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星稀月朗,盈盈的月光透過柳枝層層灑在臉上,又冷又亮。 在這月光的深深注視里,依望從夢里緩緩醒來,迷迷糊糊的一睜眼就瞄見身旁有抹淡淡的身影婷婷盈立,稍稍低頭一看,身上還蓋了層薄毯子,夏晚的風還是有些涼的。 看樣子柳卿卿為了不打攪他睡覺一直在旁耐心等候,依望不禁心生歉意,忙掀開薄毯從搖椅里起身向她道歉:“抱歉,我今日忙的有些累,不小心睡著了,你等了很久么?” 他剛醒來有些恍惚,且近來他忙的著實厲害,叁餐混亂,起身的太急,頓時腦子一陣發昏沒站得穩,腳步踉蹌兩下,被眼明手快的柳卿卿一把扶住,還不放心的往身前帶了帶,免得他摔了去。 只是這一扶,柳卿卿注意到了什么,她低眼瞅了瞅,隨即云淡風輕的寬慰他道:“你別急,我也沒等很久,就是那菜有些涼了,我再拿去熱一熱。”院中風漸漸大了,又細心的囑咐他道,“夜里涼,你到屋中等我吧。” 說完不等依望先推開她拉出距離,便先行放了手,拿過薄毯轉身往屋里走。 她的背后,依望在院中面紅無措的站著,久久未動。 待重新熱了菜端進屋里,依望果然聽話的回了屋里正無聊的四處轉著,看她進來想幫她放菜卻被她抬手避開,說他只需坐著等吃飯就可,無需他來幫襯。 于是依望只得像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乖生坐在桌前,看柳卿卿一人忙進忙出,連碗筷都是柳卿卿擺在了他的面前,只差她親自一口口喂他了。 依望隱隱覺出這是當初他重傷時,她每日喂他藥喂出了某種不好言說的興趣。 重逢同桌對食的溫情時刻,依望貫來能言善語,討好于人,可對著柳卿卿卻不知該說什么,而柳卿卿也不知為著什么原因而沉默不語,因而好好的一頓飯,兩個人吃的悄無聲息,不免尷尬。 好在還是柳卿卿率先打破了這個無言以對的僵硬氣氛,她打量了對面埋頭吃飯的人兩圈,便忍不住的蹙眉:“你回去后過得不好嗎?我瞧著你好像瘦了些。” 聞言,依望抬起頭看她,又掃了掃自己空蕩蕩的衣袖,與以前也沒多大差別,但確是比他離開這里時要瘦了許多,他頓悟過來,笑著寬慰她道:“無須擔心,我過得挺好的,只是府里做飯的廚子不對我的胃口,近日又事多,難免會削瘦點。” 柳卿卿狀做隨意的問他:“是做的不好吃嗎?” “是沒你做的好吃。”依望順口答她,答完才覺不好,便微微紅著臉,局促的補充道,“主子愛吃辣吃咸,廚子們為了迎合主子的口味總是放的味道較重,我回去后一時沒吃得慣,再過段時間就好了。” 可這欲蓋彌彰的話聽來更顯好笑,柳卿卿看他的目光都染著微妙的笑意,彎彎的嘴角著實把柔情二字詮釋的淋漓盡致。 依望又悔又羞,恨不得就地挖個坑把自己埋了,也不敢再直視柳卿卿意味深長透著狡黠的眼神,掩飾性的咳嗽兩聲就低頭專心吃飯了。 那拿筷子的勁道,差點能把筷子生生的握折了。 見狀,柳卿卿也不忍笑弄他,便就著面前臉紅眼飛的人吃得一頓好飯。 兩人各懷心思的吃完飯,外面天色盡黑,時候不早,依望就必須要走了,柳卿卿又親自送他送出門,只是這次天色太晚,依望不放心她一人走在這昏暗巷道,才送他出了巷口就急聲催著回去。 “很晚了,你一個姑娘家在外到處亂走,遇到居心不良的人怎好?”依望好聲好氣的勸她。 “這條路我走了四五年,從未遇到過居心不良的人。”柳卿卿斜眼望著他,月色溫柔,她看著站在月光中的人,一時鬼迷心竅,故作無謂的說道,“但我倒是有次居心不良的撿回了一個人,至今還對他心懷不軌呢。” 這話的意思簡直露骨的顯目昭昭,依望愣了一下,還未能說什么,柳卿卿很快卻是垂了眼掩嘴輕輕的笑了笑,轉身就快步走了,細細咯咯的笑聲像是響在了他耳旁,許久不歇。 徒留依望一人站在原地慢慢的燒透了臉,心里比臉上還要燙的厲害。 “這什么姑娘啊……這種話都說得出口。” 一邊嘟嘟囔囔的念著,一邊使勁揉了揉僵硬又guntang的臉,心口撲領撲領的像有許多蝴蝶展翅拍打。 在涼風中站了好一會兒才是勉強定下了心,又看時候過晚,依望不敢再耽擱,回身踏步消失在沉沉夜色里。 今夜的月色好不好看他沒能去細瞧,他只瞧清楚了原來那個一向溫婉秀氣的柳姑娘也有這樣活潑大膽的一面。 真真的新鮮無比,又擾得人心口難安,實在可氣。 氣歸了氣,但隔了半個月,他還是日日念著那擾人心亂的柳姑娘,因此完成任務后,依舊還是換了衣服再去傘坊尋她,或者是吃飯,或者是閑聊,總歸是要消磨上半日過久才會是我走你送的出門過巷,分道別離。 然后過了半月,偷的空又來尋她,兩叁次后,兩人仿佛約定俗成了一般,每次他來,她就好生的招待著他,噓寒問暖,件件細致體貼入微,但關于他的事,只要他不提,她就一點不會追問。 其實雙方都知道這已經超過了還恩報答的界限,但柳卿卿裝著沒有說破,而他明明心里一再的告誡自己這樣沉淪下去不好,可他就是控制不住的去想去念這個人。 沒辦法,他沒辦法了。 縱使明知不該,心卻已經被那個堅強秀婉的姑娘死死的抓住了,只能竭盡全力的藏著自己殘缺的身子,可怖的身份,能多偷得一分的歲月安好都是他的劫后余生。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原來他辛苦掩藏的真相早就公知一切。 那次他去的時機正巧遇上有媒婆在給柳卿卿拉親,把那人說的天花亂墜,萬貫家財,要是嫁給他榮華富貴唾手可得,無疑是柳卿卿叁世修來的大福氣。 可柳卿卿一看見門外的他,就立刻把那媒婆拒絕的干脆利落,半點面子不留的請她出了門,然后一如往常般的含著笑把他領入門里,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因為今日客人不多,柳卿卿索性關了門面,拉著他進了后院躲懶。 正值盛夏,天上日頭曬得人后背冒汗,一動不動也熱的心里發慌,兩個人窩在綠意盎然的后院喝涼茶吃點心,足以說得上是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好時光。 雖說是躲懶,但生意還是要維持的,柳卿卿昨個才接了單生意,那客人給的錢高,要求也高,要一把繪滿早春海棠戲蝶的精致傘面,非叁五日不得成,便在廊下拿筆做活。 因她暫時挪不出空,便讓依望在屋里隨意逛著看看瞧瞧。 依望畢竟堂堂一個大男子,即便當初在這里養傷時就把這座不大的小院子一一識透,也不好登堂入室的到處亂看,沒看多少就回到了柳卿卿身邊坐下看她畫傘。 身邊多了個人時刻瞧著,柳卿卿非但不覺不便,反而下筆如有神助,每下筆寥落的畫完一枝燦烈海棠就回頭笑看他一眼,那雙滾滾的杏眼招子簡直明亮如朱珍,看的依望整顆心無所遁形。 可想到方才的那個媒婆,依望又心里復雜,他摩擦著手里的茶杯,溫涼的茶壁硬是被他摸出了滾熱的溫度,遲疑頓了好久才開口問她:“為何不答應媒婆的提親?” 他這話問的別說柳卿卿會是個什么反應,就是他自己聽了心里都能生生嘔死。 分明柳卿卿之前的態度與話語差不多都是擺在了明面上了,他現在還拿這話來問她,到底是想得到個什么答案? 她是什么心意他難道不知嘛!要是不知,那每到時日他巴巴的上趕著來這里作甚么,來討茶水喝的?! 因此依望話才落下,就恨不得甩手給自己一耳光。 幸虧柳卿卿的脾氣簡直好的不行,聽完之后只是怔了一下,隨后不怒不罵,只轉頭看了他一眼后就低眉平淡淡的笑道:“我家中無父無母,無親無友,唯我一人,不需給誰一個交代,那些事我就不急著了。” 話到這里,她又頓了片刻,又續道:“何況我已經有了喜歡的人,若不是他來提親,我卻也不肯嫁的。”說完,她轉頭就定定瞧住依望,那目光咄咄且灼烈,險些能把他看化了。 早知她的心意究竟如何,可當這一刻清清楚楚的來臨,依望還是瞬間慌亂,一時手腳都不知往何處放,手里小小秀氣的茶杯快被他當場握碎了。 對于柳卿卿的坦白表達,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幸而柳卿卿也不期望他現在能當場回答自己,因此看了他幾眼后就回過頭繼續若無其事的畫傘。 一個女子都委曲求全到了這種地步,他卻畏首畏尾,在渡河的河邊游離徘徊,便連依望自己都覺得他的行為卑劣懦弱的叫人鄙夷,可他還是不敢開口說出實話,只怕一說出實話,眼前所有的美好瞬間會遠離自己而去。 于是他遲遲疑疑,猶猶豫豫了好久,才吭哧吭哧的沒話找話道:“你畫這一把傘多少錢?” 柳卿卿像是完全不在意方才的事,爽快快的答他:“半錢。” 完了,她忽然對他莞爾一笑,臉上竟有些得意與驕傲,“你別看我一介女子,但我開的畫傘生意還算不錯,一個人過著綽綽有余,還有余錢,我還存了多年的積蓄,足夠養活兩個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