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綽奇死不放手,緊接著膝行一步向前,抓住皇帝的袍擺就是一頓磕頭,咬牙切齒,“端親王所作所為,多少是為了舒宜里氏?還請主子想一想。且不說當日主子說的發落,到底發落下去多少,其中有沒有漏網之魚。但說端王替舒氏陳情,那就意同謀逆!與舒氏勾結!依奴才之見,不僅端親王要狠狠地辦,就是舒氏當日的罪過,發落下來,也忒輕了些,才讓這等逆臣賊子心有余力,與宗室勾連!” 皇帝的臉色,在聽到“漏網之魚”的時候,便已經很不豫了。他冷笑一聲,腳下帶力,將綽奇手中緊攥的袍角踢開,厚底靴與栽絨毯摩挲起細小的灰塵,唬得綽奇低下頭去。 綽奇這話說得粗鄙且露骨,當時他領頭來率他的親信彈劾舒宜里氏,比這還要咄咄逼人。如今昔日情景復現,只要這些頑疾還在一日,他就得受人掣肘,隱忍權衡。 皇帝挑眉睨他,聲音清寒,“朕肖不肖先帝,竟要舅舅來論了?舅舅,家事有家事的法子,外事有外事的法子。舅舅的一等公是家事的論法,舅舅如此大公無私,非要咱們論不成家事,那也自有外事的論法。” 一等公!怎么能放棄這唾手可得的一等公!當時一個勁咬碩尚,他以為還能搏個大功臣,沒想到最后還不如咬一個小端親王來得快!一等公每年又要多多少進項! 綽奇強忍住快要溢出來笑意,努力做出一幅憤憤不平的樣子,義憤填膺地說:“奴才不敢!奴才并不是這個奔頭,更不是為了什么一等公,奴才只是堅守心中正道,不敢辜負先帝重托。奴才在前朝替主子效力,奴才女兒在后宮替主子分憂,奴才已然覺得圣恩備至,哪里還敢有別的想頭,只是一心一意為了主子罷了。” 皇帝說哦,“那就算了吧,看來是朕淺薄,舅舅一心為國,并不貪慕虛名。” “主子隆恩!”綽奇心想這可不成,再推脫下去就要歇菜。本來還想為女兒圖謀圖謀,可是年前才晉的妃位,想來圣眷優渥,還要他這個做阿瑪的圖謀個屁!他于是連忙拜倒,高呼萬歲,“圣恩浩蕩,奴才一切都聽主子的!” 太皇太后在西暖閣窗下坐著,閉目養神,靜聽窗外風聲大作。 還沒到上燈的時候,暖閣里有些暗,各處陳設都隱進了暮色里,倒覺得沉沉地迫人。李長順在跟前回話,大總管喪氣地垂著頭,“主子今兒散朝到如今滴水未進,敬事房的捧著盤子進去被轟出來了。端王爺還在勤政親賢呢,主子見完綽大人,又緊著見了好幾位章京,面色已經很不好了,竟像是在逼主子一般。這時候還在東暖閣看折子。” 太皇太后默不作聲,慢慢地問:“還沒發落么?” 李長順說沒有,面露難色,“老主子,主子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天底下哪兒有做主子的給奴才賠不是的道理?主子硬是紆尊降貴做到了,奴才都覺得主子不容易!只是眼下這幾個時辰什么也不吃,兼之心氣不順,縱然是鐵打的身子,也煎熬不住哇!” 太皇太后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自鳴鐘,想了想又問蘇塔,“有消息了么?” 蘇塔搖頭。 兩下不服軟,非得等皇帝下了令旨再服軟,為人臣者逼到主子跟前來了,給三四分面子,還要拿喬,真是不像話! 不過眼下心急不得,力氣不足心急不能成事,太皇太后指著炕幾上的桃花牛乳酪,對芳春道:“你親自給皇帝送去吧,讓他平心靜氣,到了該進酒膳的時候,諸位宗室還在外頭跪著呢。” 皇帝越不發落,吊著他們的胃口,也讓他們惶惶一下,更顯出皇帝的震怒。畢竟親貴們在外頭跪著請命不是擺設,都是嬌生慣養捧出來的王公,如今在御前跪了有四五個時辰,身上越累,心里越恨越生氣,就能擰成一股繩兒對付人。既然綽奇他們不要安生,那他們自己個兒也別想安生。 只是凡事該有個度,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就不好了。 酒膳防著要進上或者賞賜人,一般都有第二碗備著,蘇塔帶著搖光去準備,太皇太后又細細地囑咐李長順幾句,這才起身往寢殿,去看端親王太福金了。 蘇塔將桃花牛乳酪放在四合海棠紋的食盒里,讓搖光再拿兩樣,她想著皇帝肝火旺,取了一品奶香綠豆糕,一味建蓮銀耳羹,配好碗箸,整整齊齊地放在食盒里。 蘇塔在一旁含著笑,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她們打膳房出來的時候,天頂雷聲大作,鉛云密布,在四方的天空上慢吞吞地騰挪。到底還帶一些料峭的寒意,急促地叩擊窗紙。搖光忍不住喃喃,“怕是有一場大雨。” “春雨貴如油嘛。”蘇塔迎著風,慢慢思量,忽然問她:“姑娘喜歡宮里嗎?” 喜歡嗎?說不上很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初初來的時候覺得自己是籠中雀,與家人遠隔,不得自由。后來發覺宮里的人情味,雖然也有磋磨,也曾險些凍斃于風雪,可是總有人愿意向她伸出手。與jiejiemeimei們坐在炕上聊閑篇兒,聽各種奇奇怪怪的故事,外頭紅墻綠瓦,庭樹棲鴉,也是別樣的景致。 她如實道:“奴才說不上來。” 老嬤嬤聽得笑呵呵地,“也是,有些情緒只能意會,說不上來。說上來反而差點味兒,就不對了。” 卻看見李長順還沒有走,站在正殿大門邊上,對著她輕輕地招手。 大總管苦著一張臉,從袖管里掏出方箋紙遞給她,小聲說:“姑娘看在奴才的薄面上,幫幫奴才。主子爺前一陣子總寫這詩,奴才不識字,看不懂,也不敢問。又怕揣不中圣意,要挨罵的。” 她遲疑著接過來,箋紙上有淡淡的沉水香氣,是皇帝案前慣常焚的香,她卻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聞到過了。 紅絲闌,小楷規整,字里行間橫逸閑愁,卻是淺淺的,令人想起玉上的光芒。她恍惚地想,皇帝素來就是這樣的為人,喜怒不形于色,永遠是那一副澹泊的模樣,謙謙君子,芝蘭玉樹。 寫的是陶潛的《停云》。 靄靄停云,濛濛時雨。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靜寄東軒,春醪獨撫。 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末尾是一方朱紅色的鈐印,是他常用的閑章,寄所托。 四顧昏沉,前路斷阻,陰云密布,時雨濛濛。我既親且愛的人,音信邈無,又在哪里呢? 她想起那天,大雪。正應著前人詩中“北風其涼,雨雪其雱”的時節,四野昏沉,只有廊下的宮燈捧出橙黃的光暈,他就站在那一片光暈里,目光虔誠又明亮。 她站在風雪中時,他都來和她一起了。 忽然一陣雷聲大作,暮色四合,目光所及都是灰蒙蒙的。她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末路感,就好像深秋廣袤的莽莽荒原,秋草枯黃,秋風凄厲蕭瑟,席卷四野。 如今他也在風雪之中,他所經歷的風雪比她所承受的更猛也更痛,她能為他做一些什么嗎?就像他從前為她做的那樣? 時局并不好啊,我既親且愛的人,我們攜手一起走吧。 李長順說:“萬歲爺是念著姑娘的,姑娘,去看看萬歲爺吧。” 蘇塔則把食盒叫到了她的手上,沉甸甸的,牽絆著她的心。 老嬤嬤問她,“明明可以不做,本就難以做到的事,姑娘還要做嗎?” 而她不過思考了一霎,目光清澈明亮,“我想試試。” “那么就順從你的心意,不要猶疑。” 第63章 良朋悠邈 養心殿外, 一溜兒排開,跪著宗親顯貴們。到底是血氣方剛的男兒,跪了這么久, 腰桿也是筆挺的,沒有半分委頓的神色。搖光默默跟在李長順身后,在親王們跟前見過禮,榮親王的目光不偏不倚地正落在她的身上,他微微仰起頭,朝她笑了一下。 她也頷首。 東暖閣里仿佛有人,連德佑也在外面守著, 見他師傅來了, 遙遙比個手勢,李長順便知道是機要,他回身歉笑道:“主子爺正在見人, 姑娘在外頭且等一等吧。” 她說好, 背過身站在門前,盯著四四方方的地磚。一顆心在腔子里砰砰直跳,連手心里都沁出細密的汗。 她是要替成明說情的,不管怎么樣。 有個宮人捧著茶盅上來,欲要進去, 卻被李長順攔在了殿外。搖光并沒有顧及,凝神聽著風聲,這個時節紫禁城的風深沉又洶涌, 令人想起他的眼神,她也很好奇, 一個人的眼神怎么可以做到那樣, 不怒自威, 時而深沉洶涌如同一汪深潭,時而真摯又熱烈,虔誠又明亮。 也許這就是心有河山的君王,他意氣風發,他青春正盛,他有一身的少年氣,干凈,清澈又富有力量。 有些斷斷續續的話落在她的耳里,自開春養心殿將氈簾換成了紗綾,那聲音低密,她卻不知怎么,聽得一清二楚。 “舒氏族人已抵寧古塔,路途兇險遙遠,且一路多有搶殺之亂。奴才奉命暗中護送,端王也遣人暗中相護,卻不敢過分招搖。端王幾次三番與綽奇過不去,已然是驚動了。所幸碩大人、夫人尚好,舒氏抄沒三百余人,到寧古塔清點,只余百十人不到,途中病故最年幼的,不過八歲。” “是誰。” “托、鄂、費。” 繼而沉默了良久,外頭也沉默著。只能聽見雷聲轟然大作,落下噼啪的大雨來。那雨聲清越,鋪天蓋地,密密麻麻,仿佛一張巨網,將人死死扼住,再無容身之地。 她感覺呼吸發滯。許久沒有下雨,此時驟然落下來,攪起干燥的塵土。空氣中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門窗氣、塵土氣、綾幔氣,甚至是荷包里的香丸氣,兜頭而來。更有一味龍涎香氣追魂攝魄,在她鼻尖炸開,奇異又詭譎。 她覺得有些冷,連空氣中都有潮意,順著她的袍角蔓延,四肢百骸如同灌了鉛一般無力,她有瞬間的恍惚,連哭也不知道該怎么哭。 最小的那個才八歲…才八歲。 那是稚芳。 她才八歲,她最愛熱鬧,小姑家嘴巴甜,又機靈,是她阿瑪額娘的掌上明珠。嬸嬸沒事兒總喜歡將她掛在嘴邊上念叨,她們看了都要發笑。 她最怕冷的,哥子們打獵帶回來上好的狐貍皮分給她,她就留下給稚芳。小姑娘玉團似的粉面,裹在白狐皮里,朝她璨然一笑,連聲音都是奶呼呼的,張著小肥手朝她搖,“jiejie去摘梅花呀!” 她們三年前在梅花樹下存了一甕酒,她們約好了要一起取的。 去年就是第三年了。 她卻死在了那個冬天。 流放三百余人,如今百十人都不到了。 “哐啷!”一聲,劃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養心殿內外的人都跪下去,卻只有搖光一個人,提著食盒站在原地。她茫然地環顧四周,灰色的,藍色的衣裳,明黃的琉璃瓦,朱紅的宮墻。 里間簾縵輕動,德佑才敢領著人起身,他輕輕托著搖光的手肘,見她仿佛外頭飛卷的樹葉,搖搖欲墜。他手上使力,掐了她一把,讓她清醒過來,隨后將她往里頭送,親自替她打起簾子,“姑娘請。” 東暖閣里尚未掌燈,只有炕幾上放著一盞羊油蠟燈,皇帝半靠在云龍紋迎手炕上,燈火模糊了他的眉眼,倒看不清神色。栽絨地毯上碎瓷飛迸,茶湯在地毯上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如同一只吐著信的小蛇。 搖光好像并沒有看見地上的碎瓷一樣,直直地走過去,瓷片嵌在她的鞋底,她也不覺得疼。她朝皇帝的方向,叩首問安,“奴才請萬歲,圣躬金安。” 皇帝掀起眼皮,在雕窗透過的天光里,定定地瞧著她。外頭飛雨如織,倒像一張碩大的簾幕,將他們與世人隔絕開去。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專注又仔細地看她了,可如今,她就在他的眼前。 他有深重的無力,情之一字最難周旋。先前對綽奇,三言兩語敲打出他的意圖,之后再談也就不必多費心思。連折子都是旁人代寫,又怎么能流暢地說出那一番堂而皇之的章句,無非是有人在背后指點他。他拗起句讀,他就不知所指,將想要的和盤托出了。 可她不同,他甚至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她。她那樣聰明,不會不知道成明今日的所作所為無非是為了她,那她知道家人的事情嗎,如果知道,她又會怎么看他? 她可能會恨死他吧。 可是她也許不會知道,她能來看他,他有多歡喜。雖然他很明白,這不是她此行的目的。 皇帝懨懨地別過頭去,炕幾上的桃花承著明燭光影,頗有種明月寒枝的美麗。春色已在桃花上,這是很好很好的,可是他不喜歡。 他不說話,她就一直跪著,兩下里沉默,仿佛也能到地久天長似的。外頭風雨大作,打得檐角鐵馬啷當作響,御案上放著的芙蓉石香爐逸出青煙如縷,在室內時凝時散,飄忽不定。 人反倒安靜下來。皇帝的聲音也飄忽,輕輕的,帶著幾分無力與嘲諷,如同空中輕薄四散的烏云。他問:“你是來為他求情?” 她并不回答,起身將手中的食盒恭謹地放在炕幾上,她重疊的袖口里帶著香氣,卻非蘭麝,腕上油青色的桌子隨著舉動輕微地搖擺,令他心中怦然作響。 她靜靜地轉陳:“太皇太后讓蘇嬤嬤給主子送酒膳來。老主子說讓主子平心靜氣,顧念宗室,保重圣躬。” 外頭的雷聲越大,落在成明身上的雨點就越小。這一場雨下得好,風宜日暖的天氣跪著太松泛,反而讓外人覺得便宜。 桃花牛乳酪與糖蒸酥酪其實大體類似,只是應著時節,添了桃花進去,做出來的乳酪便泛著微微的桃花色,再用花瓣點出五瓣桃花,是閨閣姑娘的機巧與雅致。 時有微涼,不知道是不是風。 皇帝忽然一哂,重復著她的話,“顧念宗室?” “是。”她說,在他衣袍前跪下去,深深泥首,說出了他最不愿也最害怕聽見的那句話:“請主子放過端親王吧。” 皇帝只覺得心中冰冷,連目光都凜冽萬分,外頭的陣陣驚雷轟然滾在他的腦海,明明知道會這樣,從她進來那一刻他就猜到了會這樣,他居然還可笑地對她心存肖想。 “放過他?”皇帝的聲音涼薄又低啞,如同深秋枯葉上凝結的白霜,他似笑非笑地盯著她,而她就跪伏在他的靴旁。 “你讓我放過他?誰又來放過我!”皇帝心中涼透,涌起森森的寒意,不覺眼眶發紅,“幸得太皇太后庇佑,才免你流亡,如今你又是憑仗什么,替他,來向朕求情?” 搖光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兩兩對望,仿佛能望到彼此心里去似的。她的眼睛還是那樣明亮,如同一汪水一樣,皇帝在高處,俯身看向她,有一種幽深至極的平靜。 她的聲音清越,襯著外頭沉悶的雨聲,“如今宗室們在養心殿外替端王請罪,主子若要嚴懲,反而容易令宗室生怨,兄弟離心。”她望著他,一如那年冬天他所望著他一樣,滿懷赤誠,“奴才,微賤之人,不堪蒙受端王如此大恩,亦無以為報,只能以命相請。每每遭逢風雪,您都向奴才伸出手,如今八表同昏,奴才很想,卻不知能為您做些什么。只求萬歲顧念宗室兄弟情分,勿復如奴才一樣,有鹡鸰之悲。”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嘆。 她的兄弟受難,她的父母老邁,她卻幫不得,也見不到。 少時聽哥子們讀《孟子》,說到君子三樂,第一樂便是父母俱存,兄弟無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