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白彥和鹿安清走在一起。 白彥那時,父親還不到高官之位,可是這些子弟的長輩,早已經耳提面命,不可得罪白家。畢竟,還“沒”走到,也不過是遲早的事。 鹿途心生不滿,又開始盯上了鹿安清。 盡管他后來知道,并非鹿安清主動與白彥結交,而是白彥莫名其妙盯上了鹿安清,想與他這樣的人交個朋友。 哼,不過是個卑劣的庶出,怎有臉面與那樣的人結交? 鹿途并不覺得自己做得不妥,他只是在幫助鹿安清認清楚自己的地位,有些時候,出身就是一輩子的,并不是想改變,就能夠輕易改變的。 ……后來,后來出了什么事? 鹿途也記不清了,畢竟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漫長的十來年,他只記得,他好像在一次醉酒后……殺了一個人。 不過是酒后發了脾氣,和往常那么多次一樣,只不過這一次力氣大了點,誰知道那家伙就這么不中用…… 清醒后的鹿途逃回了家,哭嚎著和父親求情。鹿禾雖然暴跳如雷,可總不能真的送鹿途去牢獄。 在種種因果之下,鹿安清成了那個頂罪的人。 鹿途說不清楚那一瞬間心里的感覺,那仿佛是……莫名的狂喜。 他看著父親,發覺了鹿禾沉重表情下的如釋重負,是了……父親本也該是這樣,畢竟鹿途對鹿安清莫名其妙的警惕,全都來自于鹿禾! 鹿途總算放下心來,興高采烈地去府門看戲。 他知道,鹿安清總會答應。 他必須答應。 可是,當他在府門前,仍就只能看到鹿安清那張淡然蒼白的臉時,一股莫名其妙的火焰燃燒了起來,那幾乎要將鹿途整個人燒成灰燼,讓他整個撓心撓肺,恨不得將鹿安清的臉皮狠狠扒下來! 憑什么! 到底是憑什么,那張臉,總是如此的淡漠。 不過是,不過是區區一個卑賤之子! 鹿途嗬嗬喘息,血沫從嘴邊溢出,怒目圓睜地瞪著床帳。他已經聽不到大夫人在耳邊驚恐的呼喚,只感覺到相同的怒火從心里蔓延了出來,好像要將他整個人都燒毀。 他的笑聲越發大,也越發癲狂。 “……啊哈哈哈哈……他不是總愛板著個臉,總是面無表情嗎?區區流放,想必他根本不放在心上,是不是覺得等時間過去了,他又能重來?”鹿途的笑聲越發怪異,好似喉嚨潛藏著怪物,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我,我召了好些人,白彥,趙十三,還有,還有……我帶著他們悄悄出了城,說是要給慘死的朋友報仇,然后……” 大夫人抓著床沿,力氣之大,將指甲都掰斷了。齊根斷裂的指甲滲著血,可她卻絲毫感覺不到疼,只是有些天旋地轉,好像隨時都可能暈倒。 大夫人喃喃地說道:“……是你,是你打斷了鹿安清的腿?” “不,不只是我!”原本有些恍神的鹿途猛地抬起頭,厲聲說道,“明明,除了我之外,還有他們……嘻嘻……還有很多,很多人,白彥……白彥也動手了……嘻嘻,母親,你真該看看白彥那個時候的臉,多么驚恐……” 大夫人搖晃著身,差點摔倒在地。 還得是鹿禾扶了一把,才沒真的出事。 鹿禾剛才的表情已然徹底收斂,只余下平靜。他淡淡地說道:“所以,他們全都死了。” 只剩下鹿途。 “可是白彥呢,白彥為什么沒有死?”鹿途的身體扭動起來,他已經沒有了手腳,動作的時候,就像是一條蠕動的爬蟲,“為什么……為什么……直到那個時候,他那張該死的臉……” 大夫人看著鹿途癲狂的表情,聲音變得有些麻木,“鹿安清的事,為什么一點消息都沒有穿回來。” 她緩緩地看向鹿禾。 片刻后,她頷首。 “你也知道。” 鹿禾下意識想避開大夫人的視線,但又頓了頓,冷靜地說道:“這些不過是小事,也沒鬧出來人命。” “是你壓下來的消息。”大夫人道,“所以,你知道你的兒子帶著人出城去殺鹿安清,卻絲毫不阻止,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將這件事壓下來?” “什么叫殺人呢?”鹿禾的臉冷下來,“鹿安清這不是沒出事?夫人,莫要忘了,鹿安清是為何流放的!” 他是頂替鹿途的罪名,在鹿家的運作下被流放的。 怎么大夫人能接受前者,卻又突然良心發現,接受不了后者呢? 大夫人喃喃地說道:“我原以為他只是醉酒失態,我以為他只是做錯了事情,他知道錯了,他跪在我面前哭嚎,說自己罪大惡極……”她的視線緩緩地落在床上的鹿途,好似一瞬間,眼底變得更加悲哀,“可原來,一葉障目的人,是我啊……” 她松開抓著鹿禾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那件事的結果是什么?” 大夫人臉上的悲痛全然褪|去,秀美的面容毫無表情,冷冰冰地看著鹿禾。 鹿禾微微皺眉,好像那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再想起來,也花費了好長的功夫,這才想起來到底是發生了什么。 “當時路上,被流放的人不只是他一個。鹿途他們原是找錯了人,是鹿安清突然沖出來,護住了那人,而后被斷了腿。”鹿禾道,“后來,白彥阻止了他們,將人都帶走。不過,路上的獄卒應當是收了陳家的錢故意使壞,人剛到徐州的時候,已經快不行了。” 他的聲音平靜,淡定。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遇上的太史令,又是什么時候被帶走。總之,在我壓下消息后,不到兩個月,鹿安清犯事的記錄就徹底消失了,仿佛這件事不存在過,也不曾有過流放的記錄。我曾派人去查,卻只得到了史館的警告,這才收手了。” 盡管世家權貴都甚少和史館接觸,可不代表史館內沒有他們的人,雖少,但也能用。 鹿禾花了點功夫,得知鹿安清成為了史館的史官,心中不滿的同時,卻也深感此事頗有可為,便也沒再追查,直到…… 那些事端后,間隔十年,鹿安清重回京都。 “和當年有關的人,全都死了?”大夫人捂著頭,“除了白彥?” 鹿禾頷首:“除了白彥和鹿途,全都出事了。” 當然,也有的沒死。 只不過,他們和鹿途一樣,都恨不得自己死了。 “那為何白彥無事?” 鹿禾眼里一閃而過怪異的神采。 這當真是個好問題。 為何偏偏這白彥,就是平安無事呢? … “白彥……” 淡淡的回聲,在寂寥的領域。 鹿安清的話還沒說完,就感覺到那些黏膩,怪異的觸手在身上亂爬,那并不太舒服,濕冷的觸感只會讓人冷不丁打個寒顫,寒意緩慢地滲透,仿佛要沉浸到骨髓里去。 “是你要問,又懶得看。”鹿安清淡淡地說道,“可我回答,你又不高興。” 于是,那些觸手就不得不安穩地蟄伏下來。 鹿安清摩|挲著那些詭譎黏糊的觸手,它們如同一塊巨大的毯子交織在一起,密密麻麻地覆蓋了任何一處裸露的皮膚。 它們最喜歡的地方,居然是鹿安清那條廢腿。 也不知道那地方到底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它們總愛聚集在那里,大量的觸手糾纏著,好似要將那本就不堪入目的地方折騰得更是腫脹。 斑駁不平的皮膚被一點點舔舐過去,毫無感覺的腳踝被卷起來,又被慢慢地摩|挲著,盡管再無反應,可有時候看著那處的怪異,總讓鹿安清有一種后知后覺的羞恥。 就算沒有感覺,也不意味著那種yin|邪的把玩……是被允許的。 只是耳邊總會有黏糊糊的聲音,或是扭動,或是威脅,有時候,鹿安清也會覺得,怨不得在公西子羽看來,“公西子羽”和“他”是兩個人,絲毫不肯承認彼此的存在。 那的確是旗幟鮮明,各有不同。 只是對于鹿安清而言,不管是哪一面,歸根究底,其本質都是相同的。 在這世間,沒有人比鹿安清還有資格說這話了。 “白彥,曾經算是我的朋友。” 鹿安清淡淡地說道。 年少時,鹿安清是個不討人喜歡的性格。他對外界的反應甚少,總是蒼白著一張臉,漠然的模樣,叫性情張揚的同族子弟暴怒。 他們嘴上說的,和心里想的,是完全不一樣的說辭。 “我是為了你好,你知不知道,你總是這般模樣,將來怎可能出人頭地?” 【真是發了瘋,這該死的鹿安清是怎么回事?這么打他都不變臉,鹿途看了,可要不高興。】 “好生聽話,我們都是為了你好。” 【這人怕不是臉出了什么毛病,不然怎會如此?】 口是心非,聽著是個好詞。 只不過,環繞在鹿安清身旁的,多是惡意。父母的畏懼,族內的憎惡,同年齡子弟的排斥,讓鹿安清越發封閉。 既然從不曾有人教導,他便也什么都不知道。 到了上學的年紀,他在書院里遇到了白彥,從那時起,才算是過了一段好日子。 鹿安清從前不知道什么叫做壞,也是到了這時候,才逐漸學到了,什么是好。 盡管只有微弱少許,但也的確是進步了。 ……直到,父母跪求他,為鹿途頂罪。 其實那對鹿安清,本也不算什么要緊的事,既是母親要求,那算是償還之前的恩情。 黏膩的觸須擦過鹿安清的腳趾,乖戾地扭動了起來。 “我沒想到他會和鹿途一起過來。”鹿安清平靜地說道,“出事時,他認出了我,阻止了那些人,但少年義氣不過一時,冷靜下來便知道鬧了事,便也一起逃走了。我傷勢頗重,加之獄卒刻薄,還沒到流放地,就差點死了,是太史令救了我。” 太史令對于鹿安清而言,不只是長官,也是恩人,更是難得的師長。 從未有人教導過鹿安清的東西,是太史令一點一點教會的他,讓他知道何為喜歡,何為厭惡,何事該拒絕,何事該答應。 他就像是在扶著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耐心地,細心地帶著鹿安清,從無到有,從樹苗到蒼天大樹。 “我在外十年,有兩三年的時間,其實一直跟在太史令的身旁。” 一日,鹿安清坐在樹下,望著外面飛過的鳥雀,忽而落下淚來。 他摸著眼角的淚,奇怪地看著太史令。 太史令樂呵呵地回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