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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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原來如此。 座中的名士文人都是聽話聽音的人精,本就一杯茶都能辨出十八般滋味,他這話一出,他們當然一聽就明白了。 有蕭暥這種聲名狼藉的亂臣賊子在,謝映之怎么可能跟他同堂。 如果說謝映之如皎月清霜,不染塵埃,那么蕭暥就是房梁上的灰塵,雪地里的泥垢。 眾人紛紛交頭接耳,低聲嘆氣,搖頭。時不時還能聽到幾句尖刻又抓不住把柄的低語,大多是指桑罵槐。 謝映之明顯感覺到射向他的目光中帶有明顯的冷眼和暗嘲。 他太熟悉士林中這群酸儒的秉性了,忽然有些同情他那位主公,真是無論什么倒霉事都能往他身上扯。 這些文人們對他的惡意和成見居然深至如此。 這么想來,真是可憐。謝映之心道。 如果今天不是他,是蕭暥坐在這個位置上,這會兒胸中憋出的這口血怕是又只能往肚子里咽。 面對滿堂的陰陽怪氣的嘆謂和抱怨。謝映之不緊不慢道,“謝玄首已經來了,鄭先生何出此言?” 鄭綺詫異四顧:“敢問先生何在?” 謝映之道,“衛夫子乃謝先生師兄,謝先生曾言,衛夫子至,即他至,是不是這樣,衛夫子?” 衛宛一蹙眉,又在詭辯。 但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不動聲色點了下頭。 衛宛以嚴苛出名,他這板著張臉在堂上一坐,四周嗡嗡竊竊的低語聲這才都被壓了下去。 而那一頭,容緒只是想開場搓一搓蕭暥的銳氣,見這也差不多了,暗示意鄭綺不要再挑事。反正待會兒就有精彩的好戲,現在先放他一馬。 策論的第一題是論通商。 蕭暥定此題的本意是因為尚元城建成之后起,雖然已經運轉順暢,也源源不斷為他賺取軍費,但是缺口還是很大。跟北宮達這東北熊相比,他還是只窮得掉毛的狐貍。 怎么搞活經濟,他需要人才。 誰料這個議題剛一出,立即有人道,“通商我覺得可行,但我認為,首先不可以百姓之血淚來賺取金銀。” 這話一拋出來,舉座嘩然。 謝映之心中微微一頓,果然…… 楊覆裝模作樣立即拍案道,“放肆,蕭將軍造尚元城,是為了富國強兵,怎么就成了迫害百姓賺取金銀?” 池銘拱手道:“學生不敢,尚元城落成后,除夕夜擷芳閣舉辦盛會,吸引九州的達官顯貴前來游玩,蕭將軍賺的金銀無數。但后來擷芳閣不明失火,為救閣內受困的貴人們,蕭將軍調動大軍,兵圍擷芳閣,因當時真是除夕燈會,街道上觀燈的百姓擁擠堵塞道路,蕭將軍下令讓軍隊驅散百姓,于是無數手無寸鐵之百姓慘遭屠戮,擷芳閣前血流漂杵,哀聲百里……” 謝映之想起來了,當時明華宗成千上萬的信徒擁堵在擷芳閣外,阻止云越率軍沖進去救人。云越和魏瑄等人血戰至只剩數十人,被暴徒團團包圍。 怎么到了他們那里,圍剿明華宗暴徒,就變成軍隊屠戮無辜百姓了? 但他并不急于辯解,這只是個開端,還有后招。 旁邊的云淵靜靜道,“除夕夜之事,乃明華宗之暴徒襲擊擷芳閣,蕭將軍下令圍剿暴徒,何來無辜百姓之說。” 云淵德高望重。他一發話,堂上頓時喧聲一靜。 池銘沒料到云淵會出面說話,他暗中看向楊覆,楊覆朝他搖首示意稍安勿躁。 心道池銘不行,說話有失嚴密,他剛才的話無意間就把云越拖下水,云淵即使出于護犢,也不會坐視不理。 他看向江潯。 江潯理了理袍服,拱手道,“在下江潯,請問蕭將軍,為了打通商路,你窮兵黷武攻占襄州,而襄州牧朱優并沒有招惹你,襄州百姓又何辜?” 謝映之心道,又一個。 其實攻下襄州更大的利益在于軍事戰略,這些文人是不會懂的,既然他們提到通商,倒不如讓所有人認為,那下襄州只是為了開通商路。 見謝映之默認了,江潯不依不饒繼續道:“傳聞將軍在襄州,還勾結山匪,成了黃龍寨的大當家?” 謝映之道,“我收編了黃龍寨的山匪。并非勾結。” 謝映之說的是收編,等同于招安。和勾結山匪大相徑庭。 但這話一說,堂中依舊一片嘩然責難之聲。 江潯咄咄逼人道,“既然蕭將軍承認收編廣原嶺將賊寇入軍隊,蕭將軍難道不知這些人紀律敗壞,燒殺搶掠,將軍還想要養匪為兵?” 謝映之沒有急于辯白,而是靜靜掠了眼一邊的楊覆。 楊覆垂著眼皮,一副老僧入定,置身物外之狀。 “江兄,蕭將軍說的是收編,收編即招安,而朝廷本來就有招安之策,當年孝景皇帝就曾經招安過廣原嶺的山匪,我認為蕭將軍此舉沒有什么不妥。”堂上一道文雅的聲音道, 楊覆的眼袋動了動。還居然有人為蕭暥辯白? 謝映之循聲看去,那是一名容貌清秀的士子,正是顏翊。 看來堂上泱泱諸君,還是有人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的。 一邊的池銘冷笑斜目,諷刺道,“孝景帝文成武德,鑄就大成年間盛世,你把蕭將軍和孝景先帝比是什么意思?當今陛下也不敢和孝景先帝相比吧?” 謝映之一聽,此言誅心。用意著實歹毒。 表面上聽是斥責顏翊用了不當的比較,實則卻暗示了蕭暥有不臣之心。 顏翊立即道,“我的意思是,蕭將軍是效法孝景帝的做法,并不等于將蕭將軍與孝景先帝相比。廣原嶺綿延百里山深林密,孝景先帝圍剿多年,賊寇依舊猖獗,為害百姓商賈,最后采用招安之法,方得一方平安數十年,百姓安居樂業,休養生息。我只是不明白,招安為何到了你們口中就成了與賊寇勾結?” 顏翊說到這里頗有些激憤,“若招安即是勾結,孝景先帝的招安該如何說?也是勾結賊寇?” 池銘一時答不上來,氣得臉色發白。 江潯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道,“一派開脫之詞。” 顏翊聞言,白皙的臉色因為激憤微微泛紅,朗聲道,“我并非是為誰開脫,廣原嶺百年匪患難除,百姓苦不堪言,蕭將軍去后,匪患一清,即使孝景帝皇帝年間我大雍朝國勢強盛時,都沒有做到的事情,蕭將軍在這狼煙四起之際,居然做到了,從此南北通途,商賈不必繞行,百姓得以安居,此番功績可入史冊,為何到了你們口中,招安就變成了勾結,功績變成了污點。” 楊覆慢條斯理地開口道,“莫急,老夫以為,江潯的意思是,蕭將軍意圖也許是好的,只是做法欠妥當了些。” 池銘還沒有反應過來此話什么意思,江潯已經立即會意,道,“蕭將軍的做法是欠妥,比如將軍想要褚夫子相助,大可以前往相邀,何必用過激之手段。” 池銘也明白過來,道,“蕭將軍勾結賊寇攻占潛龍山莊,以迫使玄門的匠作大師褚夫子為你制造軍械,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座中指責之聲頓時此起彼伏,這是蕭暥殘害士人的鐵證了! 謝映之靜靜抿了口茶,心道,還差京城流血夜,就齊了。 “蕭將軍還記得大梁城流血之晚嗎?” 來了…… 謝映之心中了然,這哪里是策論,這分明就是興師問罪來的。 他靜靜看向座間八風不動的容緒和面色深沉的云淵。 堂下已經是一片喧囂,外面的雨下得很大了,雨中等候的人們卻還沒有散去。 謝映之一拂衣袍站起身,淡淡道,“你們都說完了?” 堂上眾人肅然一靜都看向他,容緒這才注意到,他這云淡風輕的語調有點不對。 謝映之環顧四周,從容道,“那么該我了。” 第210章 荒冢 謝映之站起身來,走到堂前,四下忽然寂靜無聲。 只有窗外蕭蕭風雨色,映在他眸中一片清寂。 “既然諸位想知道,今天我一樁樁往下說,若我所說諸位有疑,可隨時提出,我知無不言。” “那好,那就請蕭將軍說說京城流血夜之事。”涵青堂的堂主廖原道。 謝映之道:“鄭圖謀反伏誅,不知有何疑義?” “當然有疑,鄭圖乃國戚,為何要謀反?”說話的是朱璧居名士鄭綺。 這言外之意,這謀反也是你蕭暥說的。誰知是不是欲加之罪。 謝映之忽然覺得他那主公確實是慘,涵青堂和朱璧居兩派文人向來相互看不順眼,多少年來隔空罵戰爭吵不休,居然能在共同責難他時,罕見地達成一致。 其實京城流血夜之事,謝映之在來到大梁之后就調查過。 當時秦羽率大軍征討襄州,雍州全境的事務及前線的糧草督辦全都壓在蕭暥一人肩上。他本來體弱,積勞成疾,勉強扶病臥榻處理各類繁雜事務。也就在這個時候,鄭圖和桓帝看到了機會。發動兵變奪取京城。卻不料病榻之上的蕭暥反應竟如此迅捷,快刀斬亂麻一舉掐滅兵變。 謝映之事后想來,若當時真被鄭圖得手,雍州必經歷一場巨震,以桓帝鄭圖之力根本無法控制局勢平息動蕩,雍州緊接著就會被各路勢力瓜分,屆時你爭我奪,戰火四起百姓流離。 而鄭圖這些人眼中都只有爭權奪利,不管時機,罔顧大局,更不惜生民涂炭。 謝映之目光靜靜掠向堂上眾人,道,“大雍律令,皇室子弟親眷、在京官員,勾結京城防署軍隊等同謀反,鄭圖勾結灞陵大營守將,巧取大梁城定遠門,三千精兵襲擊清察司,欲奪兵逼宮城,已經構成謀反,我按大雍律令,將其族滅,這事有章法可循,并沒有出格之舉。不知道諸君何來的疑問。” 鄭綺暗暗一銼牙,大雍律令,在京官員勾結京城戍防軍隊即是謀反,這話無懈可擊。但他還是不甘心,又問,“皇后身懷六甲,死于獄中。雖于法,你沒錯,但于情,你手段未免刻毒。” 謝映之從容道:“皇后死于獄中沒錯,但并非死于我手。” 鄭綺立即道:“將軍這話我就聽不懂,難道不是你將皇后下獄的?天下皆知鄭皇后身懷六甲,驚懼之下死于獄中。” 謝映之道,“看來我說什么諸位都不會信。” “將軍這是無話可說了嗎?”池銘立即揪住道。 “那么就是承認害死皇后了。” 堂上的人頓時議論紛紛。 容緒悠然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謝映之看出來了,這些人咄咄相逼,無非就想讓他親口承認而成為實據。 即使他不承認,只要今天他無話可說,也就是當著所有文人士子默認了,又是一波口誅筆伐。 這種處境別說是蕭暥,就是謝映之面對悠悠眾口,且事情過去已久,無從查究,又如何辯白。 謝映之微嘆,靜靜道,“請紀夫子。” 堂上眾人皆是一愣。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