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荇忍不住扶額，她覺得凌賀津最該學的，不是親子關系，而是《如何正確說話》。誠然，他是個社交高手，在各種重大場合都游刃有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但唯獨，他學不會怎么對兒子說話。

    被這么一激，凌燁就顧不上用詞委婉了，那些不滿頓時洶涌而出：“既然你也承認自己不是個好父親好丈夫，那你倒是說說看，你哪里做的不好，以后要怎么做。”

    凌賀津道：“你需要我的時候，我都不在你身邊。很多事情，本來是作為父親的責任，但我都推給了助理和秘書……”

    他話還沒說完，凌燁再次暴怒：“你根本不知道！你從來就沒有認真反思過！你說話的時候，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在企圖讓我不要生氣，你根本不知道我為什么生氣，又為什么對你不滿！”

    凌賀津驚愕，欲言又止，最終放棄了辯解。

    凌燁激動地吼了起來：“在我十歲之前，確實需要你的陪伴，想要天天見到你，哪怕一日三餐能夠看到爸爸，跟爸爸在一起吃飯，我也很開心。但是現在，我長大了，我已經十五歲了，我不是沒斷奶的孩子，時時刻刻都需要父母的安撫！”

    “我討厭你，是因為，你從來就沒有把我當成你的兒子。以前在蘇荇還沒來之前，我以為是我做的不夠好，是我不夠聰明不夠優秀，不能像你一樣，無論做什么都信手拈來，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到最好，所以你對我失望了。我也痛恨自己，為什么不能繼承父親的優秀？為什么我偏偏生下來就這么普通？如果我不能變的更優秀更聰明，是不是就永遠不配得到你的認可？”

    凌賀津呼吸一滯，那一瞬間，他急切地想要反駁，不是這樣的，他從來沒有覺得凌燁不好，也沒有覺得他應該跟自己一樣。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凌燁是他的兒子，這個事實絕不會改變。

    只是很多時候，不知道從何說起，又覺得孩子還小，不需要現在就去干涉他的選擇。

    凌家有足夠的財力和資本為他做出的任何選擇托底，無論是好是壞，這都是凌燁的人生經歷，或許能讓他做出更好的選擇。等他再長大一些，起碼等到他十八周歲，再來談人生也不遲。

    凌燁繼續說道：“直到蘇荇來了之后，我才發現，不是我的錯，被厭棄的，也不只是我。她是你的老婆，你們結婚后第一周，她高燒三四天，你依然出差去了國外，十幾天都不曾回來一次。好，你說你不是醫生，留下來也做不了什么。那現在呢？”

    “她以前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吧？就因為蘇荇出身貧困，沒有人撐腰，沒有后臺，那些人就可以肆無忌憚地詆毀她、造謠她、輕視她、踐踏她……這些難道你不知道？！你知道，可你并不覺得那些尖銳的骯臟的語言有多么傷人，你還讓她去聽去看，讓她知道那些人背地里說些什么惡心話。美其名曰，看清真相，解決問題。”

    “凌賀津，你真的有心嗎？你有人類的感情嗎？你沒有，我們的存在，也只是因為你需要。凌家需要一個繼承人，所以我出生了；而你現在需要一個妻子，或許是奶奶的要求，或許是為了緩和我們的關系，所以你跟蘇荇結婚了。”

    “你生下我，卻從來都沒有愛過我，你娶了蘇荇也從來不是因為愛她。他們說，你好像是一臺擁有人類數千年智慧的ai，任何數據、任何算計都逃不過你的大腦，我現在信了。我從來沒見過，比你更冷血更無情的人。”

    無邊的靜默，在房間里蔓延，靜的只剩三個人的呼吸聲，空氣也仿佛在一點一點被抽空，令人感覺到窒息。

    十五歲的少年，天真猶存。

    他在象牙塔里長大，原本可以快樂無憂，只要他心大一點，不那么敏感，不那么聰慧，不那么重情，凌燁這一生，都會過的很幸福很順遂。

    但偏偏，他是個敏感又重情還善良的孩子。

    如果蘇荇沒有嫁給凌賀津，如果發生這些事，凌燁大概一輩子也不會說出來這些話，他只會逐漸疏遠父親，不再祈求從他那里得到想象中的父親的愛。他們父子，或許會成為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

    但是他會為了蘇荇心軟，會為了蘇荇感到絕望和憤怒。

    幸好，蘇荇跟他結婚了，凌賀津不無慶幸。

    凌燁說他冷血無情的時候，凌賀津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卻是一個反駁的字都說不出來，腦子里習慣性地想好了應對的詞句，但每一句，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一旦他說出來，仿佛就剛好是在驗證凌燁的指責，都是對的。

    蘇荇也沒想到，看似傻白甜的凌燁，竟然經歷了那么長時間的自我pua。而凌賀津卻一無所知。作為父親，他是真的不及格。這一次，連蘇荇都想罵他了。

    凌燁沒有抑郁，沒有報社，健康平安地長到這么大，全靠他自己爭氣。

    第34章

    蘇荇最先打破了沉默, 給兩人各自倒了一杯黑咖啡，一杯放到了凌賀津跟前的辦公桌上，一杯拿到了凌燁跟前：“喝點兒, 不要脫水了。”

    說了好幾分鐘，情緒激動聲音便忍不住大, 凌燁確實感覺到嗓子有點不舒服, 接過來一口氣喝了下去, 隨即眉頭皺成了蚯蚓：“又酸又苦！這是什么咖啡啊？”

    “你爸咖啡機里直接倒出來的呀。”

    凌燁：“……”

    大意了, 蘇荇不會泡茶也不會煮咖啡，她只會喝。

    不過, 又酸又苦的咖啡萃取液確實讓人精神了不少，大腦也跟著清醒無比，凌燁將煩躁苦悶的情緒都發泄出來后，內心一片平靜無波，抬眼看向蘇荇：“走不走？”

    凌賀津也看了過來，眸中仍顯茫然，臉上帶著不知所措的慌張, 雖然只有幾秒，轉瞬即逝，但蘇荇也仍是捕捉到了。

    蘇荇說道：“來都來了, 我想看看那些照片。”

    凌賀津點頭：“好, 我馬上安排。”

    轉身往外走的時候，凌燁在后面嘟囔了一句什么, 凌賀津只隱約聽到了幾個字，其他的都沒太聽清楚。

    蘇荇倒是聽到了。

    凌燁說：“你為什么非得自己找虐？都說了不要心疼男人……”

    蘇荇失笑, 轉頭說道：“你也是男人。”

    凌燁頓時被噎住，瞪著眼看她。

    蘇荇說：“快點兒跟上, 搞清楚了咱們早點去逛街，我帶你去吃大盤雞。”

    凌燁心動，之前蘇荇帶他去吃過一次，味道真的還不錯，是他喜歡的食物烹飪方式。只不過那次他們去的晚了，最好吃的那家店已經訂完了，只能找了一家平替。

    蘇荇再次說起來，凌燁又想起來那家沒能吃到的店了，而且快到中午了，他也確實有點兒餓了。

    “你提前訂餐，別跟上次一樣，去了又沒位置，食材也用光了。”

    “知道知道，同樣的錯誤我怎么可能犯兩次？上次是因為我不知道他們家改預約制了，才失誤的。上大學的時候沒那么多人知道他們家的店，吃的人也沒那么多。”蘇荇已經拿起手機去打電話了。

    凌賀津再回來的時候，一進門正對上凌燁抬起頭，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凌燁迅速移開了視線，低頭去看手機。

    凌賀津再次在心里嘆了口氣，其實就算這會兒凌燁不計前嫌，愿意跟他交流一下，凌賀津也不知道要說什么。

    那一連串的質問和譴責，幾乎將他們父子這些年來，兢兢業業維護著的假象，全都撕裂了，露出千瘡百孔的真面目。

    兩個人之間的那根線，早已經被腐蝕地不堪重負，稍微有一點點風吹草動，就會立刻斷掉。想要再修復起來，就難了。

    凌賀津顯然不能讓這根線斷掉，他必須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繼續小心翼翼維護著，然后等待著時機，一點一點，用心去修復。

    “我讓莫總助聯系地那幾位老總都到了，咱們現在過去吧。”

    蘇荇點頭應下：“好。”

    一家人一起去了隔壁的隔壁，是一間很大的會客室，裝修很低調，但卻處處透露著奢侈，二十多張單人真皮沙發分列兩側，每張沙發前面配套一個小茶幾，上面有投影儀的控制按鈕和內置十四寸顯示屏。

    驚呆了蘇荇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土狗。

    凌賀津牽著她的手走到了最前面的大沙發上。

    雖說是單人沙發，但尺寸夠大，他們兩個又都屬于瘦子的行列，一起坐下來也并不顯得擁擠。

    此時，會客室坐了十幾個人。蘇荇有點緊張，也沒心思去數究竟幾個人，轉頭看向凌賀津，然后又看向凌燁。

    大崽一個人坐在了角落的單人沙發上。

    蘇荇看著他那個位置，眉毛頓時就皺了起來。好擔心一會兒聽到什么過分的話，凌燁會直接站起來打人。他現在的模樣兒，像極了一只隨時準備攻擊的小豹子。

    凌賀津安撫地捏了捏她的手掌心，以示安撫。

    女孩子的手跟他的完全不一樣，小小的，軟軟的，像是棉花一樣，很像是記憶中小學時候凌燁的手。

    凌賀津進來后并沒有說話，直接打開了內置顯示屏，在上面cao作起來。

    后勤部的小jiejie進來送茶飲，放了兩杯咖啡在蘇荇面前，一冷一熱，很是貼心。

    蘇荇抬眼看她，笑著說了一聲：“謝謝。”

    小jiejie臉頰微紅，也小聲道：“這里有茶飲單子，太太喜歡什么可以直接點，我馬上給您送過來。”

    果然好高級！

    蘇荇看著右上角的觸摸屏，忍不住咂舌。

    “咖啡就好，熱的這杯加一半牛奶，三分糖。冷的這杯就不用動了，這樣就行。再來一杯果飲，給凌燁，也是要三分糖。”

    小jiejie立刻應下，拿著熱飲出去了。

    另外坐著的十幾個人面面相覷，越發覺得不安起來，尤其是在看清楚坐在凌賀津旁邊的人是蘇荇后，有幾個人立刻變了臉色，額頭上都開始冒冷汗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心虛害怕，明明他也沒有跟蘇荇打過交道啊？他只是聽說過關于這位大美人兒模特的諸多傳聞而已，那也跟他沒有什么關系啊？

    不安在心里一點一點擴大，他努力回憶著最近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什么時候跟這位凌太太有過牽扯。但是想不起來，越是緊張腦子里就越是一片空白。沒關系，反正他沒有做過什么，頂多就是自不量力邀請蘇荇吃飯，也都被拒絕了。

    而且，那時候蘇荇也沒結婚，他不知者無罪嘛，只要被提起來，那就道歉。

    羅秘書坐在角落里，看著神色各異的老總們，將每個人的小表情都研究了一遍，發現都很心虛，看來背后都沒少造謠。

    在這漫長的仿佛長達一個世紀的等待里，沒有一個人敢主動問道，凌賀津究竟想做什么，雖然焦躁不安，卻也不得不繼續等下去。

    終于，凌賀津這邊有了動作。

    投影大屏幕上，他點擊了一個未命名的音頻文件，里面傳來十多個人鬧哄哄的聲音，其中有一道聲音格外清晰：“……就是不知道，如果蘇荇坐上不同豪車的照片流露出去了，會不會影響凌氏的股價。”

    會客室頓時鴉雀無聲，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其中幾道像是哮喘病人似的，粗重的令人不適。

    蘇荇茫然地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豪車？什么豪車？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隨便上別人的車？每天那么多社會新聞，她是不識字嗎？

    想造謠生非，也想個別的好點兒的借口吧？

    凌賀津再次握住了她的手，干燥又溫暖的氣息傳遞過來，倒是讓蘇荇一瞬間就悟到了什么，便安靜乖巧地坐在那里，喝了一口奶咖，十分淡定。

    凌燁直接冷笑出了聲。

    頭一次覺得，這些肥頭大耳的中年油膩男，比林楓那個狗雜碎要可愛多了。起碼他們要臉，說話的時候也會注意分寸，不會那么直白地惡心人。

    這句話之后，又是幾個不同的男人聲音，要么附和，要么調侃，大致意思都差不多——這個圈子的女人不都這樣嗎，蘇荇也不過其中之一，有什么稀奇的？

    整個音頻不過一分鐘的時間，在座的十幾個中年老總，卻像是等待宣判的犯罪一般，恨不能將自己縮進地縫里去。

    凌賀津開口了：“勞各位cao心了，凌氏的股份沒有這么脆弱，就算是我的花邊新聞上了熱搜，也不太可能會造成動蕩，何況我太太本來就不是股東，也不在凌氏任職。”

    “只不過，”凌賀津銳利的目光一一掃過去，“我本人心理素質沒有那么堅強，非常在意這些所謂的照片，這陣子一直寢食難安，不知道王總和陶總，能不能現在就拿給我看看呢？”

    蘇荇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兩下。

    面不改色地說出這種話，他有考慮過身邊人的感受嗎？

    凌賀津一點兒沒扯謊，面色冷硬，犀利地看向了在場的眾人。被兒子扎心扎的千瘡百孔，他正愁沒地方找補回來呢。

    不過，蘇荇也對那些照片好奇極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曾經坐過什么樣的豪車。

    被點名的王總，也就是一直在擦汗的那一位，在無邊的壓迫中，不得不開口：“喝多了口無遮攔，凌董請勿怪罪。”

    凌賀津語氣不變，情緒平穩，就是怎么聽都格外冷硬：“我印象中，王總不是信口開河的人，既然都這么說了，那些照片，王總和陶總肯定都看到過吧？沒有備份也沒關系，凌氏的技術部還算有幾個人才，只要有痕跡，就一定能恢復。”

    一聽他這話，兩人就知道，這件事不是打哈哈就能糊弄過去的，主動拿出了自己的備用機，說道：“都在這里了，具體從哪里流傳出來的，我就不知道了，凌董讓技術人員查一查也好。說錯了話我認，但要說我造謠凌太太，這罪名就大了。”

    羅秘書第一時間就把手機拿了過來，心里“嘖”了一聲，這死胖子反應倒是快，但凡是想著今天的合作還能成，就不該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惹怒凌董，比其他的人都要識時務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