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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夜

    前面的座位沒人了,眼睛里空蕩蕩的。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

    ——銀霽無意識地把這句話讀了五遍,一個字都沒進腦子。

    走廊上,尖利的女聲像梭子一樣,穿行在連綿不絕的朗讀聲中。辦公室的大門很厚來著,顯然,聲音主人的暴怒更有穿透力。

    大家都能感受到氣氛的不同尋常,又害怕面對什么,你追我趕地大聲朗讀,不給外界的暴風雨留下喘息余地。

    直到那位高二學姐——現在看來應該是班主任帶過的另一位班長——探進一個頭,叫銀霽出來。隨后,就像浴缸的塞子“啵”的一聲被拔走,銀霽前腳剛邁出教室,身后那缸緊張的水就打著旋流進了下水道。

    進到辦公室,班主任不在,說是去走廊接開水了,桌上放著個空掉的紙杯,飲水機的紅燈亮著。梭子本人在沙發上正襟危坐,抱著胳膊,氣咻咻地,在別人的主場等待別人中場休息結束。

    “你就是銀霽?”雷成鳳的爆炸頭母親抬頭問,“當時的情況是怎么樣的,能跟我說一下嗎?”

    銀霽有時候很佩服大人,明明幾分鐘前就差把辦公室的桌子掀了,見到不相干的人,馬上就能收拾好情緒,換上一副新面孔。

    “看來和司老師說得沒差。”聽罷,雷mama點點頭,“這事兒啊,說不好是誰的問題。”

    銀霽滿頭問號。所以剛才吵得那么兇是……?

    司老師還沒接到開水,雷mama向銀霽搭話:“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啊?我爸爸?”

    “在哪上班?”

    “哦,電力公司。”

    “國家電網華x分部?”

    “……不,城北那個公司。”

    “級別是?”

    “就,職員啊。”

    實在不想節外生枝,銀霽今天主打一個老實巴交,問什么答什么。

    聽到這個回答,雷mama收回剛才還有些熱切的目光,抱著她的保溫杯縮回沙發里。

    今天的開水怎么燒得這么慢?過了幾分鐘,雷mama又有新問題:“那你mama在哪上班啊?”

    “藥監局,干財務的。”

    雷mama的臉色稍微好看了點。

    她探出身子,還想多了解兩句,辦公室沉重的大門被推開,走進來的卻不是班主任,而是一位穿著中山裝、須發盡白的老人——二中的校長,姜暹老先生。

    雷mama站起來和他握手。姜校長眼神示意銀霽先出去,目光中帶著安撫,仿佛在說:“放心,我都來了,問題一定會解決。”

    他搞錯安撫對象了。銀霽回個點頭禮,帶上門出去,心里卻期待著問題永遠不要解決,就讓戰斗力爆表的雷mama鬧它個天翻地覆不好嗎?

    沒走出幾步,雷mama尖利的嗓音再次穿透大門,這回離得近,話語能夠清晰地傳進銀霽耳里:

    “貴校這是什么意思?打電話的時候你們是怎么說的?哦,現在開始挑我女兒身體的毛病啦?那對不起了,病到用時方恨少,您說是吧?……”

    迎面,司老師端著一個水壺走了過來,銀霽趕緊低下頭,加快腳步回到教室。

    ***

    叁天后,雷成鳳的驚恐癥狀有所好轉,能親自回到學校收拾東西了。

    銀霽沉默著送她出校門,雷成鳳的心態卻比她好得多。

    “你別這副表情嘛,昨天還在微信上說什么‘莫愁前路無知己’,怎么了,現在需要我來安慰你嗎?”

    “不是……”

    “你也別太鉆牛角尖啦。其實我早就知道,高中嘛,畸形刷分工廠,轉到哪里都一樣,這回算我倒霉,表面人際都維持不下去,還怎么搞學習呢?我也不是當逃兵,或者像超話里說的那樣,有什么先天性被害妄想癥,純粹就是懶得繼續跟他們玩過家家了。老子可是要進清華學天文的,在這跟群爛人浪費什么時間呢?區區一個高中次火班罷了。”

    “你說得對……”

    雷成鳳瞥一眼銀霽:“不是,沒有AOE你的意思。”

    “我知道。”

    “在高中是沒辦法交朋友的,你也覺得吧。”

    這還不算AOE呢?她都這么說了,銀霽很難不把自己歸進“表面人際”那一類。

    “——因為我覺得,高考根本就不是什么選拔考試,而是排除考試。我們這代人已經走進人口紅利的末期了,高等教育提前開始縮招,適應的是下一代、下下代的情況,我們就不幸成為了犧牲品;好死不死,又投胎到這個人口大省,努力和天賦只要一樣不夠,十二年寒窗只要有一年稍微擺爛,馬上就跌落深淵、萬劫不復,哪里顧得上維持友誼啊,更別說——就像你講的——人心本來就復雜,你傻傻地相信別人,萬一別人是來算計你的呢?”

    這是雷成鳳最后的演講了,銀霽聽一句少一句。走到校門口,她沉默著,任她說個夠。

    “我最害怕的是什么你知道嗎銀霽?我永遠也不知道‘優秀’和‘成功’的邊界在哪里,人類社會已經存在大幾千年了,最好的藝術在文藝復興時期早已陳列完了,最好的科技在戰后一百年內已經發展到頭了,群星閃耀的時代早就過去了,全球范圍內還在世的各行各業頂尖人才,加起來完全可以組成一個亞洲國家;在他們的領域里,愛因斯坦也只算個好運老頭,諾獎獎章都是孩子的玩具。而像我們這樣循規蹈矩讀死書的呢,早就失去了跟他們上一個桌吃飯的資格,將來能給他們撣一撣皮鞋上的灰塵都得感恩戴德。很遺憾,我們努力到了頭也只能這樣,拼命夠到的天花板,只是人家的地下室而已,而你自己腳下還踩著堆成山的別人的尸骨呢,倒霉催的,稍有不慎,連雞毛撣子都摸不著。勤勤懇懇奮斗一生,就是為了當個無聊的普通人,擠進‘中間’的行列,想想就絕望。”

    的確,爸爸也是這么說的,當一個普通人,真的很難。

    “該去哪呢?你說我們?”

    “什么啊,輪得到咱們來挑選方向嗎,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罷了。”雷成鳳冷笑,但她的下一個動作否定了前面這番話,“這個,你拿著。”

    銀霽詫異地看著她遞來的那塊坑坑洼洼、黑黢黢的隕石:“這……這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會拿假貨糊弄你?我去G省旅游的時候,有個在當地勘探的教授送給我的。”

    “這么珍貴……”

    “拿著吧,我家里還有好幾十塊呢。”

    誠然,同為爆炸頭,雷成鳳不會成為愛因斯坦,世界上也不會再出現愛因斯坦了,但摸到這塊可能來自火星的隕石,銀霽不由得問出了一句很天真的話:“成為天體物理學家是你的夢想嗎?”

    雷成鳳撓撓蓬松的爆炸頭:“夢想?倒不如說,我的夢想是成為葉文潔,在宇宙閃爍紅光的時候,馬不停蹄地回答。”

    好吧,符合她此時的精神狀態。

    “銀霽啊,你也蠻聰明的,我說的這些話你肯定能聽懂,他們都怎么說來著……‘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銀霽姑且先把自己從“表面人際”的分組里拖出來,新的傷心又襲來了——為什么有一種要訣別的感覺?

    也許雷成鳳說得對,高中是最不可能維持友誼的,因為脫離了這個環境,她倆各忙各的,再加上長輩的干涉,能不能保持網友關系都難說。

    不過事在人為,銀霽決定從今晚開始認真補課黑人說唱。

    “不是的,你別覺得走到哪里都一樣,明明是這個學校有問題。他們只能容得下醫學上的健全人,你走了是他們的損失。”

    “損失個毛線,高中看的是升學率,又不是升學人數。”

    “不,我說的不是分數。我覺得……我覺得不被在意的那些東西也很重要。”銀霽吐出一口濁氣,“我不會就此罷休的,放心吧。”

    “啊?你別嚇我。”這回換雷成鳳擔心了,“是我大意了,我應該勸你‘不要激進地單挑這個良夜’,別為一些有的沒的耽誤學習啊聽到沒!”

    銀霽也沒法跟她解釋自己一貫的興趣愛好,只好說:“沒事,我媽是藥監局的財務,供得起我復讀……開玩笑的,我也有東西要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