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宮十一
琳瑯撫額:“什么方心圓心的,你不是說草木一族天生沒有七情六欲么,哪來這樣多彎彎繞繞的心思?” 芙宸理所當然地看了她一眼:“我輩苦苦修行,一大目的就是要修成人形;既得了人形,自然不獨要學人的吃飯穿衣,也要學這萬物,你看他的臉色多可怕。”芙宸敬畏地說,“視若無睹,旁若無人。以前是炙手可熱,現在就是冷若冰霜。” 琳瑯道:“ 如果他溫柔起來……怕更可怕。” 芙宸同意道:“冷面冷心,突然轉了性子,想想是有點可怕。” 琳瑯忽地一笑:“不,我是說,比起他的憤怒來,他的溫柔令人更難抵御。” 芙宸也掩口而笑,伸出手去替琳瑯扶正了髻邊的簪子:“幸好我沒福氣,只需要抵御你哥哥的憤怒。” “得了,知道你不待見他了。”琳瑯道,“你手下那些花枝招展里少了幾位沒到場,比方說,薔薇和杏花呢?” “薔薇,杏花,都是凡人死后得了仙緣的,卻對生前的夫君舊情未了,并不多看其他男子一眼。”芙宸說到這里聳了聳鼻子,“她們原本是人間后妃,可惜男人廢物,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住,真不知看上他們哪一點了。” 琳瑯道:“世人說耽于情而不悟,想必就是如此了。” “讓人盲目的不只是愛情。”芙宸加重了語氣,見琳瑯只顧捻著茶盞轉動,俯首觀察龍井的碧綠浮沫,似將她的重點當做了耳旁風,只得吁了口氣道:“而且她們與你有點淵源。” 琳瑯奇道:“我?這與我有什么關系?” 芙宸道:“公主不常在人間走動,所以不知道,人間對于你的傳說有千百種,其中最為出名的是你的美貌讓帝王為你折腰。” 琳瑯更不明白了,“帝王?為我?折腰?你這每個字我都聽懂了,怎么合在一起好生糊涂?” “唉,好大一筆風流債,偏偏本人居然半分不知道。你還記得四千年前你曾救過一落難的少年嗎?” 琳瑯道:“羞愧,我雖不常救人,但你突然這么一提,我是如何也想不起來的。” 芙宸再嘆氣:“我就知道。你救的那位是國君的太子,正在逃亡途中呢,你這一順手可不止挽救了一個國家的命運,還俘獲了一個少年的芳心。” 琳瑯:“……” “后來他將你奉為國家的保護神,為你塑了雕像,放在寢宮中日夜相對,且終生沒有娶妻。” “那他的皇位傳給誰了?” “傳給了他哥哥的兒子……你的重點不對吧!” 琳瑯忍笑道:“很抱歉,你繼續。” “總之那之后,你的美貌廣為流傳,后人爭相附庸風雅,以盼魔女的降臨,哪怕他們知道你是魔尊的公主,卻也忍不住做做美夢,說不定能做魔尊的駙馬爺呢。” 琳瑯雖然不知道這么奇怪的事曾經發生過,卻突然想起往事來,低聲道:“難怪有一段時間他對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他?誰啊,你哥哥?” 琳瑯揉揉額角:“那這和你那兩個花仙子有什么關系呢?” “唉,后來她們的丈夫也是人間帝王,非要讓她們住在和你寢宮同名的宮殿里,還給她們一把劍,常常做舞,取個什么名來著……瑯仙。這腦子,怪不得最后亡國了呢。”她又道:“都說由來意態偷不成,卻不料傾國可以傳傾城啊。” 琳瑯搖搖頭:“莫要取笑我了。” 芙宸便又否認道:“我說這些可不是挖苦你,要我說那些凡人還算有眼力見,你的確是六界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啊!只不過西子捧心,本就是學不成的,何況以凡女來摹擬神女呢。她們都要等脫了凡胎、登了仙籍后,才及得上你幾分。” 琳瑯不贊同道:“焉知凡女就一定不如仙女呢?” “人間夸女孩子漂亮,都說貌若天仙,這前提難道不是默認仙女最美嗎?” 琳瑯含笑道:“我就不說美不在乎皮相而在乎心靈那些陳詞濫調了。我只請問一句,譬如說,人們夸風景好,說江山如畫,夸山水畫好,卻又說畫圖逼真,那么,到底是自然的風景好呢,還是畫兒上的風景好呢?” “好吧好吧,我辯不過你,所以要趕你走了。”芙宸笑著推琳瑯站起來,“就算你哥哥說只在天上待一刻鐘,地下也是叁四天的工夫,我趁這時間回蘇州料理事情,你可以下山游玩一下杭州。”芙宸想了想,擊掌喚出一緋衣垂髫小女,“這妮子是個伶俐的,讓她給你領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盡管跟她說。” “我都多大歲數了,還能走丟了不成。”琳瑯失笑,向女孩彎下膝蓋去,“你好啊,你叫什么名字?” “阿措。”女孩抱著麻包,麻包里一株連土挖出的石榴樹,正是方才謝磬救下的那一株。她用下巴點了一下懷里的石榴樹,“這是我的朋友,她叫醋醋。不過醋醋受傷了,不能和你打招呼。” 琳瑯溫聲道:“你去安頓好醋醋再來吧。” 阿措屈膝行了個禮,轉身離去了。 芙宸道:“ 你似乎脾氣養好了不少呀。” 琳瑯道:“我以前脾氣很差么? ” “脾氣當然不差,就是不愛搭理人,說起來你哥哥現在更像以前的你,你現在更像以前的你哥哥?”芙宸道,“可了不得,不懂你們兄妹這是做什么。” 琳瑯失笑:“或許我們都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模樣。” “說的什么話!”芙宸抓住她的手搖了起來,“不管你是什么模樣我都很喜歡,你哥哥嘛……心思比海深,我們不搭理他不就得了。” “開個玩笑,我以前也不討厭他的樣子的,倒是他總愛逗我,讓我多笑笑。”琳瑯安慰地拍了拍芙宸的手背,道,“這一時半會兒,我們之間的結是解不開了,我有別的事情先要弄清楚。” “你可要及時回來啊。你不回來,我不敢見你哥哥。你在這里,你哥哥就好像刀劍有了鞘,我才不怕落個炮灰一樣的下場。” 琳瑯警告她:“你最好別把我在他那里的分量看得太重要。” 芙宸道:“我猜他過去做下那些事情,無非是因為被功名利祿蒙了眼。但如今十目所視,十手所指,估計他也不能上下其手,咱們且拭目以待。讓我放心的至少有一點,你跟他在一起,看起來心情比我想像的好。”芙宸快活地拍著琳瑯的肩膀。琳瑯身形比她高挑,這個動作完成得有點困難。 * 阿措領她出了芙宸園。時當盛夏,一出百花園的結界,蟬鳴就兜頭灑了下來,一陣雨似的。 琳瑯望了一眼天空,問道:“今天是幾月幾日?” “六月廿一。”阿措答得脆亮。 琳瑯道:“六月二十四是他的生日。不知道他回來趕不趕得上。” 阿措叫了起來:“啊呀,真巧,蓮花生日也是這一日!” 琳瑯漫聲應了一聲,從孤山看去,西湖一碧萬頃,沿岸點綴柳汀花塢,參差疏密之間是天然與人工的纖稂得衷。“他說得對,杭州的確有龍脈,如果說西湖是龍眼,那孤山就是龍的瞳孔。——難怪這地方養出了你們這么些鐘靈毓秀的女孩子。” 阿措道:“我不是,我在禹城山長大的,我和醋醋小時候住在那。后來杭州建了園子以后,醋醋搬來了這里,芙宸仙子有時也派我來照顧花草。” “禹城山?那倒是巧了,我哥哥的洞府也在那。”琳瑯笑道,又再問,“那芙宸仙子自己常到杭州來么?” “不常來。” “那她怎么選定地方建園子的?” “請人幫忙看了風水。” “什么人?” “聽說是鳳霞山將軍。” 琳瑯蹙眉:“是不是闞明達?” “正是他。” 闞明達按輩分算,其實是琳瑯的師叔,和她的師尊無道上神同出一門,此人卻投機取巧慣了,不僅出賣過同門還挑撥過妖王來對付魔尊,后來不知怎的,倒上天做官去了。 琳瑯道:“他心術不正。” 阿措道:“芙宸仙子也這么說,要我們避著他走。不過她又說這個闞明達曾在天尊座下聽講,看風水很準。” 琳瑯低聲道:“百花園現在出了事,這人就是第一號可疑。等哥哥回來,我得告訴他這件事。” 阿措道:“我沒親眼見過他,不知道他人品好壞、可不可疑。芙宸仙子剛在孤山上開辟園林時,杭州還不是現在的樣子,所以沒有其他神仙相中這里。后來西湖變漂亮了,大家才知道孤山的確是風水寶地,闞明達也的確有眼光。” 琳瑯現出回憶的神色,道:“按人間的時間來算,我上次出魔域經過杭州,已經是千年前了,那時杭州因為離海太近,水源大都非咸則苦,居民不多,也談不上什么景致。” 阿措道:“那你來的時候確實很早就,后來有一位杭州刺史,在西湖上修了石函橋和石函閘,那時西湖還叫做錢塘湖,又鑿了六口井把湖水引進城里,杭州人從此喝上了清水。再后來,放錢塘湖水流進運河,灌溉了沿河的上千頃田地,杭州城便漸漸繁盛起來。不過芙宸仙子請闞明達看風水時,西湖因為長年不治理,已經被淤泥和葑草堵塞過半了。直到蘇東坡來做杭州知州,修復了六井,開通了運河,疏浚了西湖,杭州才變成現在模樣。你不是說西湖是龍眼嗎?蘇東坡也是這么說的:‘ 西湖像杭州的眉目,怎么能讓它荒廢呢?’”阿措指向橫亙湖面的一道翠綠,“這條長堤,就是當時用從西湖挖出的淤泥葑草筑成,杭州人管它叫蘇堤。 琳瑯聽完點頭道:“你講得真好。那么,我們去堤上走走吧。” 兩人飛向蘇堤的途中,阿措道:“在杭州,除了孤山百花園外,我最喜歡蘇堤。近年來畫家評出了西湖十景,其中第一就是蘇堤春曉。” “這樣說,我來得不巧了?” “春夏秋冬,每一時節都有每一時節的好處嘛。” 蘇堤以春景著稱,現在雖無春花爛漫,但也果然是夏柳陰陰,鶯鳥滴瀝,堤上六橋飛起的弧度如美人弓腰,但一派好風光。 阿措殷勤建議:“公主,你想到書坊去看看嗎?前邊不遠處就有一家。白居易和蘇東坡都是有名的詩人,他們的詩集這里賣得最多。” 琳瑯反問回去:“你想到到書坊去看看嗎?” 阿措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歪歪頭:“被你發現啦?我正想去,有一本書,我想買好久啦。” “那我也想去,”阿措小小歡呼了一聲,琳瑯對她莞爾道,“你可以順路買你想要的書。” 此朝代,雕版術流行,造紙業發達,又正當文教盛世,因此書坊、書肆極為繁榮。蘇堤綿延數里,堤上有供游人玩賞休息的六橋九亭,阿措口中的書坊即設在其中一座振衣亭里。兩人一踏進書坊,伙計便熟絡地招呼上來,對阿措道:“還有叁本《東坡樂府》,再晚,可就沒有了。” 阿措拍著胸口:“幸好沒來晚!”回頭對琳瑯心有余悸地道,“公主…琳瑯jiejie可能不知道,蘇東坡的詩詞文章,差不多四海之內人人都愛,杭州人對他又尤其愛戴,為這位父母官建過生祠的,所以杭州地面上他的詩集刊刻再多,一上市也會被哄搶得干干凈凈。” “嗯,難怪你這樣喜歡,又這樣緊張。”琳瑯說著,隨手從架上抽了一本,卻在看到墨藍封面上“蘇軾”兩個字時道,“原來這位蘇東坡的名諱是蘇軾啊。” 伙計笑了,語氣里隱隱有與有榮焉的驕傲:“蘇公諱軾,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人。——難道姑娘聽說過當世另一個眉山蘇軾?” “應該不曾。只是我閑來讀書少,不識蘇公的大名,見笑了。”琳瑯打開書,恰好翻到一首《江城子》道是:“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阿措捧了另一本書,探頭道:“這是東坡悼念亡妻的一首詞。我沒有這種經歷,也不懂這種感覺,可是讀的時候總會很難過。” “這說的是夫妻恩愛不到頭,再見時面目全非……我希望你永遠不要有這種經歷,永遠不要懂這種感覺才好。”琳瑯輕聲說著,低頭又翻了幾頁——這一頁上是一首七律,末句日:“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阿措道:“這是東坡因為烏臺詩案入獄時,以為自己將死,寫給弟弟子由的絕命詩。” 琳瑯沒有問什么是烏臺詩案,只默默地再翻了一次,這次翻到了一首《水調歌頭》,卻仍舊是詩人寫給弟弟子由的。“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琳瑯不覺出聲念了出來,“御風而行,泠然善也……可這天地間規矩太多,即便仙人乘風,又哪能做到逍遙游呢?” ———————————————— 作者:文中并沒有清楚的寫出是哪朝哪代,不然我這樣蹩腳的仙俠文會出現明顯的割裂感…… 只是借用了幾位大文豪的名諱,比如提到的西湖刺史是李泌,還有白居易,蘇軾等,我個人是非常崇拜的! 引用的幾首詩,也都比較貼合兩個主角現在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