哪用管,但老往那邊飛,也不嫌累。” 安度說謝謝,掛電話后只覺靈魂脫了體,再無法自處。 * 燈影繁至,破開寒氣,頭腦仍是不明,觸摸浮華,依舊行尸走rou。 市中心老電影放映廳正放一部早下映的青春片。 片中上演的青春和她無關,安度冷眼旁觀,僅在主題曲響起時起身蹣跚,Hebe聲音甜美,“原來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運……” 她沒有留住,也從來沒了解過陳滄需要什么,永遠是向他索取的一方。 安度想起年初,小心壓在她肩膀上的重量,和他難得流露的脆弱。 回來路上,偶遇去年圣誕視察《妖鬼記》主題樂園時認識的一個后輩。 她已經從酷玩離職,寒暄完畢,小女孩八卦兮兮地說起一樁舊事:“安總監,你知道嗎?那次視察后,陳總監和我們梁經理打了一架。” “我剛好在鄰桌,梁經理說的什么我沒聽清,他喝醉了,出言不遜,大概是說哪個女生行為不檢吧。哇,別看陳總監平時看起來都不像凡人,紳士有分寸,發起火來也夠可怕的!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扔了杯子就和梁經理打起來,周圍沒人敢勸架。” “后來梁經理升職泡湯了,沒多久離職去了另一家小公司,效益不太好。” …… 身體似乎在變重,一直往下沉,但總算不再痛了。 安度看到一個很美的仙境,有向日葵和濕軟的草地,她赤足奔跑,跑累了便縱馬追風,終點處陳滄噙笑等她,笑容亮得奪目。 世界岑寂無聲,安度眼睛還睜著,浴室頂燈愈發高而小,離她越來越遠。 —分隔符— ?謝謝大家投豬留言QAQ,不拆了。 進度90%。 本章可以解答一些評論區的疑惑。 Q:為什么安度找郭坤,郭坤直接把她和陳滄當作一體,和盤托出? A:因為bug事件后的業內的采訪,他們十分默契,加上之后的工作配合,外人看來是捆綁的搭檔。 雖然從@冷知識bot那里知道梁靜茹《會呼吸的痛》是唱給mama聽的,但是,這章配合這個BGM,也很合適啦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