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卻見那宮人手上有深淺不一的紅痕,皇帝不由皺眉問:“手怎么回事?” 從沒有人這樣問過她,擔心過她的手。哪個姑娘不愛自己的一雙手?只是長年累月粗活做慣了,除了自己心疼,沒人過問罷了。 錦屏有些想哭,眼眶子愈發紅,還是忍住,將手悄悄縮回袖子里,低聲道:“這一向天冷,一些小毛病,礙了主子的眼。” 天是冷,今年冬天比以往還要冷,還要漫長。北風其涼,雨雪其雱。大雪中東奔西顧的煢煢白兔,卻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過了良久,只聽得皇帝淡淡地說:“既從前是茶水上人,便回來當差吧。記著,再犯錯,就不是去四執庫了。” 小端親王與他媽在宮里領完宗親大宴后,一道兒回家。小端親王孝順,怕他媽擔心,不騎馬,只坐車,臨到家門口,率先下車,彎起身子給他媽墊腳,他媽嫌棄極了,撇了撇嘴,自己踩著小凳子下了車。 小端親王屁顛屁顛在他媽身后跟著,繞過前頭的銀安殿,順著兩邊的抄手游廊到了上房。太福金要換衣裳,見自家的混賬兒子還屁顛屁顛跟在后頭,險些一口氣上不來,讓人將門一關,隔著氈子說:“滾去換身皮再來!” 屋里人都笑,太福金也苦笑,笑笑又覺得頭疼。將吉服袍換下來,替了一件家常的雪青色水仙博古紋襯衣,外頭罩著一件素面茄紫色的大褂襕子,畢竟家里老親王駕鶴西游尚未滿一年,不能穿得太熱鬧。 小端親王換好衣裳來了,蔥綠色的常服袍,月白色馬蹄袖勻整地挽起,跟一頭大蔥一樣大大咧咧地扎進眼里。太福金頭更疼了,長長嘆氣,冥思苦想,明明老親王和自己的品味都不賴,這跟獨苗兒也算是從小眾星捧月般地捧到大,怎么審美這么奇異呢? 小端親王給他媽請安,說:“媽您新禧如意吉祥!”說著作下揖去,“多謝媽這幾天幫我在老祖宗面前說話,多謝媽記掛著兒子大手大腳沒帶錢,多謝媽成全兒子,謝謝您!” 屋子里的人又笑,太福金沒忍住,到底“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笑了好嘛,大年下的就圖一吉利,大家伙高高興興的,新年也過得如意。 太福金說你可別高興,“老太太還沒應下我的話呢。我雖這么沒臉沒皮地說了半日,到底是人家娘家姐妹的孫女兒,旁人不看重,老太太是最看中的。我呢,也不圖別的什么,一來你阿瑪在時,咱們與舒宜里氏走得近,你阿瑪常常夸碩尚的為人,雖然人家家里架子倒了,咱們家也不能做人走茶涼的事情。能幫襯自然要幫襯的。先前承大人來我們家,我猜也是為的舒氏。二來,人一輩子遇見個稱意的難得,說好聽點你們是青梅竹馬,少年夫妻總是情意珍重,走得也更長遠。成明,媽沒別的盼頭,婦道人家也沒別的野心,不希圖你有什么大出息,一輩子活得稱心如意,平安順遂,便比什么都要強了。” 這話說得情真意切,饒是小端親王這樣的人物,眼里也不免有一把熱淚,他說媽您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孝順您,也會好好待七姑娘。我還會爭氣,讓您榮榮耀耀地,體體面面的!”他笑了一下,“未來的事,說不準!舒氏就死絕了么,我看未必。” “呸!”太福金啐了一聲,“大年下的,別把不吉利的字眼兒掛在嘴頭。先前承佑帶著太太,一到京城就上咱們家來了,你過幾日記得好生備禮,鄭重其事地請一請他們。有什么能幫得上的,就盡力幫一幫。” 說到這個,其實有些為難。小端親王看了周遭一眼,屋子里的人都識趣,紛紛退下。他壓低聲音,湊近了道:“這事錯錯還不知道,去年她家出了事,宮里不是派人把她接進宮嘛,她家老太太,就是在錯錯走后,才咽的氣。” 太福金大駭,手里的茶沒有拿穩,直直潑了出去。眼里發熱,心也是慌慌的,強作鎮定,道:“那承佑,他們知道這事?” “知道。”小端親王說,“他們來家那天,我見過了。鄭濟特氏大都在海子,那兒有他們的祖墳。承大人此次進京,一來是為了想要扶柩回家,二來是主子召他辦事。這事兒來得急,不知怎么主子也著緊。宮里保下老太太,靈柩現在放在郊外廣化寺,派舒老太太身邊的嬤嬤照管著,有不便聲張的意思。我好容易派人打聽到了,也親自去祭拜過了。這事兒千萬別讓錯錯知道,舒氏幾個兒女里,就她和她瑪瑪最親,這會要了她的命的!” 太福金忙說我知道,“我不會亂講,這事你我知道就可。”她又嘆了回氣,“好苦命孩子,真是好苦命孩子。” “還好有我不是么!我護著她,甭管怎樣。”小端親王驕傲地挺胸抬頭,“反正這事兒不著急,老太太沒松口,您隔三差五去提一嘴,也別老提,人家姑娘要面子的。我都想好了,眼下風緊,暫時妄動不得。舒老太太的靈柩放在廣化寺,比隨承佑回海子要安全。畢竟冬天快盡了,冷風樂意吹,再讓它吹上幾日,有什么要緊?等正式開了春,時和日暖,大局穩定,親事議下來,我再求太皇太后恩旨,帶她出宮看看,在老太太靈前上香,親自送老太太與老太爺葬在一處。了她的心愿,也看看這闊別已久的大好春光。” 太福金覺得自己的兒子不一樣了,他變得更加端穩,也更加周全。他的眼里有光,有籌謀,有勃勃生機,她忽然覺得春山可望。 京城的春天是很美,桃杏海棠盛開,賣花擔上春欲放。萬物競發,春風浩蕩,那時春陽明媚,胡同里就滿是一身春衣的小孩,隨著毛白楊的飛絮,熱熱鬧鬧地唱著九九歌。天空瓦藍瓦藍,晴絲搖曳生光。 那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一個春天。 第59章 瘦損江梅 心里有計較, 端親王太福金做夢都想著這事。開了二月,隔三差五就去給太皇太后問安,有時提一嘴, 有時只是瞧著搖光笑。太福金一輩子過得溫吞,又是大家子出來的人,求不來的東西不會硬要,該放手就放手。可是為著自己心肝寶貝似的兒子,好容易有那么些成器的苗頭,她不要這老臉,也是使得的。 這日太福金來時, 皇帝正與太皇太后閑話。皇帝因著看端親王不太順眼的緣故, 這一向在宗室面前老罵他。主要是他太張狂,心里憋著一口氣,隔三差五就拉著綽奇那一伙人陰陽怪氣地聊天, 綽奇看著他都繞道走, 又背地里在皇帝跟前,影影綽綽地參了他好些。 皇帝看見他媽,到底心虛,有些不自在,略略偏過了目光。只聽得太福金熱熱鬧鬧地給太皇太后請了安, 又給他問安,他便矜貴地將下巴點了一點,嘴上說嬸嬸安好, 就算是回禮了。 太皇太后知道她是為了什么,從正月里追到二月, 還這么鍥而不舍, 可見是真心。老太太笑說坐吧, 又讓擺茶:“新茶還沒進,都是陳年的舊茶,你可不要嫌棄。” “怎么會!”端太福金笑著坐下,椅子就擺在太皇太后下首,接過煙錦奉上來的茶,“老祖宗,我可不敢挑茶,您知道我的,若是搖姑娘敬的,碎銀子我都喝呢!” 太皇太后“哦”了一嘴,指著她對皇帝說,“看看,看看,入宮十有八九是為著這事。你就這么心心念念記掛著她?左右還有三年呢,急什么?” 端太福金嘆了口氣,“我那孽障是個一根筋,認死理。我想著,早定下來早安心,免得別人捷足先登。讓彼此都踏踏實實的,不好么。他阿瑪走時,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見著兒子娶親,我盡心盡力辦好,也就算對得起先王了。” 她說著朝皇帝笑,“到時候,一應還得仰仗主子呢!” 說起故去的老親王,太福金覺得很傷懷。他們沒福氣,前頭生養的兒子女兒們早夭,好容易四十歲上得了個兒子,老親王是個面冷心熱的人,就想讓兒子成器,好撐起家門。尋常他還在時,他夫婦兩個合計著以后抱孫子的事兒,老親王說著說著就忍不住笑。可惜人世無常,到底他沒有等到。 太皇太后也傷感,拾起帕子掖了掖眼角,剛想安慰她幾句,就聽得皇帝淡淡地說:“嬸嬸很閑么?” 這話問得刺人,太福金強撐起笑,回說:“主子緣何這樣問?” 皇帝聽得心煩,“嬸嬸若得閑,與其往宮里來,不若在家里好好規勸規勸成明,讓他收斂一些,別張狂得沒個褶子。參他的人不少,朕念著兄弟情分,尚且還能替他壓一壓,非得到朝堂對峙起來,嬸嬸還忙著替他說親么?” 端太福金一凜,就欲跪下叩頭,太皇太后給搖光遞了個眼色,讓她攙著太福金起來。皇帝就坐在一旁瞧著,臉上的神色愈發不好,太皇太后瞪了他一眼,斥道:“你兄弟縱然不好,你這個做哥子的,合該規勸。今兒你不分青紅皂白這樣與你嬸嬸說話,太沒有禮數。關起門來都是一家子,互相照應,才走得長遠。你這樣唬她,是做什么?” 老太太念頭轉了轉,和顏悅色地道:“你放心,一應有我呢。你也知道,我寶貝這丫頭,哪兒有輕而易舉就把親事定下的道理?你們心誠,成明務起正事來,是個實心眼可靠的孩子。皇帝說的,你也與成明說一說。年輕人有鋒芒不假,可是朝堂是非場,太鋒芒畢露,難免傷著自己。你說是我的話,讓他好好聽他哥子的,娶媳婦兒的事,我們都替他看著呢。” 皇帝從慈寧宮回來時,榮親王已經帶上好酒,在養心殿外候著了。身后的小童抱著一大束桃花,在晴朗的天空下,毫無征兆地,開進人的眼里。 “給主子請安了。”榮親王掃下袖子行禮,“知道主子心里不順序,給主子送春來了。” 空氣中泛著微微苦的桃花氣,皇帝輕輕吸了一口,那味道便順著呼吸沁入心肺里,將原本的郁氣排解的好些。幾枝桃花并未全開,都打著苞兒,皇帝說:“進去說話吧。” 茶水上人來奉茶,倒惹得榮親王注目,笑道:“尋常主子跟前茶水上說毓jiejie,這位倒是眼生。” 皇帝順著瞧了一眼,提袍在炕上坐下,“毓景到年紀放出去了。”接過盞子看,香氣繚繞,茶湯青碧,盈盈皆是春意,惹得榮親王直呼“好香”,“新茶還沒進來呢,到底是主子神通廣大,這是金瓜貢么?” 皇帝原本帶笑的唇角,漸漸泯滅下去。他負氣似的擱下茶盞,漠然道:“不吃這個,換尋常的茶來。” 榮親王約莫品咂出一點兒不對味來,看樣子真是有些生氣,一向寬厚的萬歲爺,如今在茶水上都要置氣。雖然不知道惹他生氣的是何方人物——當然也有可能是成明那個不懂事的,但是總歸是神仙一樣的人物了。 榮親王在心底默默對那位不知名姓的神仙人物表達了敬意,揚手命小廝將桃花呈上,又提了酒來,“奴才帶了酒,前幾年成明釀的桃花醉,我們好容易哄騙他挖了出來,今兒就算借花獻佛了。” 皇帝似笑非笑,“他是個犟脾氣,你們輕易哄他拿出來,只怕是有喜事吧。” 榮親王也笑,“他不就那樣,是個外露的性子。去歲看上了耗子的寒江秋色圖,成天兒嚷嚷,耗子拗不過他,忍痛給他了。” 已換過的茶送上來,御前的茶自然是好茶,擱在雪白里的盞子里,碧瑩瑩地發亮。榮親王還是有些遺憾,沒能喝到金瓜貢,不過這茶也不賴。見皇帝啜了一口,才敢舉起盞子品,他細細地吸了口氣,香!真是香!在一片溶溶淡淡的香氣里,聽見皇帝極清淡的聲音,“去尋個瓶子,將桃花插了。” 那奉茶的宮女應著退下了,榮親王覺得不一般,不由笑道:“主子好雅興,紅袖添香,玉人折花。”目光逡巡,倒看見御案上放著一只羊脂玉的凈瓶,里頭有一枝早已干枯的梅花,“新舊相生,主子是個長情的人。可冬去春回,自然也該換新花。” 皇帝知道他話里有話,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一枝梅花如同孤削絕筆,靜靜地陳置在案上。他的神色黯了黯,別過頭去,輕輕地說:“留不住。” 東暖閣本就開闊,幾扇碩大的窗戶迎光,照得室內敞亮極了。皇帝盤腿坐在窗下,眉眼間有幾分悵然,如同煙云籠罩著晴嵐,細若游絲。榮親王本想說些什么,卻忽然意興闌珊起來。隨著皇帝看那宮人將桃花插起,放在炕幾上,用的是琺瑯彩的花觚,五顏六色地熱鬧,其實與花并不相襯的。可皇帝也并沒有說些什么。 時有風過,帶了些冷意,初春到底不比盛春,猶存幾分殘冬的韻,那桃花被吹得枝葉搖擺,發出窸窣的響聲,蔓延出渺渺的春愁來。 這愁緒沒有來處,如同沾衣欲濕的春雨,細細密密地膩著皮膚。一顆心空茫茫地沒有著落,就恁么在四野飄著。 皇帝兀自斟了杯酒,簡簡單單的青玉杯溫潤,盛起琥珀色的瓊漿。他的手素凈好看,指節分明,將杯盞推到榮親王面前,笑著問:“今兒怎么喝?” “按理說該文雅一點,”榮親王想了想,笑說有了,“以花為令,類于射覆,不說花名接句,若詩中有其他花名,則轉,一令一轉。詩詞曲賦都行。” 皇帝略一思忖,點頭應允,榮親王便拱了拱手,率先吟道:“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說畢,飲了一杯酒。 皇帝了然,笑道,“你倒機變”,隨后說:“腸斷春江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也飲一杯酒。 榮親王笑道,“借主子的景罷了”,又說,“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 皇帝撫掌贊好,揚眉道:“你對得應景,轉得也妙。”榮親王促狹一笑:“主子爺博聞強識,自然難不倒主子爺。”皇帝卻微哂,凝神說:“我原先想了個極好的,只可惜后頭有旁的壞了事,不好為難你。”榮親王“哦”了一聲,“愿聞其詳。” 皇帝倒掌不住笑了,自己先罰酒一杯,“周回既未三十輻,一月推排見轂心。”榮王直愣神,啞然半晌,“您這是修仙呢?” 兄弟兩個相視一笑,他嚷著不算,讓皇帝重想,皇帝毫不遲疑,遂道:“既說到神仙,就接下去。”他的聲音抑揚,“青袍美少年,黃綬一神仙。” “這不又轉回來了么!”榮親王欣然一笑,從善如流:“春去也。共惜艷陽年。” “春才來,你卻想著送春。”皇帝起了興致,笑得愈發深濃,三杯兩盞飲盡,笑道:“可憐今夜月,不肯下西廂。” 說到這個,榮親王不免回憶起往事,“從前小的時候,咱們一起念書,成明最淘氣,不讓他干的事兒他偏要干。不知什么時候托人從外頭淘換些戲文話本,譬如這《西廂》,大人是不讓看的,說還沒到時候,看了移心動性就不好。可那詞藻琳瑯可玩,倒看得人如醉如癡。” 想起小時候的事,仿佛還在昨日,仿佛又確是很遠了。動輒十余年,當年一起嬉笑玩鬧的稚子們如今各自襲爵,昔時光陰已去,故人也隨之流散。忽然回想,才發覺已經這么久了,久得都有些模糊,久得都快要忘記。 皇帝沉吟,“朕知道你今兒為什么來。你放心,兄弟間的情分不會斷。你須得告訴成明,凡事慎重在先,不要由著自己性子胡來。朕有心抬舉他,他別會錯了意。” 榮親王忙道是,“奴才愛這首詩雅致有風骨,‘竹影和詩瘦,梅花入夢香’,奴才謹對‘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無論何時,宗室與主子一條心。同氣連枝,便是三春勝景。” 皇帝斟酒的手驀地一頓,壺里的酒灑出來好些,黏黏地膩在指畔,令人心里發亂。他不耐地搓了搓指尖,一旁侍立的宮女眼尖,給外頭遞個暗號,便有宮人們捧著櫛巾金盆走進來,伺候皇帝與榮親王浣手。皇帝接過毛巾把子揩了揩,若無其事道:“去吧。”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聽戲,遙遙有弦管傳來,反而聽不大真切。和風日暖的午后,醉意侵上來,人也多了些慵倦。他盯著那桃花,怔忡著出神,一束桃花在春風里款擺,深紅淺絳,如同黎明晨起時涌現出的漫天紅霞。 皇帝倒真像是倦了,目光虛虛地越過桃花,遙遙地望得遠,卻不知望向哪一處。炕幾上的茶早已涼了,身旁的宮女伸手要來換,細膩的手腕托著茶盞,桃紅嫣然搖動,皇帝恍惚問:“你叫什么名字?” 她聲音好聽,做事也利索,回話絕不拖泥帶水,清清脆脆地笑答:“奴才錦屏。” 第60章 休戀逝水 “錦屏…錦屏。”皇帝喃喃地念了兩聲, 仿佛總覺得不對,卻又說不上是哪里不對,怎么會叫錦屏呢, 怎么能是錦屏呢? 新進的澄心堂紙,觸月敲冰滑有余,掀起一張聲音爽脆,那宮女近在身前,溫聲問:“主子要試墨嗎?” 他并不則聲,提起筆來,就著三四分的醉意, 在紙面上寫下斷續的詞句。 皇帝推崇董其昌, 素來落筆雍穆有風骨,這篇卻寫得委婉纏綿,極盡風致。 斗草階前初見, 穿針樓上曾逢。 羅裙香露玉釵風。 靚妝眉沁綠, 羞臉粉生紅。 流水便隨春遠,行云終與誰同。 酒醒長恨錦屏空。 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 “酒醒長恨錦屏空……”他一遍一遍地念,翻來覆去地呢喃,每念一次, 便心灰一分,直至寂滅,只余宛轉的凄涼。 他也許是真的要失去了, 并且再也尋不回來。那一些隱晦卻深沉的情意,珍而重之以為自己可以追尋得到, 終究也將隨著滿地落花堆積, 化為塵泥。 那宮女卻赧然地低下頭, 聲音細細的,如同蚊吶:“奴才并不識字……” 皇帝說:“不識字也是一樁好處。” 錦屏不解其意,卻見皇帝望著她,愈發羞躁,一顆心在腔子里怦然作響,頭往下低了好些,只不敢望他。皇帝的目光發涼,卻也并沒有說什么,只漠然道:“毓景看重你,此番她放出宮去,唯獨放心不下你,更不愿你在四執庫受苦。按理御前沒有打發走了又召回來的規矩,這是你師傅出宮之前向朕為你求來的恩典。她肯再給你機會,拉你一把,如今茶水上由你當班,就不要再犯上次那樣的錯,不要生出不該有的心思,辜負她待你的厚意。” 坐在溶淡春光里的君王,被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連聲音都有些渺茫,“更別像朕一樣,無可如何,悔之晚矣。” 錦屏戰戰兢兢回“是”,悔之晚矣四個字橫亙在心頭,鋪天蓋地地彌散開來,她小心翼翼地覷著皇帝,輕輕說,“主子想做的事,無有不成,什么時候都未晚的。” 皇帝自嘲地笑了笑,再不管她,起身往隨安室歇午去了。重重明黃簾幔低垂,映照晴光如水,東暖閣里一如既往的安靜。錦屏身處其間,恍惚像做了一場夢一樣。 九九消寒圖寫到“待春風”的“春”字,空氣中已有了些欣欣的意味。 今兒在西暖閣里品香,去年做的春消息,窨了許久,正好拿出來焚。太皇太后倚著大迎枕,笑吟吟地看著她。姑娘家舉手投足都賞心悅目。 埋炭、梳灰、清灰、打筋,最后開窗架片,她有條不紊地做著,晴光透過窗欞照在她腕上油青色的桌子上,愈發襯得手腕若雪,纖細玲瓏。太皇太后遙遙道:“先前在家做姑娘的時候,也喜歡坐在窗下焚香。如今成了看你們焚香的人了,可見光陰倏忽易度。” 搖光用小夾取起一旁的銀片架在火窗,復從汝窯天青色瓷罐里用香匙舀些香粉,輕輕鋪在銀片上,她笑道:“奴才在家時,也愛鼓搗這個。《長物志》里說砂片隔火最好,奴才不懂事,把廚房里的砂鍋砸了取砂片,倒被阿瑪一頓好罵。” 老太太樂不可支,笑罵她頑皮,“砸都砸了,取來聞了不曾?味道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