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談(中)】紅白喜事
江示舟是在19歲那年得到那枚鉆戒的。 更準確一點:是在高考結束以后,搬離S城以前。 早在進考場前,江示舟就已經大致確定了心儀的院校和專業。好在半個多月后收到的成績單也足以讓她被最想去的A大計算機系錄取。 A大位于離S城不算太遠的A市。A市是一座經濟更為發達的沿海大都市,而A大本身的計算機系和綜合實力都常年排在全國前五。 即便如此,面對第一志愿的填報,江示舟還是猶豫了很久。因為她記得mama生前一直希望她能上S大。 “我的寶貝meimei……媽當初想你讀S大,只是希望你能離家近一點,不是對S大有什么特殊情結。就算真有,反正我也是她的孩子,我都讀過S大了,你只要選你自己喜歡的就行了。我相信她還是會為你驕傲的。 “再說了,如果真要說違背媽的意愿……那我早就把她不樂意的事情都干過了。” 江啟年指的當然是把親meimei推上床這件事。 “——你也是。” 他指的是她抽煙、酗酒和自殘。 至于和親哥哥luanlun,對mama來說,這是哥哥的問題,不是江示舟的。 “所以也不多這一件。” 于是,在分別收到了A大和A市某外企的錄取通知后,兄妹倆便開始著手搬離S城。 清空到江啟年的房間時,江示舟的注意力落在他床頭柜的那個抽屜上。在這間出租屋里生活了四年,這是她迄今為止都沒能窺見一斑的唯一死角。 她第一次跑出家門那天,她就發現這個抽屜鎖得死死的。本來以為只是用來鎖她的煙,可在那以后,即便常常睡在邊上,她也從沒見江啟年打開過這個抽屜。 里面到底裝了什么?如果什么都沒有,為什么要上鎖?如果有東西,為什么平時都光鎖著不動? “噢,這個抽屜……” 發覺江示舟對這個抽屜頗為在意,江啟年居然也沒回避,反倒像是被提醒了什么。就這樣,在她的目不轉睛下,他很干脆地摸出鑰匙開了鎖,隨后一一取出了里面的東西。 抽屜里的物品只有叁件:一個小小的黑絲絨方盒,一個活頁本,還有一個白色的長方紙盒。 “之前你遺產的存折也是放這里邊,至于這個……”江啟年一邊解釋著,一邊向怔愣的江示舟打開那個絲絨方盒,“本來是早就打算拿給你的,但……” 沒等江啟年說完,江示舟就立馬漲紅著臉打斷了他。 “廢話,誰家好人會給還在讀高中的親meimei買這種東西啊?” 而且,為什么會有人在送這種東西的時候,還這么漫不經心又面不改色啊? “啊?” 見她反應激動,江啟年低頭看了一眼盒子,又看看她,這才意識到她在想什么。 “不是,你誤會了吧?” 他本來被她的反應逗得有點想笑,最終仍是酸澀的心情占了更上風。 盒子里是一枚戒指。款式是很簡單的單鉆銀圈,就和絕大多數的求婚鉆戒一樣。 “……這是媽當年的訂婚戒指。” ———————— 這是江啟年在處理后事時從家里翻出來的。至于結婚對戒,則是到死都還戴在母親的無名指上,跟著她一起進了焚化爐,成了骨灰的一部分。 考慮到是具有特殊意義的遺物,況且二手的鉆戒也不值錢,江啟年還是把這枚鉆戒留了下來。 一般女性長輩的戒指都是傳給女兒或者兒媳婦,他一開始的想法也是直接拿給江示舟。然而當時她年紀還小,又怕跟母親有關的東西會刺激到她,江啟年便遲遲沒有告訴她這枚戒指的存在。 “本來決定在你十八歲那天和銀行卡一起給你的,但又想到你一個高中生還不能戴首飾,而且這個戒指的寓意也實在有點……” 最后一個詞在他喉嚨里打轉了許久,終究還是沒出口,但江示舟還是領略到了他的意思。 那個詞是——“晦氣”。 “不管怎么說,有資格繼承這戒指的是你。至于要怎么處置它,要戴著還是丟掉,都是你自己的事了。”說罷,江啟年把戒指放回絨盒里,合上蓋子后便塞進她手里,轉而拿起那個活頁本。 “這個的話……我還不確定你現在承不承受得了。”他先兀自垂眸翻了幾頁,隨后深吸了一口氣,“你真的想看嗎?” 得到肯定的信號后,他便伸手將江示舟拽入懷中,靠在她身后,一只手輕附在她的手背上,引導她翻開了活頁本的第一頁。 看見上面的內容,江示舟的瞳孔驀地變大了。 ——那是兩張泛黃的舊照片。 是她小時候的照片。 再往后翻幾頁,依然都是她的照片,其間幾張還穿插著幼年江啟年的身影。 看著這些舊照片,她的心神逐漸變得恍惚不定。在即將再次翻頁之際,他忽然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另一只手則握住她的指尖,牽引著她在紙面上緩慢游走,從左到右,從下到上。 “這邊是我,這是你……這是mama。” 往左上的方向,摸到的則是一道粗糙的、不規則的邊緣。 再往后皆是如此。她的指腹拂過一張張照片,站位不盡相同,但每一張都有她和母親。每隔兩叁頁,粗糙的不規則邊緣就會偶爾出現。 “這些是我從家里的舊相冊里整理出來的,你和mama的全部舊照片。”合上最后一頁,他終于松開雙手,解釋道,“照片上晦氣的部分……我都剪下來燒干凈了。” 掙脫束縛后,江示舟的呼吸有些不暢,聲音也變得顫抖。 “……那這個呢?” 她指著最后那個白色的長方紙盒。 “這個嘛……” 江啟年沉吟了幾秒,才答道: “是喪服。” —————————— 離開S城的前一天,兄妹倆去的最后一個地方是陵園。這次他們不是坐公交,而是打車。 接到倆人時,司機師傅顯然有些驚詫。還沒等倆人在后排系好安全帶,他就忍不住開口: “兩位今天是去辦喜事啊?” 這話并非無稽之言。 聽到這句話,江示舟也忍不住瞪了右邊的江啟年一眼。此時的她正穿著一襲珠白色的緞面拖尾長裙,烏黑的長發盤在腦后,籠罩在一層輕薄的純白頭紗之下,手里還捧著一束白色的洋桔梗。江啟年則梳著背頭,一身筆挺的純黑西服,只有襯衫和胸前別著的洋桔梗是白色的。 見江示舟瞪他,江啟年忍不住低頭笑了一下,然后微微抬起西裝褲下的左膝蓋,悄悄頂了一下江示舟長裙下的腿。 “嗯,是啊,師傅。” 確實是喜事,不過是白事。 當年江示舟沒有參加母親的葬禮,錯過了與母親的第一次告別。如今他們馬上要搬離生長于斯的S城,江啟年便提議臨走之前跟母親再正式告別一次。 “你們年輕人可真前衛,什么地方不好,居然非要跑到墓地里結婚。” 江示舟瞪他瞪得更厲害了,江啟年倒也不打算辯駁,只是隨意接過司機師傅的茬。 “哎呀,都21世紀了嘛,也沒那么多忌諱,在哪里辦都沒差。墓園還熱鬧一點呢。” “哈哈,小兄弟你可真愛開玩笑。” 這句倒不全是玩笑話。 畢竟,他和她的關系,就像是一枚硬幣的正反面,正面是兄妹,背面才是愛人。而旁人永遠只能、也只愿意瞥見其一。 婚禮這種儀式,是屬于熟人的。可在熟人眼里,這枚硬幣朝上的一面,永遠都只能是正面。 如果他們真的要辦婚禮,想必也只有死人才不會來戳他們的脊梁骨了。 到了陵園門口,江啟年先下了車,隨后便回過頭,微俯下身,輕笑著朝她伸出手: “走吧,我的新娘?” 此時江示舟的白眼已經快翻到天上去了,與此同時,她的耳根也悄無聲息地越來越紅。然而有外人在也不好發作,她只能搭住江啟年的手,在司機的道別和祝福中走進了陵園。 正值盛夏,午后叁四點的太陽依舊毒辣,人流量倒是冷冷清清。盡管如此,陵園工作人員和零星路人的目光還是盯得江示舟渾身不自在。她走兩步就得低頭扯一下胸口或裙擺,裸露在外的肩頸被日光曬得泛紅,兩人緊握的手掌很快也沁滿了汗。她便頗不耐煩地掙開,把夾在肘間的洋桔梗往江啟年懷里一扔,順帶把手心的汗在他西裝上蹭了個干凈。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才會穿這一身來這里。” “這一身”指的就是江啟年說的“喪服”。 按照他當時的詭辯,既然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那女兒穿母親留下來的婚紗,何嘗不是一種披麻戴孝呢?反正都是白袍白頭巾。 江啟年失笑,假裝沒聽懂她的抱怨: “我也很熱啊,meimei。” 邊說著,他便將那束洋桔梗塞進西裝外套的口袋里,然后走到她身側,把外套脫下再撐起,替她阻擋來自斜上方烈日的狙擊。里面的白襯衫已經被汗水浸得半濕,黏在他寬闊緊實的胸脊上。他微俯首湊到她耳邊,拖著尾音喚了她一聲。 “示——” “干嘛?” “幫我解一下襯衫上面兩顆扣子啦,”他的語氣和神態都像是一只正撒嬌的大型犬,“太熱了。” “……事真多。” 她轉過身,先是扯了扯他的領帶結,待松開后手指就探向襯衫領口上方的紐扣。第二顆紐扣解到一半,他的一只胳膊忽然就勾住了她的腰,同時低頭吻住她的唇。單臂撐起的西裝外套虛垂在倆人頭頂,將外界的光線和視線都遮掩了個叁分。 附近幾乎沒人,所以他也沒什么顧慮。先是像按門鈴一樣輕啄了兩下唇瓣,下一刻舌頭便駕輕就熟地鉆進她的口腔。直到她被吻得快喘不上氣,整個人幾乎快癱在他懷里,他才放開了她。看著她不知是因為生氣、缺氧還是害羞而漲紅的臉,他的喉結先是滾動了一下,然后才啞著嗓子低聲向她道歉。 “……抱歉,真不是故意的。”他指的是突然吻她這件事。 不過忽悠她穿婚紗這件事,確實是故意的。 這套婚紗并不是母親留下的,因為她當年穿的婚紗是租來的。況且,母親和江示舟的尺碼也相去甚遠。 婚禮和婚姻本身,對他來說沒有什么意義。唯一有意義的,只是身著純白婚紗,眼里只有他一個人的江示舟。 那是他唯一的meimei,也是他唯一的愛人,是飽經煉獄之苦后引領他邁入天國的貝雅特麗齊。 終于來到母親的墓碑前,江啟年先將口袋里那束洋桔梗放下,隨后把西裝外套對折,鋪在江示舟跟前。然后他便站在她身旁,面對著墓碑,先行跪下身。江示舟見狀,也照著他的姿勢,跪在了他的西裝外套上。 作為子女,他們將共同完成喪禮中的叁跪九叩之禮。 第一次跪拜前,他開口道: “媽,謝謝您……當初把meimei帶到我身邊。” 隨后是叁叩首,再起身第二次跪拜。 “也謝謝您沒有帶走她。” 又是叁叩首,接著第叁次跪拜。 “可現在,我要把她帶走了。” 他邊說著,邊叩下第七次首。 “雖然我也不知道您同不同意,但我愛小舟,我向您保證,我會竭盡所能照顧好她的。” 說完,便是第八次叩首。 “您如果同意了,就祝我們往后一路順風吧。” 他叩下最后一次,便扭頭看向身旁的江示舟,攙扶她一同起身,然后彎腰撿起地上的西裝外套,搭在小臂上。 “不管以后到了什么時候,去了哪里……我們倆都會始終愛著您。”順著這個姿勢,他握緊她的手,一同向著墓碑又深深鞠了一躬,“所以……后會有期了,mama。” 二人轉過身離開的那一刻,陵園里拂過了一陣微風,顫動了墓碑前的那束洋桔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