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恰好,陸贏為焉谷語招攬的各地名醫到了帝都,他們直奔丞相府,一個接一個地給焉谷語看診,卻都看不出個所以然,調理身子的藥方倒是開了一大堆。 焉問津無法,只得將他們開的方子全試了一遍。 沒兩日,陸贏來到丞相府。 風鈴院里藥味彌漫,熏得人頭暈。 里間,焉谷語躺在床榻上,雙眼緊閉,像是陷入了昏睡,面色蒼白如紙,下巴也尖了。 陸贏看得一陣心疼,不由嘆了口氣。他在心里責怪自己逼得太緊,可不逼得緊一些,這嬌美的薔薇花便不會是他的。何況他年事已高,等不了太久,也擁有不了太久。 沒一會兒,焉問津進屋,跪地道:“老臣見過皇上。” 陸贏側過頭,冷哼一聲,他心頭有氣,便將過錯都推到了焉問津頭上。“語兒的病是怎么回事,那日進宮還好好的,為何一回府就病了,你平日里都是如何照顧她的?若是你們丞相府不會照顧人,那好,朕來照顧。” 焉問津跪著身,腰桿卻挺得直直的,“小女究竟是為何事而病,皇上心里應該比老臣更清楚。語兒自小患有頭疼之癥,大夫一直讓她放寬心,可她一旦遇著了憂心事,這心自然就寬不起了……” “放肆!”陸贏厲聲打斷焉問津,龍顏大怒。他狠狠地盯著焉問津,直言道:“焉問津,朕問你,你肯不肯讓朕帶語兒回宮,若是肯,朕立馬讓你復職。” “回皇上,老臣不肯。”焉谷語仰起頭直面陸贏,一字一字說得鏗鏘有力,“老臣都一把老骨頭了,也沒幾年好活,絕不會靠賣女兒來換取什么。” “好。好。”陸贏捏緊手,連說兩個“好”字。他壓下滿腔怒意,維持著身為天子的顏面,冷聲道:“既然焉相沒想清楚,那便在丞相府再休養一月吧。”說罷,他甩袖而去。 焉問津看向榻上昏睡的女兒,不禁嘆了口氣。他早便說過,女子生得太過美麗著實不是好事。 * 黃昏時分,謝開顏來了丞相府。焉谷語一直昏睡不醒,她便在風鈴院里與焉一焉二聊天。 “啊!” 說話間,謝開顏瞥著陸驚澤跳上墻頭,她下意識喊了一聲。然而她反應也快,故意裝作雙腿軟了,直直往地上撲去。“哎呦喂。” “謝姑娘!” “謝小姐!” 焉一焉二眼疾手快,一人伸了一只手去扶,“多謝。”謝開顏干笑,搭著兩人的手站起,便在這間隙,陸驚澤進了主屋。 “唉……”攬月捧著剛熬好的湯藥,正裝備進入內室,忽地,頸上一麻,跟著全身都動憚不得了,話也說不出。 她眼睜睜看著手中的藥碗被人拿走,怕得想喊人。 “哐當”,“哐當”,謝開顏匆匆推門又匆匆關門,立馬給攬月解了xue。 “咳咳。”攬月松了口氣,詫異地看著陸驚澤的背影,剛想開口便被謝開顏捂嘴了嘴。“唔!” 謝開顏怕外頭那兩人聽見,極為小聲道:“你家小姐的心上人來了,我們走,別打擾他們。” 攬月當即會意,使勁點頭。 “嘭。”兩人果斷離去,順道帶上了房門。 陸驚澤絲毫沒管那兩人,他快步走近床榻,目不轉睛地看著榻上之人,焉谷語一臉病容,蒼白而憔悴,他心頭猛地一抽,似是被人掐住了最軟的地方。 “陸皚……”忽地,焉谷語張開口,念了陸皚的名字,“疼……” 聽得這個名字,陸驚澤瞬間捏緊了手中的藥碗。他一直想不通,她怎么會知道陸皚這個名字,就算是陸贏之前同她說的,她又為何在夢中喊他的名字。 陸皚,是他么?她夢到他什么了。 便在他思量間,焉谷語又念了一句。“你這樣的人遲早下地獄……” 陸驚澤挑了挑眉,放下藥碗俯身問道:“你希望陸皚下地獄?” 焉谷語正在夢中,恰好,陸皚也問了她一句同樣的話,“你希望我下地獄?”她硬聲回道:“是,我做夢都想你下地獄。” 陸驚澤不禁開始好奇焉谷語夢中的事,他坐下身,拔開她面上微微凌亂的發絲,追問道:“一個人去地獄太寂寞了。你愿意跟他一起下地獄么?” 這一次,焉谷語沒回答。 他勾起唇角,露出一個無聲的笑,似是自嘲,又似是高興。 隨后,焉谷語不知夢到了什么,秀麗的柳眉折得很是厲害,兩手緊緊抓著錦被,狀似十分痛苦 陸驚澤看得不快,使勁將她握住錦被的手掰開,牢牢包裹在掌心里。他包得很緊,緊得像是要將她的手嵌入掌心。 “……” 指尖的痛意將焉谷語帶出了夢境,她難受地睜開眼,一眼看到床榻前的陸驚澤,“陸……六,六哥哥……” 陸驚澤將她神情變化盡收眼底,先是惱火,再是清明,慌張,最后是委屈和一點他看不懂的東西。因著生病的緣故,她的嗓音略微沙啞,聽得人耳朵癢。 “嗯。”他不冷不熱地應了聲。“起來喝藥。” 久病中,焉谷語身子虛弱,根本撐不起自己,她怯怯地看著他,也是故意博他憐惜,縱然他不一定會有“憐惜”這意識。“六哥哥,我身子沒力,起不來。” 她沒梳發髻,檀烏般的長發全散著,落在素白的褻衣上,美得像副水墨畫。言語又溫軟,仿佛撒嬌一樣,真真惹人憐惜。 陸驚澤喉間一動,伸手將她扶起靠在自己懷里,之后便沒了動作。 許是夢中與他接觸太多,焉谷語不怎么反感陸驚澤的動作,就是耳尖容易發燙。她背靠在他懷里,一步步試探他的底線,“我拿不動藥碗,你喂我好不好?” 她說第一句時,陸驚澤沒反應過來,說第二句時,他便反應過來了,她在做戲。但她如此,他心里是歡喜的。 陸驚澤拿起藥碗,一勺勺喂給她,動作平穩。 他看著懷中的少女一口口咽下藥汁,乖巧地依賴自己,空蕩虛無的心口漸漸滿了。 喝完藥之后,焉谷語依舊靠在陸驚澤懷中,她念起他還在喪期便道:“六哥哥,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吧。你若是想念劉淑妃,或是覺得心里難過,都可以同我說。” “她死便死了,我為何要難過。”陸驚澤正覺得喂藥的滋味不錯,沒想焉谷語提了劉云袖,他當即冷了臉,真是晦氣。“別提她。” 焉谷語被他話中的冷意一堵,登時啞口。她不明白,劉淑妃死了,他不難過么?他若不難過,又為何看著像是不大高興的樣子。 她理不出頭緒,自然地換了個姿勢,側靠在他懷里。 “怦,怦,怦……”他強有力的心跳傳至她耳中,有種安定人心之感。她拉著他的腰間的平安符,試探道:“倘若有一日,我……” 沒等她說出下一字,下巴便被人扣住了,她被迫仰頭看他。 少年的五官在燭光下暈了光,熠熠生輝,他黝黑的眸子深不見底,就這么直直盯著她,一個字都沒說。 不知不覺中,修長的手指微微收緊,指骨間隱約有股煞氣。 焉谷語吃不準他的心思,扯著他的衣襟抱怨道:“六哥哥,你弄疼我了。” 陸驚澤緩緩松開手,他垂了臉,覷著她拉平安符的手,仿若呢喃一般地說道:“怕什么,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霎時,焉谷語心頭重重一跳。他的話叫她想起了他與她躺進同一副棺材的畫面,以及當時他看她的眼神。 或許,他是不懂什么叫喜歡吧。 一想到這處,焉谷語面上情不自禁地發了燙,心跳也跟著快了一拍,她握著平安符胡亂摩挲,妄圖壓下心里的悸動。下一刻,他握住了她的手,指尖抵住她的指尖,手掌慢慢壓過去,讓平安符夾在兩人的掌心間。 沒等她羞惱地抽回手,陸驚澤率先放開了手,他按著她的肩頭躺下身,飛速一拉被子,隨后便從后窗跳了出去。 焉谷語一臉莫名其妙,這時,院子里傳來了謝開顏的聲音,她喊得極為大聲,“焉伯伯,你怎么來了!” * 至此之后,焉谷語的身子便逐漸好了起來,惹得謝開顏總調侃她,“什么天下名醫,都是廢物,比不上六皇子來一次你的閨房。” 可也是那晚之后,陸驚澤便再沒來過丞相府。焉谷語養病期間,陸贏賀良舟謝卓凡都來過幾次,而這幾次,她全躺在床榻上裝睡。 九月中旬,烏楚國國王來訪。 原本,皇宮里是要辦中秋晚宴的,陸贏曉得陸驚澤在守孝期便沒辦,而今三月守孝期已過,他便安排了一場大宴,一來迎客,二來去去皇宮里的沉悶。 晚宴還沒開始,宴會場里便坐滿了人,皇親國戚以及文武百官不僅自己來了,還帶了夫人和兒女。 焉問津也在受邀之列,他不愿焉谷語來,奈何皇命難違。 焉谷語走在焉問津身后,一入場,正好撞見一群花枝招展的貴女圍著陸驚澤。 他今晚穿了身白底紅衣,衣襟上用紅線繡了一叢薔薇花,模樣似曾相識。大抵是在皇宮里過得不錯,他臉上多了些rou,沒之前那般削瘦,人瞧著也精神了許多,豐神俊朗地勾人。 “……”焉谷語頓覺心口發悶,這滋味,比吃了黑漆漆的藥汁還難受。 是啊,他如今是個皇子,臉上的印記也沒了,如何會不招人喜歡。 焉谷語垂下眼,不愿再看。此刻,她心頭生出了一種類似失落的情緒,就好比自己藏著的一件寶貝東西被人發現了,而她們不僅要看還想奪走。 “語兒?”焉問津掃了眼陸驚澤,再瞧自家女兒的神色,心頭便有數了。他不準焉谷語與陸驚澤來往倒不是瞧不上陸驚澤的過去,而是不想她卷進到當年的事里。眼下,他的官職岌岌可危,很難再護著她了。 其次,他也怕陸驚澤因著那事遷怒焉谷語,到時,苦的還是她。 事實上,陸驚澤雖是在同人聊天,話語卻很敷衍,要么點頭,要么說個一兩字。自焉谷語進場后,他的余光便尋著歸路似的望她去了。 她今日穿的衣裳樣式與他差不多,像是染了他的味道,他慢慢揚起唇角。 “鐺……”太監敲響銅鑼,示意眾人晚宴即將開始。 陸贏抬手,蔡允點頭,扯著嗓子揚聲道:“有請烏楚國舞姬入場。” 他話音一落,十幾名穿著紅衣的舞姬便從小道上翩翩而來,她們穿得甚是清涼,上衣短如裹胸,下裙又開叉至大腿,露了大半的肌膚,妖艷惹火,在場所有人都看直了眼。 “有傷風化,真是有傷風化。” “外族人與我們彧國風俗不一樣罷了,談不上有傷風化。” “這群舞姬多半會被獻給皇上。” …… 賓客們議論紛紛,興致高昂,焉谷語卻沉著眉,她記得夢中之事,這場景與夢中場景別無二致,待會兒太子哥哥會起身求皇上賜舞姬給陸驚澤。 之后,陸驚澤便會臥病不起。 視線一轉,她看向陸驚澤,碰巧,陸驚澤也在看她,他坐在她的左前方,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不期而遇。 他淡淡地瞧著她,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片刻后,他扯開嘴角,露出一個邪氣而涼薄的笑。 焉谷語不解,他為何要這樣笑。 沒多久,絲竹聲停下,全場飄飛的艷紅裙擺也跟著停下,舞姬們恭恭敬敬地站在中央,似乎在等陸贏發話。 陸贏極為滿意地點了點頭,摸著胡須道:“烏楚國的舞姬果真是名不虛傳,姿態輕盈靈動,猶如掌上飛燕。”他嘴上這么說,眼睛卻看向了焉問津身側坐著的焉谷語。 這群舞姬太懂得怎么用身子討好男人了,相比之下,他還是更喜歡焉谷語的青澀和脫俗的靈氣。 “哈哈哈。”烏楚國國王從位置上站起身,笑著道:“彧國皇帝謬贊了,這些舞姬便是小王獻給您的禮物,至于怎么處置她們,都隨您。” “既是你的心意,那朕便收下了。”語畢,陸贏望了眼坐著的幾個兒子。 方才,陸觀棋瞧了陸驚澤許久,目光一直停頓在那叢薔薇花上。陸贏一看人,他便起身道:“父皇,六弟剛入宮,宮里一個妾室都沒有,夜里難免寂寞,父皇不妨賜他兩個舞姬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