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宮十六
少年彌生問了這陌生姑娘的姓名,看到她只低眉垂目立在原地,一聲不響,神色莫名低落,像是一張溫柔微笑的面具陡然裂開,后邊有什么洶涌的情緒要溢出來似的,便小心翼翼道:“你怎么啦?不舒服?”等了一下,又補充道,“我不是非要知道的。臨川先生教過我們,女孩子不會輕易把閨名告訴陌生人的,是我剛才太冒失,忘記了先生的教誨,你別往心里去?!?/br> 琳瑯搖搖頭:“我姓謝,名叫琳瑯?!焙鋈婚g,殿前羯鼓大作,接連叁聲震地傳來,震碎夏季入夜時分的凝滯潮濕空氣。琳瑯猛然被鼓聲驚醒,幾乎不露痕跡地撿起了地上的荷花,插到神位前的水盂里,背對著彌生回答了他,“儺戲要開始了,看儺戲吧?!?/br> 彌生坐在窗前,一邊揪著蒲團邊緣的草葉,一邊羨慕道:“你知道嗎,夢蛟說話很有水平,先生講什么他都跟得上,總是非常有道理。” “臨川先生,他是你們的老師嗎?” “嗯,先生姓柳,是我們的老師,他說他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來了就回不去了。他寫的戲本,誰看了都服氣。從前臺上我們在演戲,臺下的人在哭和笑,可現在臺上的我們也會忍不住哭和笑。臨川先生不單單給我們講戲,還會給我們講書里的道理。大家都說他講起課來,就好像把眼前的霧撥了開來一樣。可是我從小在戲班里長大,有時候跟不上,像你剛才說的儺戲,先生引用了一些書上的話,我就聽不太懂了。”彌生說著低下頭去,琳瑯這時候回過身來,只能看見他有點圓的、烏黑的頭頂,和中間梳得整整齊齊的發縫。她差點就要去摸一摸少年的腦袋,手伸到中途,卻縮了回來。 琳瑯坐在彌生旁邊,對他道:“儺最早是一種祭祀儀式,一群人唱歌跳舞,相信這樣可以把鬼怪嚇走,有時候也演給神仙看,希望神仙看了喜歡,就能賜給人們福氣。后來它從單純的歌舞發展出了情節的起承轉合,用來表現各種傳奇故事——這么說吧, 原先是跳大神,是跳給鬼神看的,現在有點像演雜劇,是演給人看的。原先主持跳大神的,是拿著戈和盾的方相氏,現在呢,變成了傳奇的主角。這樣說,算是明白嗎?” 彌生一字不漏聽完,恭敬地朝她俯首一拜,頭低得更厲害了:“謝謝姑娘?!?/br> “不用謝?!绷宅槍⒋皯粝蛲馔屏艘稽c,讓視野不受遮擋,“聽說今天這出儺是洞庭湖君擒龍,我都沒看過呢?!睂⒁趦畱蚶锉唤捣乃^惡龍,其實是蒙了綢布的長長竹篾框架,一節節皆可活動,在一隊青年男子的托舉下做出騰挪縱躍形態,類似人間上元節的龍燈,圓頭憨腦,神氣活現,火紅得一派喜慶,哪里有半分燭龍兇惡的樣子。 臺上紅燈高懸,鋪了十八尺紅氍毹,如同一條紅色的河流,倀子分列氍毹兩邊。作為龍王的助手,他們皆著朱衣赤幘,戴紅漆面具。在這一片泱泱的紅色里,扮演龍王的人卻是白衣如雪,周身上下只有白色面具的雙眼角處各染了一抹緋色,如同胭脂流霞斜飛入鬢,帶著天成的嫵媚。 隨著鼓聲變急,龍撲近了,白衣人從礁石般獨立中流而漸漸動了起來,與龍周旋著,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彌生的動作已經輕盈如水鳥了,而夢蛟在那條紅色河流上游走八方,靈動中不失優雅,竟讓人聯想到踏浪而行的神祗。兜了幾個圈子后,回頭一顧,廣袖流云般拋了出去,恰恰拂在了龍頭上。這個近似挑逗的動作在以往儺戲中不曾有過,舞龍的人沒料到這出,動作便頓了一瞬,帶著龍頭抖了一抖,好似打了個噴嚏,引起了觀眾的一陣哄笑。 白衣人并未被這個插曲打斷,依舊一氣轉注,連翩而下,每一舉手、投足、回眸、舒袖、擰腰、旋身,都如流雪回風,越來越變化萬端。這出儺戲表現的是龍君假飾美女以迷惑孽龍的傳說,舞者也果然做足欲迎還拒的婉轉姿態,像極了女子的曼妙身形,甚至將伴奏鼓聲都帶得低徊了起來。臺下逐漸忽略了那條頗為出戲的龍,連天價叫起好來,盡管振子聯臂踏歌,層層飄飛的衣袂如波浩蕩,也難以引起他們的關注。 琳瑯剎那不禁展露笑顏,心道怪不得他不愿意告訴自己是如何騙了那燭九陰,原來是美人計啊。 彌生托著腮看得入神,不由也跟著叫了一聲好。 琳瑯卻是又皺了眉頭:“一味示弱,恐怕太膩歪?!?/br> 正在此時,龍終于失去了戲弄的耐心,一跳而起,逼近了舞者。舞者不再后退,全力仰面折腰,幾乎與地面平行,才堪堪讓過這一擊,突出的龍牙距離他的額頭只有一寸之遙。這一幕太過驚險,臺下齊齊發出了倒吸氣的聲音。收勢不住的龍繼續挾風前撲,從舞者的上方掠過,重新落地后,長尾一擺,掃向了剛剛起身的白衣舞者。舞者再次全身向后反弓了下去,越彎越低,整個人成了一道拱橋。所有人的視線也都隨之沉了下去,越沉越低,呼吸跟著屏住,似乎當真置身寒江,江闊天低,云氣沉沉,龍族的威壓逼人而來。忽的,面具后的眼睛向人群眨了眨,現出一個微笑的表情,仿佛在看著每一個人,又仿佛什么都沒看?!?/br> “是他?”琳瑯睜大了眼睛,脫口而出。 彌生道:“有什么不對嗎?” 琳瑯搖了搖頭:“現在對了。你看,接下來該是亢龍有悔?!币姀浬裆曰蟛唤猓宅標旖忉尩溃斑@是物極必反的道理,他退到極處后,要反擊。” 話音剛落,白衣人的眼神忽然變了,凌厲如同刀劍!他放開了撐地的雙手,一擊掌,隨即反身躍起。這一擊掌干脆利落,打斷了所有柔靡之音,讓所有人的心也同時一跳,幾乎要在夏夜里打個寒顫。 短劍從廣袖里滑出,當空挽起縱橫的流光,燈籠的紅光照在劍上也似乎變成了雪色。舞者信手揮灑開一地寒意,動作從流麗婀娜陡變為颯爽剛健。伴奏的樂師已經跟不上他的節奏,只顧驚嘆地看向舞臺中央那已經不是“舞”,而更近于“武”。 原本密云不雨的壓抑,轉瞬被這柄劍決然破開了。風硬,浪急,龍戰于野,白衣舞者單人獨劍,面對著莽莽大荒。他手里只是一柄沒有開刃的道具劍而已,普通觀眾中也沒有人當真見過龍,卻不由得覺得:也許,這就是真正的屠龍劍術。 一片寂靜中,舞者放聲長吟:“ 清姬一去一千年,水佩云裳清如鑒 柳生初叩洞庭湖,蕭郎長辭蓬萊殿 王侯當道終作土,魑魅守尸應戀棧 多少草木老形骸,幾人鐵石真肝膽? 夜半煎姜溫舊夢,煮干滄海認平生 業火未必銷狂病,劫波何曾損支棱? 知我罪我唯放浪,是耶非耶兩隨風 舉世不用屠龍術,臨岸空持射日…”. 彌生瞧琳瑯在聽到“煮干滄海認平生”時又皺起了眉,便試探著道:“……您覺得還有哪里不對?” “如果改成‘煮干滄海盡我意’,也許更符合我認識的那個人?!边@句沒頭沒腦的答話剛剛說完,彌生突然眼皮發沉,頭腦昏沉,被困意閃電一樣地擊中,不由自主地向著窗臺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