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九七、命令
利瑟比的靈魂不再扭曲了。 他握住少女伸來的手,重新站起身,恐懼從他心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靜的力量,周遭的腐臭味慢慢消失,在惡魔扭曲的面容之前,艾凡西斯兄妹并肩而立。 「我不會再說要保護你了……我還沒有那個臉皮在你面前擺出哥哥的樣子。」利瑟比伸手抹去頰上的淚水,抬頭,「但是至少……讓我們一起度過這關吧,亞萊蒂。」 「你要怎么想是你的事,我就是會叫你哥哥,因為我已經這么認定了。」少女淡淡地說,卻仍緊緊牽著利瑟比的手,「我不是很喜歡那個叫『律法』的力量,但是你就教我吧。」 「教你?」利瑟比瞇起眼,「活人要使用那個力量,要花的力氣可不一般!」 「看著你使用,我花的力氣也不一般。」亞萊蒂平靜地回答。 「什么跟什么……你在說什么?」 【嘻嘻嘻……在我面前!兄妹還有空拌嘴啊!!】 倏地,惡魔的大掌朝他們拍下,亞萊蒂敏捷地推開身旁利瑟比,往右一跳避過了攻擊,而利瑟比也很快反應過來,再次穩住態勢。 「嘖!雖然我覺得你沒有這種天分……看好了!亞萊蒂!」他叫道,向空中伸出手,「在心中描繪魔皇的樣子,想像所有力量集中在你的指尖——『訴請!』」 一瞬間,利瑟比的手指又發出了藍光。 亞萊蒂感到心臟一陣抽痛,她瞇起眼。 在心中描繪魔皇的樣子……但她根本就不知道魔皇的樣子,或該說,魔皇根本就沒有樣子,亞萊蒂忍著痛,拼命按照利瑟比的指示想像,想像那股不存在的力量集中在自己的指尖。 「訴、訴請……」 并不像利瑟比所做的,她的手并沒有發出光芒。 她很早就知道了,自己是毫無魔法才能的人。 「看著我!亞萊蒂!看著我!」利瑟比儘管焦急,卻不因亞萊蒂使不出力量而感到生氣,「只要你是圣鳥的血脈!不管強弱,魔皇一定會回應你的召喚!律法就是祂言靈的化身!」他用發光的手指迅速在空中描繪了七芒星的魔法陣,「『我等秩序的守望者,在創世的魔皇名下,訴請約束的鎖銬!』」 語落,魔法陣的前方以極慢的速度生成了光芒的鎖鏈,同時,一股不尋常的熱度從內臟涌現,亞萊蒂感到喉頭一股腥甜,手腳極其冰冷。 不妙。 利瑟比在使用的這個力量對她很不妙。 她有種彷彿要被抽離這個軀體的飄浮感,還有一種不切實的超現實感。她開始感到頭暈目眩,血液流不到大腦,視野逐漸暗下,少女踉蹌幾步,跌坐在地。 這是什么? 我……會死嗎? 不可以,我不可以在這里結束。 我是亞萊蒂,我是亞萊蒂·艾凡西斯,我是十七歲的女高中生,我是艾凡西斯家的女人、我是…… 意識消散得極快,她必須努力回想起關于自己的一切,就彷彿她的靈魂正拚了命抓住這副rou體一般。她有種模模糊糊的感覺,覺得自己正在被呼喚著,呼喚著前往深淵。 朦朧中,喬托·迪歐的臉龐浮現在她的腦海。 那彷彿是她在沉沒前抓住的一根救命繩索,喬托的臉龐逐漸變得清晰,他們在圖書館的兩座書架之間初次見面的那個下午、她被他告白的那個發著溫暖光芒的噴水廣場、他們在陽臺披著毯子互訴情衷的夜晚,還有在被奇路斯的觸手拖走的那時候,喬托緊緊抓著她的手。 ——如果你不反抗,還有誰救得了你? 那時候,喬托是這樣問她的。 那時候,她并不想反抗奇路斯,因為不覺得自己是受害者,因為他們只是一群呼喚著她的孩子。那是一種以亞萊蒂·艾凡西斯而言很奇異的想法,但她確實是這樣想的。 然而此刻,模糊地,她竟想起了喬托在圖書館里對她說過的話。 知道自己喜歡什么、討厭什么, 然后盡情地去做或不去做,我覺得這就是人生的意義…… 以常人的思考而言,那是很奇怪的答案,但卻莫名地觸動著她的心。她曾經以為那是因為自己出生至今都沒有過明顯的好惡才被那番話觸動,現在,她似乎有點明白了。 「亞萊蒂·艾凡西斯」是她絕無僅有的唯一一次人生。 在「亞萊蒂」之前,她沒有過去;在「亞萊蒂」之后,她沒有未來。和威叔、奇路斯、陰裘、畢斯帝、艾思和韓德、斯萊、維爾連斯、利瑟比,還有喬托·迪歐——全都是她絕無僅有的唯一一次相遇,畢斯帝說得沒錯,只要她死去,這一切——都不會再重來。 不想結束。 我不能死在這里。 細微的求生念頭,打從出生以來第一次在她的心中涌現。 少女慢慢睜開了眼,寶藍色的眼眸中燃起了決心。 我不是魔皇。 我要作為「亞萊蒂·艾凡西斯」——繼續活下去! 倏地,痛苦消失了。 就彷彿她拒絕了那股召喚她的巨大力量一般,她與自己的五感又重新接合,眼前的視野再次明亮起來,她比任何時候更加真實地感覺到自己存在著,這是過去十七年不曾有過的切實感,亞萊蒂深深吸入一口氣,空氣進入她的氣管,在肺里流動,又慢慢呼出,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呼吸」這件事情,她的意識彷彿比任何過去的時刻都要清晰。 力量回到她的手腳,她能站起來了。 「亞萊蒂……!亞萊蒂!」 利瑟比的呼聲響起,她回過頭,一切景物還是維持在她失去意識前的情況,魔法陣中的鎖鏈仍然在成形,惡魔也依然站在他們的前方,看來那感覺有如數分鐘的求生掙扎,在現實中只是不到幾秒的事情。 【嘻嘻嘻!嚇到腿軟了?這祭品丫頭只有嘴巴有氣勢啊?】 「不要再說祭品了!亞萊蒂不是祭品!」利瑟比憤怒地大吼,「那位大人根本不需要靠著人類來現世!你要我說幾遍!!」 「就是這樣。」 清冷而平靜的女音響起,亞萊蒂·艾凡西斯站起了身。 「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的生命也是我的——我不會讓祂有機會現世的。」緩緩地,銀發少女向前伸出手,銳利地瞇起眼,「相對,那個不知道在哪里睡覺的魔皇,如果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我就代替祂回應這些呼喚。」 「亞萊蒂,你該不會……律法的力量……!」 【嘻嘻嘻!沒用的!速度慢成這樣!再來幾百隻圣鳥都沒有用!】 瞬間,惡魔的巨手朝她襲來。 她看過那惡魔掐住威廉的景象,她知道那隻手能夠抓住靈體和人類的實體,那巨大的手一把抓住她纖弱的腰桿,利瑟比急得大叫出聲。 「亞萊蒂!!」 然而,少女不為所動。 那與少女體型相差懸殊的魔鬼,卻像在抓住亞萊蒂的身體后就僵住了。它的手顫抖著,無法往前、也無法后退,甚至,它似乎連少女的身體都舉不起來。 【奇、奇怪……】 「所以我說了……憑你,是動不了我的靈魂的。」少女輕聲說,懸在空中的手指點亮了幽藍的光芒,血色的紅光從她的虹膜發散,「——命令。」 尾音一落,利瑟比的身體突然發出耀眼的光芒。 「這是……!」 【你做了什么!】 「向所有訴請魔皇力量的靈魂……」亞萊蒂冷冷地瞇起眼,「讓這傢伙——跪下。」 光芒從她的指尖消失了。 取而代之,利瑟比的周遭散發出強烈的光輝,就像被啟動了什么開關,他的眼神和動作都變了,只見他一躍而起,在半空滯留的瞬間,無數的魔法陣在他四面八方展開,剛才為止還溫吞成形的鎖鏈此刻竟有如噴射的子彈,一道道狠狠貫穿了惡魔的手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魔鬼發出凄厲的慘叫,松開了握著少女身體的手。 【這是什么!這可不是律法的力量!!】 惡魔還沒反應過來,利瑟比的身影已經消失了,它慌張地向四周張望,下一刻,強大的力道從天而降,不知何時出現在上方的利瑟比用腳跟狠狠踹中它的天頂蓋,毫無招架之力的魔鬼承受不住這股力道,撲通一聲,在銀發少女的前方跪倒下來,巨大的腦袋狠狠重擊地面。 就在「跪下」這個條件達成的瞬間,利瑟比身上的光芒淡去了。 他終于慢慢回過神,這才注意到,他的背后不知何時已生出了一對純白的羽翼,他震驚地看著身后的翅膀,又看向亞萊蒂,久久說不出話。 「這是什么……」他的雙眼瞪得像要凸出來,「亞萊蒂……你到底是……!」 【你這丫頭到底做了什么……!】被踩在腳下的惡魔又驚又怒地吼道,【竟然有東西能命令圣鳥……能做到的就只有……就只有——】 惡魔沒有繼續說下去,它像是明白了什么,漆黑的身軀突然僵直。 利瑟比似乎也明白了那個答案,他不敢置信地望向亞萊蒂。 【不、不可能!】惡魔吼道,【你只是個祭品而已!魔皇的磐石明明??!】 「那上面的文字只是魔王威斯林格的小惡作劇……我是這樣聽說的。」亞萊蒂神色平靜地注視著腳下的惡魔,「還有,祭品什么的……我已經聽膩了。」 她并沒有承認她的身分。 但那平靜中帶著威壓感的氣場卻似乎間接證實了其中蘊含的可能性,再加上,它明明已經分得懼魔魔王的力量,卻無法挪動眼前少女的靈魂半絲半毫,那并不是人類的靈魂所擁有的權能。這個事實擺在眼前,就連惡魔自己也被說服了。它瞠目結舌地望著那個少女,僵硬的身體慢慢軟了下來。 【創世的……魔皇……】 緩緩地,它帶著敬畏,呼喚了那個稱謂。 少女只是平靜地看著它,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不……會吧……」利瑟比雙腿癱軟,從惡魔身上跌了下來,仰頭看著少女。 生前薄弱的記憶又慢慢涌現,他想起來,在那個馬房里,男人由人類變成巨狼,又由巨狼化身成巨龍的畫面,而后,他想起了不畏懼怪物的奇路斯·克里尼斯,還有在他被巨狼拍扁之后憑空而生的巨大觸手,利瑟比的臉色頓時刷得鐵青。 「奇路斯·克里尼斯是……第一魔王?」他摀住自己的嘴,睜大了雙眼,「那頭狼是第五魔王……!有兩個魔王跟在你的身邊,那么說,你果然是……!」他看向亞萊蒂,「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為什么……」 「我不知道。」亞萊蒂平靜地說,「我是亞萊蒂·艾凡西斯,只是這樣。」 利瑟比愣愣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是巧合?是謊言?不可能。創世的魔皇從來不需要活祭品,祭品也不可能得到任何特權,亞萊蒂·艾凡西斯確實就是魔界的創世主,若不是如此,不能解釋她那股特殊的力量。 「千年之后……交會的血脈將賜予『生命』……」喃喃地,他情不自禁唸出那刻在靈魂里的記憶,「但那個時候,祂將不再是祂……」 像是明白了什么,利瑟比愣愣地瞪大了眼。 「那個女人……茱莉亞·米哈拉瓦……難道就是另外一支圣鳥的血脈……?」 亞萊蒂沒有回答他,恐怕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利瑟比覺得自己彷彿被當頭喝了一棒——圣鳥交織的血脈就在他的眼前,千年來所追求的終點就是這里,父親的出軌只是一種必然。他們的主人——構筑了整個魔界,力量無遠弗屆的創世主——如今就在這里,成了一個少女的型態。 她是祂,卻又不再是祂。 那我呢? 倏地,他突然這樣想。 沒有必要將血脈再傳承下去的利瑟比·艾凡西斯,卻繼承了圣鳥血統的力量。生前的他連自己的血統都不知道,但在這時候——他竟清楚看見了他的命運。 他是為了這個少女而存在的。 為了在這一刻,他能與她站在一起。 「原來……如此……」他愣愣地睜大雙眼,「我的生命……不是毫無意義的……」 亞萊蒂并沒有聽清他的喃喃自語,也沒有追問的打算。她慢慢彎下身來,伸手撫上了那個已經放棄掙扎的魔鬼的腦袋。他們的接觸終于讓利瑟比回過神,他重新繃緊了神經,起身站到亞萊蒂身旁。 【陛下……】那魔鬼輕聲低喃,【請饒恕我,陛下……】 「我問最后一次,你是什么東西?」亞萊蒂輕聲說,「為什么會在這里?」 那魔鬼張口,卻答不出話來,身體開始了細微的顫抖。 「它是混合體……」利瑟比代為回答,「死魔是崇高的魔種,不會隨便做出搗亂平衡或秩序的事……它已經被扭曲成不是自己原本的樣子了。」 隨著利瑟比的解釋,魔鬼的身體顫抖得更劇烈了。 【請饒恕我……陛下……我是因為……害怕……】惡魔發出了就像嗚咽一樣的低吟,【我無法違抗……那位大人……所以……!】 「那位大人?」亞萊蒂稍稍瞇起了眼,「是魔王嗎?」 「懼魔……第二十四魔王,懼魔弗明。」利瑟比摸了摸自己的唇,試圖探索更多的記憶,「在八百多年前,曾經有圣鳥的血脈之一在這個世界與他接觸的記憶……看來應該是他了。」 「懼魔弗明?」 亞萊蒂低頭思索,在威斯林格給他唸的童話書里,并沒有出現過這個名字。 那么說,威斯林格的童話書并沒有描述所有魔王的故事。 「那個懼魔弗明控制了你嗎?」少女繼續問下去,「那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我從黃泉??從死亡的夾縫中被拖到這個現實世界……變成能直接接觸靈體的樣子……然后遇到了那位大人??】惡魔娓娓訴說著,再沒有了之前猖狂的神態,【我因為害怕,將得到的靈魂定期獻給那位大人……作為糧食??】 利瑟比的表情稍稍扭曲。 「果然啊……」他惡聲惡氣地說,「和我想的一樣,你早就把尊嚴捨棄了。」 惡魔低著頭不敢回話,亞萊蒂側頭望向利瑟比。 「尊嚴……指的是什么?」她想起剛踏進休息室時魔鬼和利瑟比的對話,「『從魔皇那里背負的使命』是什么?」 利瑟比有點訝異她會問這個問題,但轉念一想也不太意外,即使她的靈魂是魔界的創世主,也不代表亞萊蒂·艾凡西斯擁有魔皇創世時的記憶。 「這不能說,洩密者消失,這是規矩。」利瑟比嘆了口氣,「在人類的黑魔教中,死魔是靈魂死后的引渡者,實際上,他們做的事情和這個很像,而這是不能公開給任何惡魔知道的秘密,也是所有死魔種都要守護的戒律……我只能說這么多。」 亞萊蒂望著他,沒有回話,像在思考著什么。 「如果你還沒有消失,表示你沒有把死魔的戒律告訴弗明,沒錯吧?」利瑟比質問,看見地上的惡魔緩緩點頭,他瞇起眼,「但是,你逃避了自己的使命,這是事實。」 惡魔的身體縮了一下,又開始顫抖起來。 【我??只是??】 「圣鳥是秩序的守望者,換言之,我的職責就是制裁你這樣的傢伙。」緩緩地,利瑟比向前伸出了手,指尖發出了藍光,「為自己逃避過而后悔吧,罪劫的死魔。」 「——沒有必要。」 少女平靜的嗓音讓利瑟比一愣,指尖的光芒消失了。 「什么?」 「沒有必要,制裁什么的。逃避這種事,誰都曾經有過,那只是一種選擇。」她輕輕撫摸著惡魔的頭,彷彿是在安撫它一般,「而且,我就在這里。」 惡魔抬起頭來望著她,身體的顫抖停止了。 【陛下……】 「我讓你做選擇吧。」亞萊蒂重新站起身,「在這里相遇也是一種必然,我給你選擇自己命運的機會,只要你說出口。」 【我……】惡魔的臉龐因痛苦而扭曲,【我想回去??陛下??我想回到魔界、至少回到死魔的夾縫??我想忘記這些恐懼??想重新成為死魔??我想贖罪??】 「你會不會要得太多了?」利瑟比惡聲惡氣指責。 「就這么做吧。」少女的瞳孔虹膜又隱約散發出紅色的微光,她的神情變得比平時更加冷靜、更加淡漠和超然,「做得到嗎?利瑟比。」 她的聲音聽來有些空靈,卻清澈地撼動著他的靈魂,利瑟比的身體又發出了光,一股平靜的能量籠罩著他的全身,令他感到安心。 「是,陛下。」 「命令。」她輕聲說著,手指散發出光芒,宛若威嚴的皇帝,她下達了指令,「賜予這幼小的死魔之子——死亡,還有,重生。」 「遵命。」 【死亡?等等??但是??!】 惡魔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圣鳥的藍光籠罩了它,那是一股平靜而強大的力量,它知道這個感覺,所有的惡魔都知道,他們的圣域——血色大海中央的那座城堡,只要朝向那里祈禱,就能感受到這股能量,那是來自萬魔的皇帝的恩典。 惡魔的身體開始崩解了。 它并不感到痛苦,不感到震驚,它抬起頭來,感激地仰望著眼前的銀發少女,少女彷彿不再是少女的樣子了,她化成了黑暗,無垠又寧靜的黑暗,有如溫柔的夜晚包圍著它,而在那之中引導著它的幽冥藍光,那便是圣鳥。 啊啊??久違了。 我終于??回到魔界了?? (待續) 這周末雖然還是加班了,但是也努力了一波寫了一萬字,剩的存稿會設定在下周叁八點自動發,感謝小天使不離不棄地投珠,簡版已經超過一千叁百珠啦~(灑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