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姑姑。”他輕聲喊著,全身血液都冷了下去。 他這樣的人,還真是,不容于世。 不過他也總算曉得她為何經常發瘋了,因為求而不得,因為有些東西從出生開始就注定了結果,誰都改變不了。 “姑姑。”這一次,陸驚澤喊得大聲了些。咬字咬得極重,重得像是從嗓子眼里生生擠出來的。 “……嗯。”陸祈寧聽得微微皺眉。不知為何,一聽陸驚澤的聲音,她便覺得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我還有事先走了,晚宴見。”不過幾個呼吸,陸驚澤便斂了所有情緒,朝著陸祈寧禮貌地點了點。 “好。” 陸祈寧繼續往前走,走了幾步又停下身來,她忍不住往回看了眼陸驚澤。 不,不會的。 她使勁搖頭。許久之前,管家告訴過她,她的兒子已經死了,在去塞外的途中被強盜害死了。念及這事,她心頭劇烈一疼。 陸祈寧深吸一口氣,果斷將心底那點奇怪的感覺抹去。 * 晚宴是個小宴,在座的全是皇室,大大小小十幾人,坐了滿滿一桌。 席間,歡聲笑語,每人都給陸驚澤敬了一杯酒,慶祝他認祖歸宗,至于真心與否,那便不得而知了。 然而這頓飯陸驚澤吃得味同嚼蠟,半點滋味都沒有,只覺諷刺。 以前,他不曉得自己的爹娘是誰,以為自己是個野種,而今,他曉得了爹娘是誰,反而覺得自己還不如當個野種。 飯后,陸驚澤出了宮,直奔丞相府,輕奢熟路地進了焉谷語的閨房。 許是知曉身世的緣由,今晚他尤為煩躁,迫切地想見她,想讓她靠近他,凈化他。 他輕聲關上窗戶,一轉身便看到桌上放著一碟子糖粒,不禁想起她在斗奴場里給他的那些。他徑自走過去,拿了顆放在嘴里,慢慢地抿,直到抿化了。 似乎,沒之前的甜。 “太子哥哥……”焉谷語在夢中囈語。 聽得這幾字,陸驚澤閃電般扭過頭,朝床榻看去,視線凌厲。 今夜,焉谷語又做了那個夢,夢到陸皚當了皇帝,父親為保丞相府周全將她送進皇宮。離去前,父親告訴她一件事,陸觀棋死了,是陸皚殺的。她捂著臉,哭倒在了父親懷里。 夢境中哭,焉谷語在現實中也跟著哭了出來,“太子哥哥……” 帶著哭腔的四字極為刺耳,刺得人耳朵疼。陸驚澤蹙起凜冽的眉梢,他大步行至床榻前坐下,冷聲問:“你喜歡陸觀棋?” 焉谷語沒答,低低地哭著,哭得壓抑且痛苦。她在夢里,又如何能聽到現實里的問話。 陸驚澤一動不動地坐在黑暗里,漠然凝視床榻上的人,眼中光芒漸漸變得扭曲起來。 都說夢中出真話,而她在夢里喊陸觀棋的名字,還為陸觀棋哭。 由此可見,她從頭到尾都在演戲,只是他信了,所以覺得她后來是真心待她好。其實她的心意從未變過,她待他好全是為了得到他的承諾保住焉問津。 真是個會算計的聰明女子,知道他怕什么,也知道他喜歡什么。 陸驚澤譏誚地哼了聲,喉間上下翻滾,似乎在極力忍耐。他伸手擦去她頰邊的淚,放在唇邊吮了吮。 是咸的,也是苦的。 “你對赤獒好是為了利用他。”他俯下身,靠近她耳邊問道:“是不是?”今晚,他尤其想問這一句,想將自己對她的渴望全部捏碎。 “是。”夢中,恰巧焉問津問了她陸觀棋的事,焉谷語便答了一句。 “……原來這才是你的心里話。”陸驚澤起身走下床板,一襲白衣被夜色染得十分晦暗,他將嘴角扯到最大,笑在黑暗中,猶如開了大片的彼岸花,妖冶而詭異。 * 離開丞相府后,陸驚澤的面容蒼白不少。半道上,他在街角墻邊看到白獅留下的暗號,一路找了過去。 白獅不同于其他斗奴,行動自由,前天,他收到族人的回信,便在街角留下記號,方便陸驚澤尋他。 為等陸驚澤過來,白獅特地在望江樓訂了間房住下。 “哐當”,房門被人打開。 沉睡中的白獅被嚇得一個機靈,困意全無。看清來人后,他急忙起身穿衣,恭恭敬敬地跪到了地上,“小人見過殿下。” “找我什么事?”陸驚澤坐下身,眉眼冷峻,在燭光下看來有種病態的陰郁。 “殿下,小人的族人來信了,說是找到了生死蠱,只是那幾個老東西不大肯賣。”白獅伏著身子,如實將信上的東西念了一遍。 陸驚澤看向桌上的蠟燭,眸光閃爍,似是不解。“生死蠱?” 見狀,白獅便道:“生死蠱分為生蠱和死蠱,服用生蠱之人會將受到的疼痛傷害悉數轉移到服用死蠱的那人身上,故而,服用死蠱之人消耗巨大。” “是么。”聽后,陸驚澤的聲音淡淡的,不怎么熱忱。 白獅抬頭覷了他一眼,試探道:“殿下還要么?” 陸驚澤閉口不答,他抬手撥弄著燃燒的燭芯,并不在意它是否會灼傷自己,許久才道:“倘若你將生死蠱給我,我便將斗奴場交由你打理。” “……”白獅瞪大眼睛,聽這意思,殿下是要殺了張寇錦。他思索著,待在陸驚澤身旁雖然危險,但收益也大。“謝殿下賞識,小人一定竭盡全力拿到生死蠱。” “嗯。”陸驚澤收回手,起身進了黑夜。 第45章 你喊我 帝都城里, 百姓都曉得一件事,長晉公主陸祈寧是個大美人,也是個命苦人, 出嫁沒多久丈夫便死了,之后, 她獨自住在公主府, 皇上念她膝下無子在外孤苦便讓她時常進宮來住。 然而陸祈寧并未經常進宮,只是偶爾來小住一段時日。 晚宴結束后,陸觀棋本想回東宮,碰巧在御花園里撞上了陸祈寧。她正坐在涼亭里賞月,青絲如瀑般垂在腰側, 仿佛與夜色融為了一體。 在他的記憶中, 陸祈寧出嫁后很少笑,要笑也只對一人笑。 陸觀棋思量片刻, 一步步朝陸祈寧走去, 朗聲道:“姑姑怎的獨自一人在這兒賞景?” 聞言,陸祈寧緩緩轉過頭來, 歲月并未在她面上留下多少痕跡, 反而細微的缺點更令人有記憶點, 也更引人沉迷。她下巴偏短, 猶自帶著少女之態, 五官又濃麗,怪不得會壓了一眾真少女,奪得美人榜第二的名頭。 “……” 陸祈寧呆呆地望著陸觀棋, 目光迷蒙, 仿佛正在透過他看另一人。然而沒多久, 她的神色便恢復了清明, “是你啊,觀棋。” “自然是我,不然姑姑以為是誰?”陸觀棋笑著在陸祈寧身旁坐下,優雅地整理起了衣擺,“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陪姑姑賞月吧。” 陸祈寧眨著眼,輕聲道:“方才沒瞧清楚,以為是你,等你走近了我才瞧清,真的是你。” “姑姑還真會說話。”陸觀棋心里清楚,也不多說,“這些年,姑姑難道沒想再嫁一人么,以姑姑的才貌再加身份,想娶姑姑的人一定很多。” “你啊,就會拿我尋開心。”陸祈寧沒好氣地瞪了陸觀棋一眼,嘆息道:“我已經是人老珠黃了,嫁什么人,還不如一人樂得自在。” 說著,她靠向漆紅的柱子,眉眼間全被幽怨充斥著。 “姑姑,柱子上冷。”說罷,陸觀棋拉過陸祈寧,將她按在了自己肩頭。 陸祈寧面上一紅,微微掙扎起來。畢竟陸觀棋是個大男人了,她不能再同以前那般對他。 “姑姑以前不是最喜歡這么靠著我么。”陸觀棋側過頭,手上動作壓得恰到好處,既讓陸祈寧起不了身,也不會傷著她。“那時我還是個孩子,肩膀小,姑姑說靠著我硌得慌,如今我成年了,肩膀寬,應該不會硌得慌了。” 陸祈寧扯著陸觀棋的手,羞赧道:“你現在是個大人了,如此不好,叫人瞧見了免不得要說閑話。”她扯了幾下,奈何根本掙不脫陸觀棋的手,最后只得作罷。 而且此時,她確實需要一個肩膀,一個可以安慰她內心寂寥的肩膀。 見對方不再掙扎,陸觀棋這才仰頭看向遠處的圓月。今晚的月很圓,很亮,很美。 夜色靜謐,皇宮里點著無數宮燈,像條金燦燦的河,流蜿蜒流淌。 不知不覺中,陸祈寧靠著陸觀棋睡著了。 陸觀棋用余光看向陸祈寧,黑白分明的眸中蕩著一層淺淺的溫柔,這溫柔與看其他人的溫柔截然不同,他看其他人,溫柔在外,看陸祈寧,溫柔在里。 別人都道他是多情之人,實際則不然,他對任何人好 ,卻從不對任何人留情。因為他同陸祈寧一樣,喜歡上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 別人或許不曉得,但他卻曉得陸祈寧心里的那人是誰,他能與她這般親近,也是仗著自己跟那人長得像罷了。 時間一點點溜走,夜色漸深,偶有晚風吹來,陸觀棋悄悄摟住了陸祈寧的肩頭。 忽地,陸祈寧不安地囈語起來,“孩子……是娘親對不住你……都是娘親不好……” 陸觀棋愣住,暗道,姑姑哪兒來的孩子。她嫁過去半年那人就死了,他們倆根本沒孩子。還是說,她與別人生過孩子? 不,絕不可能。陸觀棋立馬否了這個念頭,他不信陸祈寧會做出那樣不守規矩的事。 “姑姑?”陸觀棋試探著喊了一聲。 陸祈寧似是在夢中,低低地哭了起來,“娘親不是有意打你的,對不起,娘親只是忍不住……” 陸觀棋默然聽著,神情微妙。他移動視線看向遠處的夜空,隱隱約約想起一些兒時的事來。七歲之前,他很粘陸祈寧,但陸祈寧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外出,至于去哪兒,公主府里沒人曉得。 這一作想,他面上當即冷了下來。 “哥哥住手,你不能傷他!”驚叫一聲,陸祈寧整個人都坐了起來,她祈求似的看著陸觀棋,滿臉驚恐,仿佛還沒從夢中轉過來,死死地拉著他的手道:“我求你,千萬別傷他。” 說完,陸祈寧才意識到自己抓著的人是誰,她連忙放開手,抬起衣袖遮掩面頰。“對不起,我方才做噩夢了。” “姑姑方才做的什么夢,能不能與我說說。”陸觀棋關切地瞧著陸祈寧,方才,他沒錯過那一聲,“哥哥”。 “沒什么。”陸祈寧搖頭,起身道:“時候不早,我先回去歇息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嗯。”陸觀棋立在涼亭里不動,靜靜望著陸祈寧遠去。 莫非……他動了心思。 * 祭祖驗明血脈后,陸贏便下了一道詔書,昭告天下自己認回了六皇子陸驚澤。至此,陸驚澤正式在永興宮住下,由太傅徐也與大將軍杜冠甫親自授課。 這天,徐也說起了倫理綱常。 “殿下,做人首先得明白倫理道德,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值得做,什么又不值得做,這便是做人的道理,其中又有,五倫,五常,四維,八德,待會兒老臣與殿下一一道來。”他拿著一本冊子,慢悠悠地繞著書案,邊走便講。 陸驚澤端坐在書案后頭,聽得甚是專注認真。陸贏說他學不過陸觀棋,他偏生不信。 “而這人倫關系通常分為五種,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聽到這處,陸驚澤不由想起了自己的身世,開口問道:“老師,兄妹結合不符倫理,對不對?” “啪!”徐也手中的書冊掉在了地上,他一臉震驚地望著陸驚澤,厲聲道:“六皇子切莫胡言亂語,倫理綱常是萬萬亂不得的。在我們彧國,兄妹亂了倫理做出茍且事會被處以絞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