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離焦慮
銀霽的毛囊比小學考零分的男生還有后勁,海膽頭狀態持續了不過兩三天,就服從了重力的指示,變得服帖起來。 即便如此,剪掉長發后第一次參加家庭聚餐時,看到她毫無審美意識的新造型,一家人的嘴巴里分別能塞下大大小小的鵪鶉蛋、雞蛋、鵝蛋、鴕鳥蛋。 mama率先吞掉了她的鵪鶉蛋,說道:“也不是不能剪短發,至少跟我們商量一下嘛,而且你這——也剪得太短了吧!” 銀霽難得在rou眼可見的變化上先斬后奏,早就料到了家人的反應,已經提前做好了發瘋表演的準備(“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早上還要提前起來打理頭發洗個頭得吹半天真是不怕耽誤我學習!”),可mama笑吟吟地上前摟過她,熟練地在那一畝三分地上抓出一個造型,退后打量著,“嗯”了一聲,胸有成竹道:“我去網上給你買幾瓶護發精油,預防分叉問題,等頭發再長長點,看著就柔順多啦?!?/br> “mama,你不怪我嗎?”銀霽小心翼翼地問。 “哎喲,怪你干什么?你不剪大家都不知道,我的小乖比那個閔夏莉還漂亮……” “誰?” 聽名字似乎又是哪個韓劇的女主——感謝各位東亞造型師,隨著時代的發展,他們愿意給不夠主流的發型越來越多的機會,這是好事啊!希望他們早日學會給女角色睡前卸妝的技巧,在那之前,首先要修復攝像機總是吞掉毛孔的故障。 爸爸的車停得很近,銀霽一出校門,就看到那輛棕灰色豐田在用轉向燈朝她wink。算上住讀生的家長,今天的校門口被車堵得水泄不通,也不知道自家爸媽提前多久到,才搶到了這個好位置。 為了應對這種時刻,清早奔赴考場前,銀霽拆封了護發精油,用了一點、倒掉了更多,于是,mama抱著KxC的全家桶擠過來時,看向她頭頂的眼神甚是滿意,說明臨時抱佛腳而來的柔順度是過關的。 “先吃點炸雞墊墊肚子。怎么沒帶什么書出來???” 因為所有教室都要打散當考場,在熱心監視器的幫助之下,“昨天全都搬回家里了。” 說著,銀霽不由自主地四下張望——想在車的叢林里找到一個逃逸的人,談何容易? 爸爸的消息倒很靈通,在駕駛座上跟誰打著電話:“……說是要來接孩子,半天也沒瞧見他的車,奇怪,這片兒開紅色卡宴的也不多呀……” 吮指原味雞在齒間機械地研磨著,舌頭什么味道都嘗不出來。這時,爸爸坐直了身子,透過擋風玻璃看到了什么,“噢”了一聲,跟電話那頭說:“我看到他們了,一家四口都在,像是今天就要過江了……” 銀霽好像又可以嘗到胡椒味了。 去出租屋搬完了東西,再去一家三口最喜歡的火鍋店吃了個晚飯,時隔半年,總算能回到有爸爸mama在的家,銀霽心情舒暢地欣賞著車窗外熟悉的景色:不變的街道、不變的店鋪、不變的冷漠店員、不變的廢棄工廠…… “這個破工廠是永遠也不打算拆了嗎?我還以為A市真的寸土寸金呢。” mama笑著拍拍她的頭:“土地貴,建材也貴呀,據說我們小區后面要規劃一個商業街,老工廠可以留著當網紅打卡地嘛,現在不都流行年代風嗎?” 視線越過荒草地,投向那些黑洞洞的小窗口。銀霽撇撇嘴,大家喜歡的是年代風,又不是年代遺留問題。 躺回自己的小床上,銀霽搜索著“xx工廠 藏匿逃犯”的關鍵詞,看到的頁面全都是兩個關鍵詞分開后的信息?;蛟S明天可以去街上的店鋪里打聽打聽?只要店員愿意把屁股從收銀臺后的椅子上抬起來——有點難,它們從2000年的冬天就凍結在一起了。 發給元皓牗的信息一直得不到回復,他的發小們顯然更著急,晚上八點多,還在群里尋人。 如果元勛開車慢點,這個時候,元皓牗已經在老城區喝上排骨藕湯了,喝二兩送一兩,未成年的胃部剩余空間統統由黃湯填滿,結賬時,券后還需支付一萬噸賠笑…… 不好意思,新城區住民務實、不講禮貌,總愛把人往壞了想,事實當然不會如此啦!血緣關系重要嗎?一個男孩子,天下為家,走到哪里都不會被虧待。想通了這一點,銀霽緩緩閉上眼,相信江南下雨斷然是淋不濕江北的…… “嘭!” 是衣柜里的動靜。 聽到這聲巨響后,mama急切地敲門進入,從衣柜里拖出一個翻倒的塑料箱?!拔疫@段時間在整理舊物,看你房間空著,借用了一下,忘了收拾衣柜,不好意思啊!” 銀霽坐在床上小叉著腰:“哎喲,半年沒回家住,都跟我這么生分啦?怎么,我快要有親弟弟了嗎?” mama失笑道:“這叫什么話!你的聯想能力未免也太豐富了些!” 以此為開端,母女二人夜聊小半宿,結束時,mama打著哈欠走出來,囑咐道:“早點睡,明天回爺爺家,嬸嬸說要做一桌大餐喲,有你愛吃的啤酒鴨?!?/br> 銀霽往被子里縮了縮,小聲說:“那個……mama,我可能中午去不了……同學過生日,非要叫我一起。” 一天準備一個借口并非易事,不管為了誰。 mama的手放在門把上,笑著說:“好啊,在哪?” “學校附近?!?/br> “哦,下午叫爸爸去接你?” “不用不用,我坐地鐵回爺爺家!” “嗯,中午別吃太飽,我們把鴨腿給你留著?!?/br> “我不覺得銀禮承會這么好心?!?/br> mama咯咯笑著帶上了門,銀霽松了口氣,心情卻是輕松不起來。 暖色臺燈一經熄滅,深沉的夜色更是讓人情緒敏感。隨著年歲的增長,銀霽發現,她對mama說出的謊言似乎越來越多了,這也就意味著,離開mama的日子好像也不遠了。 如果有可能,她想一直縮在溫暖的羊水里,就像她此刻縮在溫暖的、mama早上才曬過的被窩里??蛇@個世界上到處都是暴風雪,相對溫暖與絕對嚴寒才是宇宙的真相。如果不頂著嚴寒、筑好自己的冰屋,將來若是有人想要借著她的羊水來到這個世界,她又保護得了誰?只要關心著未來,就不得不隨時做好說再見的準備,想到這個,連無情無義無所謂的金暴雪也感到一陣心絞痛。 這種突如其來的感情,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分離焦慮”?的確容易讓人陷入悲傷、再進一步就是自哀自憐——但是利用這種悲傷攪亂人際關系就是另一碼事了。因審判官的逃離而重獲自由的銀霽并不著急,甚至還能發出冷笑:就讓他獨自冷靜冷靜,在失眠中好好反省自己的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