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割裂
雨下得很大,伴隨著天邊幾道駭人的雷聲。 江啟年站在公寓門口,抖了抖手里的雨傘。傘面上的雨滴由于離心力而飛濺出去,洇濕了門前的水泥地。然后他掏出鑰匙,打開門。 屋子里一片昏暗,厚重的窗簾緊掩著,燈也沒開,只有沙發上有一抹幾不可見的微弱光亮。進屋后,江啟年將傘扔在門的一旁,反手按下墻上的開關,霎時間白熾燈的光灑滿了客廳,顯得略微刺眼。一聲低呼咒罵也幾乎同時響了起來。 “cao,我眼睛快瞎了。”響起的是一個少女的聲音。年輕,沙啞,還夾雜了一絲有氣無力的嗔怒。 江啟年朝聲音響起的方向瞥過去,又順勢翻了個白眼,“誰叫你總是不開燈打游戲。” 客廳中央,少女兩條頎長纖瘦的腿擱在沙發背,不時地在空中晃悠兩下,上半身則癱在沙發面上,兩手舉著手機,烏黑的長發凌亂地散開,眼睛因受到強光刺激而瞇起,眉頭因為不滿而幾乎擰在了一起。 江啟年走到她面前的茶幾旁,放下了手里的塑料袋。塑料袋里是幾個迭在一起的一次性餐盒,上面還凝結著蒸汽化成的水珠。 少女只穿了一件堪堪蓋過胯部的寬大的舊T恤,因為這姿勢更是隨重力直接滑落到了小腹處,布料堆積在肚子上,從內褲到小腿的肌膚都一覽無余。 她微微側過臉,將目光投過來,卻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以顛倒的視角睨視他。倆人的視線交匯在一起,江啟年的眉頭也皺了起來。緊接著他一巴掌甩在少女裸露的大腿根上,一臉嫌惡地說:“江示舟,我說過幾百遍了,你在家能不能把褲子穿上?還坐沒坐相的,看著都煩。” 冷不丁地被甩了一巴掌,江示舟一下子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怒目瞪著面前的作案者。因為低血壓造成的眩暈,她的站姿有些不穩。 “你有病啊江啟年?在家沒穿褲子咋了,還少洗件衣服呢,反正又沒人看。” “我不是人?”看著眼前這張和他有叁分相似的面孔,江啟年冷笑,表情有些咬牙切齒。剛說完這話,他又意識到有什么不對,果然,下一秒便看到江示舟原先慍怒的臉上泛起了狡黠的笑意,令他生生將滿腔的說教給憋回了肚子里。 算了,不和這個臭丫頭斗嘴……反正也沒斗贏過。 他別過臉,不去看江示舟,轉而徑直向陽臺走去。江示舟也不理他,自顧自地坐到地板上,開始吃他買回來的外帶日式拉面。不一會兒,她就又聽見江啟年氣急敗壞的聲音: “雨下這么大,你怎么又不把衣服收了啊?” 她抬起頭,嘴里的面還沒嚼完,便含含糊糊地回答道:“Sorry,忘記了。” 江啟年懷里抱著一摞半濕不干的衣服,大步流星地走了回來。他把衣服往旁邊的椅背上一扔,又大喝一聲:“別坐在地上!不然又得著涼了。” “……知道了知道了,真煩。”江示舟不得不停下扒面的動作,雖然嘴里嘟囔著,但也還是乖乖地把屁股挪回了沙發。 嘆了口氣后,江啟年在meimei對面的沙發上坐下,打開另一份餐盒。唯有吃晚飯的時候,總是吵鬧的倆兄妹才能消停一會兒。頭頂的白熾燈寂寞地亮著,空氣里漂浮著豚骨拉面的香氣,只聽得見吮吸和咀嚼面條的聲音。窗外,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將城市里初上的燈火暈染成一塊塊朦朧的光點。 “明天晚上我有課,估計要十點多才能到家。”江啟年開口打破了沉默,“你記得自己煮點東西吃,冰箱里應該還有速凍水餃啥的。” “嗯。” “噢,還有……今晚我要趕論文,電腦先不給你用了。” “……哦。”江示舟咬著筷子,聲音悶悶的。 倆人都吃完后,江啟年把餐具殘羹都收拾打包好,下樓扔到小區的垃圾桶里。回到公寓,衛生間里的燈已經亮起,隱約從里面傳出花灑的水聲。隔著衛生間的玻璃門,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里面那個模糊的身影。 江示舟用浴巾搓著頭發走出來時,江啟年已經坐在電腦前聚精會神地敲鍵盤了。 洗過澡后的皮膚微微泛著紅,換洗了的干凈T恤上有幾處淺淺的水漬,些許沒擦干的水滴順著小腿滑落到地板上。她踩著拖鞋“吧嗒吧嗒”地走過來,趴在江啟年身后的椅背上,無言地盯了一會兒電腦屏幕,然后又支起身走開,從茶幾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支,叼在唇間,拿起一旁的打火機點燃。 隨著一聲輕嘆,一縷白色的煙霧自她唇邊繚繞開來。她半躺在沙發上,靜靜地吞吐著,灰七星的氣味在四周逐漸彌漫開。融解在煙里的尼古丁驅入肺里,透過氤氳的白煙,江示舟有些恍惚地瞇起眼睛,凝視著客廳對面的江啟年的背影。 不知為何,今晚的她似乎喪失了打游戲的興趣。剛好,也不打擾這個高材生寫論文。 整間屋子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鍵盤聲時斷時續地落下。時間好像在此刻停滯住,逐漸變短的煙卻無情揭穿了它仍在流逝的事實。很快煙盒空癟了下去,煙灰缸里的煙蒂越來越多,她的眼皮也變得沉重。 一些窸窣的聲響打斷了她的憩息。江示舟皺著眉睜開眼睛,看見江啟年已經換了一身寬松的睡衣,浴巾搭在肩上,發梢還掛著幾顆水滴,手里捧著一個馬克杯。她望向墻上的時鐘,指針已經指向了凌晨一點半。 睡前喝一杯熱牛奶是江啟年的習慣,即使總是被meimei嘲笑“像個幼兒園小屁孩一樣”,也還是很固執地一直保留到了現在。他還嘗試過拉著meimei一起喝,然而每次都被江示舟無情拒絕。 看到她睡醒了,江啟年的唇角向上扯了一下。 “論文寫完了,我準備睡了。要打游戲的話聲音記得小一點,別惹得鄰居又投訴。” 江示舟還沒完全緩過神來,只朝他稀里糊涂地點了點頭。江啟年走過來,彎腰把喝完牛奶的杯子擱在茶幾上,又伸手揉了揉她亂糟糟的頭發。 “晚安。” 目送著哥哥走進房間,到房門合上的那一刻,江示舟恍然有種世界被一分為二的感覺。 一個陽光健康社會主義好青年的世界,和一個爛到骨髓陰郁廢物少女的世界。 江示舟自嘲地笑了笑,從沙發上起身,到冰箱里拿了一瓶櫻桃味的罐裝雞尾酒,勾開易拉環后便走到了電腦前。她蹲坐在椅子上,彎曲著光潔的雙腿,嘬了一口手里的酒。 夏末秋初的夜晚已經有了些涼意,冰鎮過的雞尾酒流入胃里,先是冷得激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不久又轉化為一股溫熱的暖流,順著血管流淌到全身。她戴上耳機,隨意地點開了一部長達叁個小時的電影。 電影的畫面不停地變換著,倒映在江示舟的眼眸。她知道,這臺電腦屏幕的熒光將要陪伴她渡過又一個漫長而孤獨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