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父皇,這太麻煩徐太醫(yī)了。”陸驚澤搖頭,推辭道:“兒臣覺得不妥。” “沒什么妥不妥的,這些個廢物也就這點用處。”說到太醫(yī)院里的太醫(yī)們,陸贏便記起了焉谷語的頭疼之癥,太醫(yī)院治了這么多年也沒治好,著實是件棘手事。 驟然,他腦中來了個自私的念頭。 他這般年紀(jì)配焉谷語那樣的小姑娘定然快活不了幾年,可若是焉谷語的病好不了了,興許他們還能一起進(jìn)皇陵。有她作陪,黃泉路上自己也不孤單。 如此,他又覺得她有病更好。 明黃色的身影一走,陸驚澤的視線當(dāng)即冷了下去,冷得像是結(jié)了冰。 * 陸驚澤入住永興宮后,陸祈寧一直沒來瞧過,今天聽聞妙點書肆的事便抽空來了一趟,恰好在寢殿門口遇著從里頭出來的陸贏。 “哥哥。”見著陸贏,陸祈寧憂郁的雙眸霎時一亮,她提著裙擺小跑上前,主動挽住了陸贏的臂彎。 陸贏早便習(xí)慣了她這個meimei的親昵,縱然不是一個母妃所出,但兩人是一道長大的。當(dāng)年他與其他皇子爭奪皇位那會兒,都是她陪在他身邊。對于他來說,meimei陸祈寧才是他最親近的人。 加之陸祈寧的丈夫死了,他愈發(fā)心疼她。 “你啊,不管什么年紀(jì)都是小女兒家的心性。”陸贏感嘆似的看著陸祈寧,時光飛逝,他們倆都不再年輕了,眉眼間都染了歲月的痕跡。說著,陸贏點了點陸祈寧的鼻子。“這可不行。” 陸祈寧嘟起嘴,俏皮地笑著,輕快道:“心性年輕,活得才會輕松些,哥哥也該多笑笑。” “朕又不是你,朕的煩惱事太多了。”說著,陸贏寵溺地?fù)嶂懫韺幍陌l(fā)絲,問道:“你今日過來看驚澤?” “嗯。”陸祈寧揚起臉,任由陸贏撫著自己的長發(fā),她略微自責(zé)道:“他來皇宮這么久,我這個做姑姑的都沒來瞧過他,實在有失禮數(shù),今日有空便過來了。” “他是晚輩,你是長輩,有何失禮的,不過確實該過來瞧瞧。好了,朕還有事先回御書房了,你快進(jìn)去吧。”陸贏事多,也不久留。 “哥哥,你一定要保重龍體,千萬千萬別累壞了,累壞了meimei會心疼的。”陸祈寧萬分不舍地放開了陸贏,滿眼天真的留戀,一舉一動間絲毫不見年紀(jì)。 “好好好,朕曉得,皇后都沒你貼心。”陸贏好笑地收回手,轉(zhuǎn)身離去。 哥哥…… 陸祈寧怔怔地站在原地,陸贏走后,她眼中的留戀悉數(shù)成了愛戀。不管何時何地,她也只敢在陸贏轉(zhuǎn)身時才敢露出真實情意。 血緣將他們倆的關(guān)系定死了,是天底下最親密的兄妹,卻也不會再近一步。 天意真是會弄人。她苦澀笑開。 * 巳時正,日光穿過門窗的縫隙闖入,灑了一片金光, 陸驚澤趴在床榻上,嘲弄地望著那片暖洋洋的日光。習(xí)武之人的聽力比一般人強(qiáng),所以外頭的話他全聽見了,聽得清清楚楚。 早在看到陸祈寧的那一剎那,他便曉得了自己的身世。 他這樣的身世,惡心至極,按理說是不該活在世上的,但凡有一個人知道,他都會被處以火刑。 “咚咚咚”,陸祈寧抬手扣了扣開著的房門。 陸驚澤轉(zhuǎn)動視線,直直看向來人。這個女人的臉,他是刻在腦子里的,怎么也忘不了。 被對方的目光一望,陸祈寧只覺背后忽地一冷,不知為何,陸驚澤讓她想起了一個人,她死去多年的孩子。 那孩子是她趁陸贏酒醉時得了空,是皇家的恥辱,但她永遠(yuǎn)都不會后悔。 “驚澤,聽說你受傷了。”陸祈寧收起悲哀的情緒,笑著朝陸驚澤走去。“怎么樣,還好么?” 因為那點見不得光的心思,她對陸贏的幾個孩子一直很好,從某種層面上來說也是一種她認(rèn)為的彌補(bǔ),彌補(bǔ)她偷拿了自己不該拿的東西。 “我的傷沒事,多謝姑姑關(guān)心。”陸驚澤輕飄飄道,“姑姑”兩個字,他念得意味深長。 陸祈寧不由覺得奇怪,她從他的話中聽出了幾絲嘲諷的意味,轉(zhuǎn)念一想,他們并無交集,他沒必要對自己如此。 她在床榻邊坐下,打趣道:“我聽外頭的人說,你是為救語兒受傷的,好一出英雄救美啊,說不定語兒會對你以身相許。” 陸驚澤揚眸盯著陸祈寧,越瞧越覺得諷刺,自己的親生母親,居然不記得自己。他可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 “姑姑說笑了,我只是不愿有人受傷罷了。至于以身相許,是我的便是我的。” 對上陸驚澤詭異的眼神,陸祈寧再次回憶起了自己的孩子,顯肚的時候,她怕有人懷疑,便跟陸贏說自己要去嶗山避暑。自然,她不是去避暑的,而是特地找個地方將孩子偷偷生下來。生下來之后,她動過許多念頭,最后還是決定將他養(yǎng)在嶗山的寺廟里。 過了七八年,辛白歡隱約知道了這事,日日派人盯著她,她慌了,只能連夜讓公主府的管家送走那個孩子,誰知路上出了差錯。 得知孩子被強(qiáng)盜殺害消息的那一刻,她傷心欲絕。后來,她仔細(xì)想想,其實這個孩子死了也好,不然日后他長大了該如何面對自己。其次,若是有人曉得此事,她和陸贏定然會被全天下人恥笑,陸贏也會保不住皇位。 而她,并不愿看到這樣的場面。 “姑姑事在回憶什么難堪的事么?”陸驚澤一眼便看出了陸祈寧在想以前的事,故意伸手扯了一下她肘部的飄帶。 “……” 陸祈寧猛地看向陸驚澤,心頭隱隱翻涌起了不安的情緒,這個動作,她曾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看到過,在她打罵他的時候,他總是以一種冷漠譏笑的姿態(tài)看她,隨后在她獨自哭泣的時候扯一扯她的飄帶。 她心里有鬼,此時已是坐立難安,滿腦子都想著一個可怖的念頭,劉淑妃與自己長得相似,她們的孩子多半也會很像。 說不準(zhǔn)…… 后頭的事她沒敢再想下去。 望著陸祈寧一臉心虛的模樣,陸驚澤心里愈發(fā)覺得好笑。看樣子,她還是記得他的,起碼沒全都忘了。他裝作一副疑惑的模樣,故意問道:“姑姑,姑父故去多年,你又還年輕,為何不再嫁?” 瞬間,陸祈寧沉了臉,一聽他叫“姑姑”兩字,她便覺渾身不自在,有種踩在懸崖邊的驚心感。“我年紀(jì)大了,沒那個心。” 陸驚澤繼續(xù)問道:“姑姑膝下有孩子么?應(yīng)該有吧,看姑姑的面相,天庭飽滿,唇色紅潤有唇珠,是個男孩?” 一聽男孩兩字,陸祈寧閃電般站了起來,她擰起眉頭,目光如炬。 “姑姑,你怎么了?不舒服么?”陸驚澤滿臉不解,眼里卻是看笑話的神色。 其他人從不會如此對她說話。陸祈寧鼻尖呼氣,一下比一下重。不知為何,與陸驚澤說話,她格外不自在,不自在地想逃避。“你究竟想說什么?” 陸驚澤揚起臉,凌厲的目光直指陸祈寧,尖如冰錐,狠如猛獸,他一字一字道:“我不信姑姑不知道我在說什么?” “放肆!”陸祈寧低喝一聲,揚手便打了個巴掌過去。 “啪”,陸驚澤蒼白的面上眨眼間起了紅,瞧著倒是有點血色了。其實這一巴掌他可以躲,但他沒躲,他只是嘲弄地望著陸祈寧,仿佛在看一個可憐人。 陸祈寧被他看得毛骨悚然,轉(zhuǎn)身便走,出門檻時差點絆了。 她走后,寢殿空蕩,獨留一片金燦燦的日光,可惜日光太多太空,并沒照暖什么。 “呵呵。”陸驚澤自嘲地笑了起來,笑聲空洞得厲害。看樣子,他的親生母親并不打算接受他。 他側(cè)過臉,一面搭著玉枕,一面朝向外側(cè),目光迷茫,迷茫到甚至有幾分呆滯。 即便換了一身皮,也換不掉血,該是什么就是什么。 “獵隼。”許久,他出聲喊人。 “殿下。”獵隼從外頭進(jìn)入。 陸驚澤的眼神再次變了,變得冷厲且狠毒,他轉(zhuǎn)回望著日光的臉,低聲道:“你去查查辛逐己,昨日書肆失火一定與她有關(guān)。” “是。”獵隼領(lǐng)命離去。 * 一路上,陸祈寧走得飛快,快得帶起了一道風(fēng),仿佛在逃避瘟疫一般。 那雙滿是譏誚的眸子頻頻在腦中浮現(xiàn),怎么瞧怎么像自己的孩子。她使勁搖晃腦袋,妄圖將那雙眸子清除出去。 不會的,不會的,她的孩子怎么可能是陸驚澤。 倏地,陸祈寧停下步子。 他若不是自己的孩子,為何說那些似是而非的話,還曉得那個動作。是巧合? 倘若他真是自己的孩子,她又該如何。 一直理不出個頭緒,陸祈寧整個人都慌了。她做夢都想不到,自己的孩子不僅沒死,還作為劉淑妃的兒子進(jìn)了皇宮,簡直匪夷所思。 “姑姑?” 這會兒陸觀棋正好也來看陸驚澤,撞見陸祈寧一臉失魂落魄的模樣,他勾起唇角,眸光不住地變幻著。 “觀棋。”陸祈寧慢慢抬頭,她心里念著陸驚澤的事,連笑都笑不出了。 陸觀棋上前,自然地用手背觸碰陸祈寧的額頭,關(guān)切道:“姑姑,你神色不大好,是哪兒不舒服么?我陪你去太醫(yī)院吧。” “不必。”陸祈寧往后退了一步,強(qiáng)行撐著平淡的面色,溫和道:“我還有事,先走了。” 陸觀棋優(yōu)雅地放下手,一等陸祈寧轉(zhuǎn)身便道:“姑姑是不是有個孩子?” 這話如同一道驚雷劈下,陸祈寧身形一僵,迅速回身對上陸觀棋,“你說什么?” 陸觀棋不動,等著陸祈寧走近自己。他面上依舊掛著溫柔的笑,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宛如一張上好的面具,“姑姑別緊張,我沒其他意思,只是問問罷了。而且,這是上回我們賞月時,姑姑自己同我說的。” 陸祈寧瞳孔一縮,板著臉道:“沒有的事,那是我做了夢,將夢境當(dāng)真了。”她煩躁地抿緊唇瓣,心頭更亂了。 陸觀棋也不戳穿,溫柔地誘惑道:“姑姑,眼下天氣正好,想去東宮與我聊聊么?” * 陸祈寧無法,只得跟著陸觀棋來到東宮,內(nèi)心萬分忐忑,她不清楚陸觀棋查到了什么,又或許什么都查到了。 路上,陸觀棋側(cè)頭吩咐秦淮去御膳房跑一趟,讓那邊做幾碟子陸祈寧愛吃的點心送往東宮。 他們走到東宮時,御書房正好將送點心過來,一共七盤,擺了滿滿一桌。 然而陸祈寧壓根沒西心思吃點心,她也不愿與陸觀棋繞彎子,“觀棋,你究竟想說什么?” 陸觀棋坐下身,捏了塊桂花糕放入口中,他嚼得很慢,慢得愜意,等口中的東西全吞下去了才說話,“說姑姑的事,姑姑不必急著否認(rèn),我會這么跟姑姑說話,自然是查到了一點東西。”語畢,他做了個“請”的手勢,“姑姑坐吧,聊完之后,說不準(zhǔn)姑姑還會由衷感謝我。” “你究竟查到了什么?”陸祈寧強(qiáng)裝鎮(zhèn)定地坐下身,隨手拿了塊芙蓉酥放入口中。 陸觀棋捏了塊玉米糕遞給陸祈寧,笑吟吟道:“我查到姑姑十八年前生了個男孩。”他語調(diào)平和,說出的話卻字字如刀。 那晚之后,他確實查到了一點東西,但并沒弄到什么實際的證據(jù)證明陸驚澤是陸祈寧的兒子。如今斗奴場在陸驚澤手里,他想查里頭的事也難。 不過他心里隱約有個猜測。陸祈寧的那個孩子被強(qiáng)盜擄走,強(qiáng)盜送他去斗奴場也不是沒可能,畢竟筋骨極佳的孤兒斗奴場一定會買。再么,便是這個孩子跟他母后送進(jìn)去的孩子相識了。 這一切興許像是臺上唱的戲,但并非不能為真。 “啪!”陸祈寧一把拍開陸觀棋的手,大聲道:“你還知道些什么?” 陸觀棋悻悻地收回手,也不生氣,慢悠悠地將糕點放入自己口中。他細(xì)細(xì)品著玉米糕,一言不發(fā),似乎存心戲弄陸祈寧。 陸祈寧看得皺眉,心思更急,硬聲道:“我沒有孩子,你別胡說。” 咽嚇口內(nèi)的東西后,陸觀棋拿了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上的碎屑,輕笑道:“姑姑是覺得我好騙么,一個女人有沒有生過孩子,穩(wěn)婆一驗便知,不過我想姑姑一定不愿讓父皇知道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