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十三知道的時候那叫一個上火,腳底生風就往太子東宮跑。 太子見他冒冒失失很不成體統的樣子,沒忍住斥責兩句,十三也不往心里去,緊跟在太子身后追問: “這不是胡說八道嗎?救人還救出問題來了,那當初您帶我回來養在東宮,將來不得被人指著咱父皇的鼻子罵沒有人倫啊?” 十三是真正自小接受的皇子教育,或者說太子教育,很多時候真心沒把自己當女人,當然也沒把自個兒當男人,他就是怎么自在怎么來。 眼下做男人自在,那他就是男人。 日后若是做女人痛快,她也可以是女人。 就很靈活。 太子腳步一頓,捏了一把魚食,隨手扔進池子里,瞧著一池子的鯉魚爭相搶奪,偏頭問十三: “你真不知道他們反對的是什么?維護的是什么?” 十三撇撇嘴,靠在欄桿兒上拉長了聲調道: “好無趣啊這些。” 他作為統治者,自然明白下面那群人維護的是男子對女子的絕對掌控,維護的是“女子生來弱勢,就該甘心被男子掌控”的理念。 讓女子有“貞潔”的觀念,是一種掌控,讓女子“三從四德”也是一種掌控。陰陽要調和,男子離不得女子,卻也要求她們“順從”“溫和”“宜室宜家”,都是更方便掌控馴化。 漸漸的,不僅男子接受了這個“理所當然”的道理,女子也不得不認可這些道理,并奉為圭臬。 這才是統治者溫和卻又殘酷的手段。 當然統治者馴化的不止是女子,還有那些愚昧的男子。 叫他們將一生的精力都投注在幾畝土地,妻兒老小上。讓他們覺得男人頂天立地,是七尺偉丈夫,要承擔起一個家庭重擔,滿足了他們內心的一點小虛榮后,還能讓他們安分守己。 守著一家老小只求安穩,再沒了惹是生非,逞勇斗狠的精力,整個社會便也得以步入安穩階段。 十三明白,下面那些人從根本上,不是反對舒朗,是反對舒朗所做的這件事,背后體現了他這個人,其實并沒有和他們站在統一立場上。 舒朗是他們這些既得利益者中的叛徒。 按理來說,針對舒朗此舉,太子多少該不悅的,可十三怎么瞧,太子情緒都很穩定,沒有絲毫生氣的征兆。 于是試探道: “您怎么看?” 太子在池子里的魚群散去后,又捏了一撮魚食,慢悠悠丟下去,剛剛才一哄而散的魚群,瞬間從四面八方涌來,齊齊出現在兩人面前,在池面上濺起一片片水花。 “十三啊,你要知道,不論是管理一個朝堂,還是統御一個天下,都不能要求所有人一成不變,方便你來管理。 你得接納他們的變化,還得調整自己的管理手段。他們的想法變了,你的手段也得有所變化才是。 天下,就像這一池子的魚,今兒金鯉魚想搶在前頭來吃最大的一口食,明兒紅鯉魚想占據上風要最多的食。 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總歸魚食是掌握在我們手中的,你不能被他們牽著鼻子走。” 于太子而言,他只要保證不管是金鯉魚,還是紅鯉魚爭斗,他隨時都可以將雙方控制在他的池子里。不管下面那群人如何折騰,誰是誰非,誰輸誰贏,都翻不出他的手掌心就行。 至于其他什么溫和,愛民,仁慈,善謀略,都是在這個冷冰冰的事實上披著的一層鮮亮外衣。 十三陷入沉思,太子不知何時離開,等十三回過神后,發現天色已然暗淡,湖面掀起一陣漣漪,他沒忍住打個噴嚏,這下可能確實是著涼了。 一個小太監見他抬著僵硬的步子動了兩下,小跑過來,笑的十分諂媚,說出的話卻叫十三想打人: “十三爺,太子殿下吩咐,您想清楚了就去辦差,今兒落下的差事必須補上,不能偷懶呢!” 十三氣呼呼的離開東宮,心說這日子沒法兒過了,照太子哥哥的說法搞下去,他遲早得成孤家寡人。 哦,他原本也只有舒朗一個朋友,眼下要是再不做點什么,連舒朗這個朋友也快沒了。 還沒按太子哥哥的指導做呢,就已經要成顧家寡人了,呵,他可真是太幸運了! 十三暗中讓人將彈劾舒朗的折子全都扣下來,當然他沒那膽子銷毀,不過是想等個他父皇心情好的時候再給親自送過去,順勢幫舒朗說幾句好話。 這事兒也就能水過無痕了。 哎,十三琢磨著,還是得找時間去一趟泉州城才行,他好朋友再這么搞下去,他可能真扛不住。 另一頭太子書房內,秋公公剪掉一截兒燈芯,屋內瞬間亮堂起來,太子動動僵硬的脖頸,問道: “人呢?” 秋公公笑的十分慈和,輕聲道: “十三爺還和以前一樣,氣呼呼的對著墻根兒發了一陣脾氣,風風火火的回了!” 十三也是秋蓬看著長大的,最是知道他表面兇狠,實則在講理不過,生氣了從不拿宮里下人撒氣,最多踢兩腳墻根兒也就罷了。 太子聞言不由搖頭,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只吩咐秋蓬: “明日將泉州那邊送上來彈劾榮二的折子都給十三送去。” 秋蓬笑瞇瞇的應了,心道太子殿下還是疼十三爺的,事事都替十三爺考慮在前頭了。 就是這榮二爺啊,不知怎么想的,可真叫人cao碎了心。 第106章 盆滿缽滿 在舒朗這兒, 十三從不是個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鋒,但凡做了點什么,恨不能敲鑼打鼓, 昭告天下,讓舒朗牢牢記在心里一輩子,時時刻刻拿出來感懷他的大恩大德。 因此舒朗很快就收到了十三叫人從京中送來的信, 信中事無巨細,乃至添油加醋, 講述了他在其中的豐功偉績。 從這封信中,舒朗明白了上頭的態度,在上面人眼中, 這點小打小鬧, 完全不會影響到朝堂穩定,大人物們沒必要在他們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耗費心思。 朝堂上還有更多的大事等著他們決策處理, 等他們這邊打出個結果來, 他們只看結果。 這和舒朗一開始想的差不多, 如果他是皇帝,他也會這么想。 于是舒朗將十三的信收起來, 轉身喚來了小廝, 囑咐一番。 柳娘的案子一直懸而未決, 其實那些老油子也在等上面人的指示, 不過這回他們恐怕要失望了。 近些日子柳娘一直住在梨滿給安排的繡坊里,從外面瞧確實是簡簡單單的繡坊,內里梨滿安排了二十人的護衛團暗中保護。 月余時間,那邊已經遭到了明里暗里大小刺殺十九回。 這事兒說來可笑, 總歸還是那句話—— 解決不了問題, 解決掉帶來問題的人, 也是一樣的。 只要柳娘在正式升堂之前沒了,那一切問題全都迎刃而解,這世間,并非所有事都能有個結果,也不是只有非黑即白兩種顏色。 舒朗見梨滿既想不明白她究竟該如何做,又不忍那些婦人繼續受苦,整個人陷入焦慮恍惚之中,于是曾經勸她: “聽聞實踐出真知,坐在家里想不出解決問題的辦法,那參與其中,走一步看一步,也不失為一種法子,總歸還有我在后面撐著呢,你怕甚么?” 梨滿被舒朗這話感動的差點哭了一場,也是那天開始,她開始真正的與那些婦人們接觸,深入了解她們遭遇的一切,盡己所能的幫她們走出困境。 她并不是鼓勵所有婦人脫離家庭,拋夫棄子,背上罵名,這不現實,她只是想盡可能的改變她的處境。 舒朗告訴梨滿: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還是那句話,一個女人能靠自個兒掙錢養活自己,乃至養活一家老小了,那相對應的,全家人都得看她臉色過活,處境自然也就與今時今日不一樣。” 梨滿想,那一定是個非常漫長的過程,不過她沒有野心,她的眼睛里也只裝得下眼前的一畝三分地,她只想讓泉州城之外,她接觸過的那些鄉下婦人們日子好過些,所以還是有法子的。 幸好她不是一無所有,她身后還有少爺撐腰。 她聽聞五殿下打算在城內建造屬于市舶司的織造坊,于是鼓足勇氣上門,請求五殿下同意那些婦女去織造坊打雜。去那里上工是想都不敢想的,畢竟那里要最優秀的繡娘,只要婦女們能進去打雜,日積月累下來,學得一兩分,也足夠受用終生。 雖然她心里直打鼓,覺得第一回 正兒八經的辦差,在五殿下跟前表現的很差勁,但不知五殿下出于哪點考慮,竟是應允了她的請求。 梨滿還鼓勵那些不敢去學堂的婦女們真正走進少爺在各個村里辦的學堂,藝多不壓身,待她們小有所成,便幫她們想辦法介紹差事,讓她們學有所用。 相信感受過一回自己掙錢自己花,而不是一個鍋里攪飯吃,全部收入交給婆婆統一管理的快樂后,再也沒人能拒絕那種美好。 后來村里有男人開玩笑似的抱怨: “梨滿總管怎的只為婦人們著想,咱們這些大老爺們兒也很能干,做的活兒也很漂亮啊,也為咱們牽線搭橋,找個主家呀?” 梨滿笑瞇瞇的反問對方: “都是一家人,計較那么多做什么?你娘子掙的錢,不也是你家的錢,全花在你和孩子身上了嗎?你還輕省了呢,多好的事,旁人求都求不來!” 那人樂呵呵的撓著后腦勺笑回: “這倒是實話,我娘子對我和孩子那是沒話說,不過她這一掙錢啊,脾氣那叫一個大喲,回家都敢埋怨我沒提前打豬草了。哎,若是我也能去外頭掙錢就好了!” 這下不用梨滿說,周圍人就笑罵道: “你小子是純純的說出來叫咱們眼饞的,誰不知你家婆娘能干,就這還嫌棄上了?要不然咱們換換,叫我家婆娘去織造坊上工,我不嫌棄她脾氣大,只要她能掙來錢,我把她當祖宗供著都行!” 一群人說說笑笑,梨滿見了便覺離她所想更近一步。 后來梨滿從自家少爺那兒,聽說五殿下那里從海外番邦得了一個火柴制作的法子,欲在市舶司下面開個火柴廠,便第一時間上門自薦。 這回她準備的很充分,談判也直擊要害: “女工比男工更聽話,吃的也少,當然最主要的是她們要的工錢也比男工少。男工得養活一家老小,若是工錢太少他們不會選擇這個差事,寧可去碼頭扛包做苦力。 甚至八九歲的童工,工錢要的更少,干的活兒卻不比男工差什么,還更容易管理。” 五殿下有她的考量,梨滿不清楚。她只知道五殿下真的認可了她的請求,同時叫人告訴她: “若你有意的話,可以去管理這個火柴廠。” 梨滿受寵若驚的同時,也有些蠢蠢欲動。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至少舒朗是這么認為的。 他覺得是時候了,梨滿都有為了事業奮斗終生的覺悟,他總不能成日躺家里釣魚,釣到七老八十吧? 那也未免太過無趣。 于是在旁人的關注點還在柳娘案上時,舒朗的海事學院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悄悄開了起來。 說是海事學院,卻是叫人專門從各地搜羅來的孤兒,無親無故,海事學院給他們一口飯吃,舒朗就是他們的再生父母。 這回舒朗專門給大哥寫信,從大哥手里薅來一批有水師生活經驗的老兵當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