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今晚,那人會來。他若再搪塞他,他就要不聽話了。 * 日升,陽光正好。 斗奴場外便是人來人往的大街,空氣中飄滿包子油條的香味,煙火氣十足。 走出斗奴場那一刻,赤獒只覺眼前豁然一亮,而這種亮,他在斗奴場里從未體會過。相比于地牢里的陰暗潮濕,外頭的空氣顯然更清新,更自由。 然而他心里很清楚,今日只是出去遛彎,并非是離開斗奴場。 焉谷語獨自走在前頭,發覺身后的腳步聲停住了便回身去瞧他。“赤獒?” 被這甜甜的聲音喊回神,少年將目光定格在少女身上,白衣飛揚,在日頭下好似發著光,面具后的眸子正瞧著他,黑白分明,清澈見底,卻又裹著引人探究的秘密。 不用猜他都曉得,她是個官家小姐。 他挪開腳,一步步走下臺階。 焉谷語眨眼,眸中映出少年的模樣,他面上帶著同她一樣的面具,從最上層那格臺階下來。霎時,一股劇烈的壓迫感襲來,弄得她渾身不自在。 她無意識地張開口,想說又不知該說什么,下一刻,少年出聲。 “主人。” 赤獒從未跟人出來遛彎過,也不曉得斗奴跟客人出來得守什么規矩。平日里,他總聽其他斗奴常說,有錢人家的小姐公子喜歡讓他們叫“主人”。倘若換做別人,他什么都不會做,可對她,他終究還是存了幾分愧疚。 這一叫把焉谷語嚇著了,她急道:“別這么喊我!” 赤獒越過她,站在下兩格的位置,兩人的視線差不多齊平,他見她一副慌亂的模樣,忍不住猜測,麋鹿的身份多半比她高。她能帶他遛彎,為何不直接從張寇錦的手里帶他走,這一點他想不通。 或許,張寇錦背后的人更厲害。念及此,他心頭驀然一緊。 “他們都這么喊客人。” “他們是他們,你是你。你不能這么喊。”焉谷語加重語氣,妄圖說服赤獒,怕他以后登基了記起這事要扒她的皮。 “那我該怎么喊,主人?”少年張著無辜的眼,最后兩字的調子微微上揚。 又是一聲“主人”,焉谷語鼓起臉,快步走下臺階,氣惱道:“都說別喊主人了,你還喊,故意的是不是!” 少年跟著少女往下走,低聲道:“我是個卑賤的斗奴,只配這么喊你。” 這話聽在耳內不舒坦,焉谷語呼了口氣,甕聲甕氣道:“我姓谷,從今以后你喊我谷小姐,聽見了么?”她暫時不打算讓赤獒知道身份,便沒說真實姓名。 “谷小姐?”少年輕聲念著這三字,每一字都念得極為清晰。他聲音清透,有曠遠的琴音感。 “對,就這么喊。”焉谷語捏著身前的青絲把玩,十分肯定道。 * 兩人一前一后走在大街上,焉一焉二隔著半丈的距離跟隨。 雖說兩人都帶有面具,但身份卻不難辨別。焉谷語衣著上層,一看便是富家小姐,而赤獒,穿著一身黑撲撲的短打,長發也亂,一看便是斗奴場里的斗奴。 “我還是頭一次看到小姑娘去斗奴場找斗奴的,稀奇啊,也不嫌臟。” “這斗奴的身板也不強壯,找他做什么。” “也不知是誰家的姑娘,竟敢堂而皇之地帶斗奴出來逛街。” …… 期間,不少路人朝他們指指點點。 赤獒默然聽著,偶爾看一眼前頭的少女。她與自己,大概是云泥之別。不知為何,這個念頭叫他心頭不怎么暢快,像是壓了塊東西。 路人的議論聲毫不遮掩,焉谷語自然也聽見了,她怕他放在心上,怕他登基之后想殺盡這些人,趕忙說話引開他的注意力,“赤獒,我帶你去買衣裳吧。” “買衣裳?”赤獒訥訥地重復一遍。進入斗奴場后,他除了兩套黑短打便沒穿過其他衣裳。 沒等他回答,焉谷語上了手,拉過他往帝都城最大的成衣店走。 赤獒不喜與人碰觸,第一反應便是扔開她的手,然而視線觸及她右手的食指時,他下意識收了勁兒,任由她握著。 “……” 她的手很小,也很暖。被人握著的滋味,很特別。 到了成衣店門口,焉谷語停住身,率先回過神來,她怎么能拉一個男人的手,如此一想,她閃電般松開手,本想解釋一句,“男女授受不清”。 結果赤獒開口了,“我身上臟,對不起,玷污了谷小姐。”他說得平靜,神情間卻透著無端的自嘲。 焉谷語攏起漂亮的眉尖,剛要反駁他兩句,不巧的是,店里頭的小廝過來了,打斷了她即將出口的話,“小姐是過來買衣裳么?” “是。”她飛快接了話,沒好氣地望了眼赤獒,“待會兒我再與你說方才的事。” 赤獒默然,不解她話中的意思。 “兩位,別站著了,里邊兒請吧。”小廝熱絡地引兩人進門,滔滔不絕地介紹著店里的新款男衫女衫。 不遠處,辛逐己正覷著這邊,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 “小姐,您在瞧什么呢?”丫鬟探出頭問道,她是什么都沒瞧見。 辛逐己坐在靠外的客棧二樓,收了視線好笑道:“瞧一個人。今兒可真是個好日子,叫我撞上了一出好戲。” 她自小到大被寵慣了,什么都要最好的,卻偏偏在美人排行榜上頭吃了癟。長晉公主排前頭她倒是不在意,畢竟是長輩,但她不服焉谷語的第一名。 兩年里,她左瞧右瞧,上瞧下瞧,怎么都瞧不出焉谷語為何能拿“第一美人”的名頭。 越想越氣,越氣越忍不住想,想到最后,辛逐己氣得連最喜歡的早點都吃不下了。 “走,我們跟上去。” * 焉谷語發話,小廝便將店里的男子成衣全捧了過來,一件一件展開掛在衣架子上,各式各樣,應有盡有,長袖,窄袖,明的,暗的,素的,花的…… 這一件件的,焉谷語自己都看懵了,暗暗摸向腰間的錢袋子。似乎,她身上剩下的銀子只能買一件。綺羅樓的衣裳她還是曉得的,出了名的好看,出了名的貴。 赤獒自然不懂如何挑衣裳,更不懂小廝為何拿這么多衣裳出來,他望著滿目的男衫,疑惑道:“這么多衣衫,你都要買給我?” 焉谷語暗忖,我哪兒有那么多錢。但看他一副新奇的模樣,忍不住道:“只要你喜歡,我都買給你。” 她想,現在錢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開心,并且覺得自己待她好,這才重要。 赤獒怔了一下,背對焉谷語輕快道:“倘若我全都要呢?” “好嘞,公子,我這便讓他們全都包起來。”小廝一聽“全都要”這幾個字,眼睛就跟發了光一樣,火速讓人去包衣裳。 “等等等等!”焉谷語急急喊出聲。全都要,那真是要命了。她朝著小廝干笑道:“小哥,他說笑呢,你別當真。這樣,我們先挑挑,挑好了再找你結賬。” “啊,好,你們二位慢慢挑。”縱然生意有變,小廝照樣面色如常,笑著出了試衣雅間。 小廝一走,焉谷語不由松了口氣,早知她便不說那句話了,有錢說話底氣足,但問題是她沒錢。她轉過身,恰好對上赤獒戴著的金色面具,頓覺尷尬。 “額,今日我沒帶足銀子,倘若你全都要,那……”她拖著委屈的調子,可憐兮兮地望著他,“我只能把自己當了換銀子給你買衣裳了。” 第10章 去游湖 面具下的薄唇掠起淺淺弧度,少年古怪地哼了一聲,他掃過衣架子上的幾十件衣裳,最后,伸手指了件白色長衫。 “就這件吧。” “好!”焉谷語果斷應下聲來,她取了腰間錢袋,故意放在赤獒面前讓他瞧,“你看,我待你多好,這些錢可都是我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全花你身上了。” 少年沒搭話,直接拿了架子上的衣衫進入內室。 焉谷語獨自一人站在外室等候,等著等著,她不由想起了劉淑妃。被陸贏認作義女后,她時常出入皇宮,對劉淑妃也算略有耳聞,宮人都說劉淑妃是個晦氣之人,那晚后,劉淑妃便被打入了冷宮,再沒出來過。 前年她路過冷宮時倒是瞧過一眼,劉淑妃確實瘋瘋癲癲的,嘴里總念叨著幾句話。“我生的不是怪物。”“我的孩子沒有死。”“他沒有死。”“他還活著,他一定還活著……” 若非有夢中之事,她也會覺得劉淑妃是個瘋子,可這一切歸根究底是皇后的錯,父親也是受皇后威脅迫不得已,所以說,他殺皇后是因果報應,她管不著,但她并不希望他牽扯無辜之人。 焉谷語踱著步,心道,帶他出來一次不容易,該給他好好洗洗那些殘暴的觀念。 倘若洗成了,日后等他恢復身份,說不準陸贏那事他還能幫一把。 “嗯。”她點點頭,又擔憂地搖了搖頭。 自己這么做應該不算欺騙他吧,怎么說她也是真金白銀拿出來的,至于關心,確實是半真半假。畢竟他們倆不熟,況且他在夢里又待她不好,要她真情實感關心他,她還做不到那一步。 正當焉谷語想得入神時,一道清冽的男聲闖進了她耳中。 “我可以還你錢。” 焉谷語抬眸,視線稍稍一頓。赤獒梳了亂糟糟的長發,整齊地束著,加之身量頎長,穿白衣的模樣委實當得起“瀟灑玉立”四字,不是貴公子,卻勝似貴公子,同樣也像極了夢中的模樣。 見對方看呆,少年眼中閃過些許嘲弄。在斗奴場里,說他好看的人太多,也正是因為長得好看,那些高高在上的惡鬼才會爭搶他。有時,他自己都覺得臉上燙兩字更好。 很快,焉谷語找回神,尷尬地清了清嗓子,“你哪兒來的錢還我?” “掙的。”少年靠近她,話落又補了一句,“在競場贏一次便能拿二兩銀子。” 焉谷語詫異地眨了眨眼,一時還真不知接什么話,她見過他的身手,在競場肯定能掙許多銀子。怎么說呢,她原是想砸錢讓少年覺得自己欠她人情,結果他有錢,這就讓她有勁兒沒處使了。 她心思一轉,用力道:“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我買衣裳送你是我對你的心意,心意怎么能用錢來衡量?” 少年挑著狹長的劍眉,似是不解。 焉谷語解釋道:“我送衣裳給你代表我關心你,是我們兩人的事,你自己買衣裳的話便是你自己的事,你不覺得這兩者區別可大么?” “都是買衣裳,不大。”赤獒簡單吐出幾字,又往前走了一步。 不知是白衣的緣故,還是其他,少年此刻的模樣像是,枯木逢春蛻變成蔥木,開了一樹繁花,耀眼而迫人。 焉谷語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剛退完,她便在少年的眼中看到了類似失落的情緒。他垂下眼,眸中星星點點,仿佛她做錯了事一般。 “你靠太近了,我不習慣,僅此而已。我餓了,走吧。”焉谷語沒敢看他,一骨碌說完嘴里的話,匆匆出門。 “呵。”面具后的眼神浮起暗沉的波瀾,蕩了一圈又一圈。 赤獒低頭看了眼身上的衣裳,白色,甚好。這一刻起,他對少女的意圖變得更有興趣了。 * 三月,湖邊春色正濃,也是帝都人游船碧湖的好日子。 望景樓是碧湖邊上最大的酒樓,每當樓里坐不下那么客人時,老板便會請客人去游船上用飯,正好邊吃邊賞景。規矩是,游船與船夫由酒樓出,外收一兩銀子人力費。 焉谷語從未在游船上用過飯,心血來潮就想試一次。為方便與赤獒說話,她讓焉一焉二另坐一艘游船在后頭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