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宮十三
“像你這么大的孩子,通常喜歡收到什么禮物?” “我喜歡的東西太多了,你得等我想想。”阿措停住了步子,稚氣未脫的臉兒皺了起來,“你問這個干嘛?” “我的小徒弟就要出關了,我想買點小玩意送給她。”她們站在一處巷口,琳瑯袖口中的寐生珠正在發燙,可見里面的人即將出來了, “我想該給她帶點什么,可是我又不知道她喜歡什么。” “帶點好吃的吧,最好是糖。千萬不要筆墨紙硯。”阿措建議。 “是么,我看她以前是大家閨秀,應該也不討厭這些才是?”琳瑯忍俊不禁道,“好吧,你知道杭州什么地方賣糖嗎?” “多了去了!孝仁坊賣乳糖澆,眾安橋賣澄沙膏,觀橋大街賣豆兒糕,太子坊賣麝香糖,廟巷口賣十般膏子糖,通江橋賣雪泡豆兒,還有那糖絲錢、澤州餳、甘露餅、玉屑膏、蜜姜豉、桃穰酥、餳角兒…” 琳瑯笑著打斷:“行啦行啦,不用報菜名啦。” 這時一輛小車停在了琳瑯和阿措身邊,推車小販當當當敲了叁聲小鑼,一似發出了什么信號,附近街巷里玩耍的孩童都應聲冒了出來,擦著她們的裙裾跑過,團團圍定了小車。琳瑯急忙要讓路時,阿措扯住了她:“別走,這個就很好!” 小車上立了草把,草把上插了許多糖畫,人物鳥獸、像生花朵之類,造型或繁或簡,無不惟妙惟肖。一群孩童伸頸踮腳,眼巴巴地瞅著草把,琳瑯被擠在當中動彈不得,左右低頭一看,只能嘆氣。 車上用小風爐燒著一鍋guntang的糖漿,翻涌出濃郁甜味。小販舀了一勺蜜黃糖漿,抖擻手腕,糖漿便連成一線曲折滴下,落在石板,上形成連綿圖案。只見那只手來回翻飛,頓挫間比閨閣小姐繡花還要細致幾分,糖畫也飛快地成形,是個單手叉腰的形象,眼圓圓,嘴尖尖。 “是個猴兒!”阿措猜。 小販把穿進竹簽的糖畫整張揭下,拿在手里晃動,讓甜香氣味撲到客人臉上:“五文一個。” 一個戴長命鎖的男孩子眼疾手快,當先拍下錢就接了糖人,歡呼著跳了起來。阿措沒搶過那小孩子,不禁唉了一聲。小販趁機兜售:“姑娘要不拿對糖人?成雙成對,圖個吉利。” “我不要糖人,我要一個糖做的石榴花。”阿措想了想,修正道,“要一對石榴花。” 琳瑯道:“要成雙成對,不都求月下老人和紅鸞星君嗎?” 小販并不回嘴,專心地去做阿措要的石榴花,和那些嘰嘰喳喳小麻雀般孩子點名的各種名目了:大神仙、仙女、貓狗虎豹……其中沒有魔尊。不多時,原本糖漿沸騰的咕嘟氣泡平息下去了,孩子們也已經人手一個糖畫,連笑帶叫,追逐著跑遠了。 “小孩真鬧騰。”阿措老氣橫秋地評論。 “小孩子大都愛鬧騰,我娘親說我小的時候很頑皮。”琳瑯說著,目光出現了一瞬間的惘然,卻仍然帶笑地說了下去,“她說我還在她肚子里的時候就很鬧騰了。” “仙女懷孕也會不舒服嗎?” “會吧。”琳瑯轉頭對做糖畫的手藝人說,“我要一個小狐貍的糖畫,謝謝。” 待糖畫車子吱呀推走后,巷口又恢復了安靜,一只胖麻雀蹣跚著踱了過來,去啄食地上散落的糖屑。琳瑯在迭成紙鶴的信箋上寫了什么,屈指在尾羽上一彈,鶴便搖搖地升了起來,循著來時的路途撲簌飛去了。 百花園門前,琳瑯對阿措道:“你這幾天一直陪我,我哥哥這些年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也多虧你講給我聽。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謝你。” “不用客氣,說故事又不費力氣,而且大部分還不怎么美好。”阿措吐吐舌頭道,把手里那一包五花八門的糖果糕餅拋起接住,這些是她指點琳瑯在杭州東走西跑、深入犄角旮旯買下的,末了琳瑯分給了她一半,“可惜這糖醋醋吃不到了。” “你很緊張她啊。”琳瑯道,“這樣,蘇杭一帶我已經認識路了,你可以回去專心照顧她了。我祝她早日康復。” 阿措朝琳瑯打了一躬,鄭重道:“我替醋醋謝謝你,她一定會好起來的。我也祝你玩得愉快。” * “師尊!” 琳瑯對著寐生珠施法,于是她的小徒弟便現了身,歡快的兩叁步走到她面前。 “免禮吧,來。”琳瑯將手里的紙包推給她,傅宜寧咦了一聲,有些臉紅:“您還給我帶好吃的了呀,我不是小孩子了。” 她雖然這么說可眼神卻還是渴望的。 琳瑯笑道:“好了,就當是為師為你慶祝結丹了。” 傅宜寧笑著打開點心,一眼相中一塊金黃色的,終于在亭中石桌邊坐定,她被琳瑯領著踏入仙途,已經很久沒有進食的需要了,可點心香軟甜蜜,她迫不及待地吃掉了手中的金鋌裹蒸,又去拿下一個,手卻被琳瑯握住了,她疑惑道:“師尊?” 琳瑯松開了手,看著傅宜寧手心和指節上有習武留下的粗礪的繭,“沒什么,突然想起兩叁天前你還個柔弱的小姑娘。” 傅宜寧伸出叁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其實有叁十年了師尊。” 沒錯,她雖然進入寐生珠里看似不過幾日,可卻實實在在的過了叁十年。只因寐生珠中生有秘境,時間流動極其緩慢,琳瑯用了上少年來參悟,最終才掌控了它,如今讓傅宜寧在里面修煉,倒是她這個師尊一點心意了。 琳瑯溫和的問道:“寧兒,你現在感覺如何?” 傅宜寧認真的思考了一會:“還是感覺很不真實呢,但我心里真的很歡喜。” 琳瑯笑了笑:“那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嗎?” 傅宜寧楞了楞:“您不是還要教我本事嗎?” “是呀,但這也不能成為你的全部,你可以去別的地方冒險、游玩、若是看中哪個青年才俊,結一次親,也不錯。” 傅宜寧嬌俏的臉龐頰頓時紅了不少,結巴道:“師、師尊,我們…我們修道之人,不是不能動情嗎?” 琳瑯噗嗤笑道:“神仙有這樣的規矩,但我沒有,我的師尊當年也告訴過我同樣的話。”她回憶起什么,撐著下巴,一時間露出些柔和的笑意:“可惜,那時的我滿心仇恨,什么都聽不進。” “師尊……” 琳瑯點了點傅宜寧光潔的額頭:“寧兒,只要你握緊了你的刀,五湖四海,六界八荒,任你馳騁,不必瞻前顧后,記住,天下如有不稱你意的事,拔刀便斬就是,能困住你的,只有你自己的心。” 傅宜寧怔怔道:“我的…心?” 琳瑯點頭,目光深了些,“我希望我的寧兒不要被困住,永遠都快活,如意。” 傅宜寧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酸澀,慌忙低下頭,好一會兒才道:“您既然說了,那我想去東海,我從小在京城長大,從來沒見過海呢。然后……我想走遍名山大川,拜見菩薩仙尊的洞府,我……想找到救我爹爹回來的方法,哪怕走遍六合八荒、九天十地,我也要想找到他。” 琳瑯沉默了一瞬,“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爹爹這一次再回不來了呢。” “沒有如果。”傅宜寧下意識斬釘截鐵了一句,卻隨即黯然,“人們總是說,上天有好生之德,上天無絕人之路。如果真的有天意存在,既然在我最絕望的時候,上天把您帶到我面前,讓我重獲新生,那么只要我努力一點、再努力一點,也總有一天會重新見到爹爹吧?,可是有時候我也會想到,我爹對我說過的那句話,‘凡間每個人都會經歷生死離別,我們也是一樣’。如果這一次,上天不再眷顧我了呢?如果這次,真的沒有希望了呢?” 琳瑯移開目光,良久才嘆了一聲:“寧兒,你知道我哥哥的事嗎?” 傅宜寧搖搖頭,“您是說上次同行的那位么?師伯怎么了嗎?” “他常常會讓我生出和你一樣的疑問。”琳瑯默然道:“無論如何努力,都摸不著半分希望的感覺,這可是真的太糟糕了。” “那…那師伯他知道您的疑問嗎?” 琳瑯搖搖頭:“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他如今,再不肯輕易對我吐露心聲了。”她站起身,極目遠眺萬頃碧波,“寧兒,有的時候我們不懈去追求的真相、結果,往往會出乎我的意料,或許會變得痛苦不幸,你也在所不惜嗎?” 傅宜寧緘默了一瞬,而后堅定道:“會!哪怕是為情赴死,也絕不會對情生怨。”她又嘆嘆氣:“雖然我連我爹在哪都不知道。” “也許,這取決于你有多想念他。” “我可以為他而死。”傅宜寧不假思索道。 琳瑯眼神一閃,道:“你有為他放棄生命的決心和覺悟,也不錯。那你有沒有考慮過,怎樣和他一起活下去?”她平靜道:“寧兒,你別忘了如今你已然是修仙之人,而你的爹爹就算回來,卻也還是凡人。” 傅宜寧動了動嘴唇,卻什么都沒說出口,目露茫然。 琳瑯輕輕勾起了唇角,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好啦,為師該說的都說了,想去做什么便去吧,不要覺得害怕,無論何時,我都會替你撐腰。” 傅宜寧微微紅了臉,小聲道:“謝謝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