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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私心共謀 皇宮正殿,滿朝文武依著品階高低分席而坐,今上靖寰在龍座上聽著農糧司的官員呈報各州預計的秋收糧量,突地瞥見一抹黑衣身影跨進了大殿。 官員們見肅王又這般莽然入殿,也見怪不怪,畢竟是今上的寵臣,天子親自允的免奏入宮,不過肅王除了軍務大事外基本上不入朝,現下來得這般急,怕是又有地方不安寧。 農糧司的官員見皇帝的眼神已經越過了自己,也是知趣的快嘴說完該說的便退了開來,鹿原見他退開,馬上邁步向前,行禮后直接了當地開了口:「陛下,探子來報,努申世子和其殘黨行蹤已經查明」 「在何處?」靖寰從龍座上站起身,心緒激盪,若能剷除努申世子和殘黨,這擾亂國境的長患便能根除,還可以對其他處在北域的外邦起到威嚇的作用,鹿原從懷里掏出了密函,交給了殿上的侍官轉呈給靖寰。 靖寰展閱密函后,神色略舒,開口道:「眾愛卿今日都且回去,有事明日再議,鹿卿留下」 知道天子要和肅王商議重要軍務,眾官員整齊迅速的退了出去,片刻后,大殿上便只剩下靖寰和鹿原,靖寰從龍座上走了下來,面上帶著喜色。 「就如之前和陛下推演的一般,殘黨果然遁入寒麓在北雪山的支部,寒麓這次襄助努申受挫非常,臣認為可以一併剿清,以免成了后患」鹿原說得懇切,靖寰也覺得在理,開口道:「練了三年的寒山營,終是能派上用場了,就讓統領李科帶他們去吧,魏笙將軍的副將張勉這次也立功不少,作為后勤應已足夠,此役若成,魏將軍也能順勢告老,就這么辦吧」 聽靖寰這么說著竟是把自己從剿清殘黨的任務中摘了出去,鹿原趕緊跪下求道:「還請陛下允臣同寒山營一道…」,話還未盡,便得到了靖寰的斥責:「荒唐,朕是為了什么練的寒山營,北雪山天寒地凍,你去只是送死!」 鹿原噤了聲,薄唇緊抿,眼神也不敢再看靖寰,靖寰知道自己說中鹿原的心意了,怒極反笑:「只一頓酒,你就守不住心意露了馬腳,羽兒昨日來問,朕想她應是起疑了,怕不是對你又動了真情,朕替你收這個殘局收拾的辛苦,你倒好,只想著一了百了,朕就問你,現如今你要是沒了,羽兒該如何?」 鹿原無言以對,神色暗如死灰,靖寰有氣,卻也不忍,說到底一切都是他們兩人共謀的私心,長嘆了口氣:「朕把羽兒賜給你,是為了讓你一了夙愿,同時也望在你求仁得仁之時,她能恨著你,也恨著朕,如此一來,秘密終究會是秘密,可朕到底高估了你,也高估了朕自己…」 人之間一但有「情」,就難有不破的謊,靖寰垂眼看著還跪在地上的鹿原,心頭難受,但也只能做個決斷:「罷了,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至于北雪山,你就別想去」 三十二、今夜無月 鹿原從宮中回來便一頭扎進了軍營里,即便靖寰不允他直接上前線,卻還是把這場肅清行動的指揮權交給了他,這是靖寰出爾反爾后的補償,也是當初鹿原投入靖寰陣營時的一個附加條件。 努申世子的位置隨時都有改變的可能,畢竟北雪山在更遙遠的地方,探子一天一報,用的是連夜快馬接力的方式將消息從邊境送回,時間儘量壓縮在三日以內,但送到京城的時候,所有第一手消息其實都已是舊聞,他們得加快速度,趕在努申殘黨們意識到行蹤暴露之前完成布署。 鹿原出宮前,靖寰已經先下了一道軍令給寒山營的統領李科,讓他們接令后即刻拔營往北境移動,又下了道軍令給邊關守將魏笙,讓他準備接應,鹿原雖然被強留在京城,但他手下的官將不在此限,所以他回到肅王府后,除了給李科寫戰策外,還點了一個營遣去北境做后援,順便同道給邊關將士補充軍備糧草。 畢竟北境一戰才剛過,邊關的兵力雖然已經補足,民生部分卻還需要時間休養生息,鹿原執掌的肅軍專守京師,攏共有五個營,撥一個營的兵力帶著軍需品前去支援,能讓此役更有把握。 鹿原執筆的手動的飛快,其實要寫的戰策無他,大抵是囑咐李科,努申和寒麓的殘部不論男女老幼,全部誅殺一個不留,但要記得留下努申世子的腦袋,他還要拿來跟陀乙那已然腐敗的腦袋一起懸在北門上。 已經許久沒有機會這般的用筆行字,靖寰登位以來他身為近身重臣,很多事情根本不用寫奏章便能得到天子的允諾,更別提這樣像模像樣的戰策,這三年他肅過不愿順降的遺臣,剿過想趁著天子更迭謀逆的反賊,戰必躬親,何須紙墨,以至于鹿原這時才發現自己的字跡早就跟過去不一樣了。 以前,靖翎曾央他給她的畫題過字,比起靖翎娟秀的字跡,那時他擅寫大氣的古隸,現在這封戰策上的字早沒有半點對蠶頭雁尾的講究,就像他心中對要殘殺他族婦孺也已經沒有任何情緒一樣,他早就不是原本的他了,靖翎能真對他又動了情?怕是那夜自己醉態太癡,得了她心軟的垂憐罷了。 默默的將戰策封緘,鹿原轉手交給令官,旋即又傳了幾個副官交代后援以及軍備諸事,待到他把所有心思交代完畢,營外已然入夜。 踩著夜色,鹿原回到他靜默的院落,今夜無月,格外地暗,越過院中兀自佇立的老松,鹿原發現自己的主屋在黑暗中亮著燈色,不禁有些訝然,腳步像生了根似的深深種在原地,拔也拔不起來。 三十三、靜夜同眠 肅王府主院很靜,因為長年不設隨侍僕眾,所以院里沒有半點人氣,除去風鳴蟲吟,靜的針尖落地也能聽清,寢屋里,依榻而坐的靖翎早早便聽見了屋外有腳步聲靠近。 她從日落后便在屋里候著了,此時已然入夜,她坐的腿都有些麻了,沒成想那步聲就這么生生停在不遠處,再沒有動靜,靖翎終是忍不住,起身端了燈盞,推門出去。 沒有月色妝點,主屋外黑漆漆一片,只有自己手里飄搖的燈火,隱隱的照射出院里人影的輪廓,那不是鹿原又是誰? 靖翎提起裙擺,朝著鹿原走去。 她今日在鹿原屋里醒來時已經過了晌午,問過女侍才知道鹿原早早便出府去了,回府后也待在駐軍營里,久久未出。 如若她沒有記錯,昨夜云雨過后,已過三更,按女侍的話,鹿原破曉時來要她的物什,但沒讓人跟去主屋伺候她,天大明后才差人喚她們到屋外等她睡醒,想來,自己身上都是鹿原親力親為善了后,那么鹿原怕是一覺未睡了。 本想過兩手一攤裝作前兩夜不過是幻夢一場,但想起鹿原兩次說起不眠之癥的樣子,靖翎還是心軟了。 無論現在鹿原于她來說是敵是友亦或是無關之人,都無所謂,畢竟于國于天下于百姓來說,鹿原是至關重要的,他守邊關、退外侮,實乃大功臣也,如果真如鹿原所說,與自己同處一室便能讓他安眠,那也沒道理不做,畢竟除此以外,靖翎也無他物能做酬謝。 是以,她最后還是又回到這屋里候他,只是沒想到從日落等到了深夜,那人歸來卻還遲遲不進屋歇息,是真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了,靖翎看著那松樹邊因為自己的靠近而越發清晰的躊躇身影,心里越想越氣,到了鹿原身邊也沒多話,提裙擺的手松了開來,橫著臉去捉鹿原的手,反手拉著就往屋里去。 鹿原任由她拉著,入屋時還略有些踉蹌,他沒想到靖翎會在,前兩夜,一次是他醉酒無意得之,一次是自己腆著臉強留,但這回靖翎卻自己來候他,這讓他怎能不動搖? 被靖翎推搡著按倒在床榻上,那張俏麗容顏豎著眉,鹿原忍不住想伸手去撫平那眉心的褶皺,但靖翎早一步擋住了他的手,「躺好」她的語氣不善,但也不怒,鹿原聽話地放下了手,就這么看著靖翎在床沿坐下,給自己蓋被。 見靖翎給自己挹好被角后便乾坐著,鹿原不禁開口問她:「你不睡?」,靖翎搖了搖頭,伸手去蓋他的眼:「你睡了我就走」,掌心下鹿原的眼一直沒有閉上,眼睫搔得她掌心發癢,迫得她沒多久便改了自己的說詞:「罷了,我不走,你快點睡吧」,掌心下的sao動這才停歇。 沒多久,鹿原似乎真的睡著了,靖翎悄悄的移開自己的手,看著男人舒展了的眉眼許久,小小的嘆了口氣,起身滅了燈,又回到床沿,在黑暗中安靜的俯身,躺在鹿原的身邊。 三十四、鬱結不眠 或許是這兩日心神動盪,靖翎即便不覺得睏倦,也很快就入了夢,夢境里,物事依舊,只是身邊人里,唯獨不見鹿原,夢里她穿堂入殿,卻怎么也找不著他,尋到累極之時,鹿原忽地出現,拿著那支簪,對她笑的凄然,手上動作決絕的剖開了胸膛…… 大夢驚醒,靖翎出了一身的汗,時序已近初秋,夜里風絲微涼,襲在汗濕的身上,讓人發顫,她撐起身,在黑暗中努力的辨識著眼中所見,直到確定鹿原還好好的睡著,才緩過神。 她輕聲下床,拎起鞋,無聲地走到了屋外,在極黑的夜色中站了許久,直到天色漸白,才著鞋動身往校場的方向走去。 她記得江倫的藥廬就在校場附近,即便天色尚早,貿然前往實在唐突,但靖翎心中的疑問不得解不安生,也只能打擾了。 敲響藥廬的木門,沒多久還兜著里衫的藥童德子便揉著眼來應門,見是靖翎,他慌張地跑回里屋喚醒江倫。 江倫可沒想過會在藥廬見到靖翎,慌忙迎了出來,眼前貴人看來思慮深重,江倫不多想便脫口問道:「您可是要問王爺的病?」 聽他這么說,靖翎本來蹙起的秀眉一挑,抬眼看江倫道:「王爺什么病?」 「王爺所患是鬱結之癥,所以不眠,自小人入府以來,王爺一直如此,此癥并非我等醫者能治,藥石也僅能起些安緩作用,不能根除」 「王爺一直如此?」靖翎復誦著江倫的話,又問:「大夫是何時入府?」,江倫答道:「小人本是驍虎營隨醫,三年前王爺開府設肅軍營時才被調到府中」 「三年來皆是如此?」像是要確認自己的記憶,靖翎復又再問,江倫看她神色,心中不憫,試探的問道:「三年來都是,而且是每況愈下,小人接下來說的話,貴人怕是會有些不愛聽,但貴人既然來問,便是無論如何都想知道詳情,小人說的對嗎?」 靖翎看他說得誠心,便頷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小人入府時,貴人便在別院了,每回小人夜里給您治傷,王爺的病況便會加劇,最初只是偶而不眠,后來便要消耗體力到累極才能入睡,再來便開始依靠安神藥湯,此次北境一役前,王爺已經到了即便用重藥也時常無眠的境地,小人斗膽臆測,王爺鬱結之因,與您有關」 聽完江倫所言,靖翎安靜了半晌,才淡然地說了聲「或許吧」,又停了會兒,才又說道:「昨夜我陪他,他倒是睡了」,江倫聽了臉上神色反而有些沉,他遲疑片刻,才問:「那您睡得可好?」 靖翎一愣,搖了搖頭,江倫不禁嘆了口氣:「依小人之見,貴人您也心有鬱結,小人不知您和王爺之間有何前緣,以致心結深重如此,但此結不解,您和王爺都不得安生」 江倫語氣懇切,果然醫者仁心,靖翎對他笑了笑,這結自己何嘗不想解,卻不知如何能解,她向江倫稱謝,回身歸往主院去。 三十五、心結何解 晨曦照亮了只有孤松守護的院落,靖翎沒有進入寢屋,屋門還閉著,想來鹿原未醒,她在院里的石椅上落了座,心緒翻轉著如何能求一個解。 這三年,她偶而會有疑問,以她和鹿原的情誼,應不至于讓自己落得如此下場,她自認是知道鹿原的,但殺父的仇還有鹿原刻意給的辱,的確讓她盲目,以至于沒能參透鹿原所藏的真意,他在藏一件事,一件讓鹿原寧愿被自己怨恨,也不愿自己知道的事。 一切變故都從那夜而起,實話實說,當時的記憶,靖翎其實只剩下些片段,或許是太過沖擊所致,她清楚記得自己推門出屋時滿地的尸首,也記得鹿原持著長劍一身血甲站在父皇尸首邊的樣子,但宮變之前和之后,整個皇朝發生了什么事,朝堂內又是什么景況,卻不復記憶。 要想知道這些,本應不算太難,如果她還同之前一樣能被允自由出入肅王府的話,便能尋找一些還殘留在京的舊臣問詢,或許能拼湊出些許線索,但她入宮找皇兄問話后,鹿原便下了令,黑帳馬車不會再受她調度,想出府尋訪便不再可能。 想到此處,靖翎不由得嘆氣,難道就要如此作罷?自己好不容易揭開了蒙蔽自己三年的假象,要不是那日皇兄說熘了嘴,要不是老師那句嘆息,自己還要浸泡在仇很里,陷在鹿原羅織的假像里,不能自拔,想到這里,靖翎一頓,對了,老師定知道些什么! 蕭年在宮變后依舊是太傅,太傅為帝皇之師,亦有輔佐君王要政之職,之前陪同鹿原參加宮宴時聽朝臣女眷談過,宮變后朝廷似乎有過一小段動盪的時期,不少要官重臣被肅清替換,唯有蕭年地位不變,一可能是皇兄惜才敬師,二可能是蕭年本身便參涉在宮變中,不論如何,蕭年一定知道事情的始末。 只要能見上蕭年一面,以師徒的情分,蕭年應當愿意吐露實情,靖翎想著,心跳驟亂,皇兄說過入夏后蕭年便要告老,現在已是初秋,蕭年出身虞南,若是他決定歸鄉,那要再見便是難上加難,她得把握時間,想到此處,靖翎起身走進了屋里。 晨光隨著門被推開照亮了整個寢屋,也喚醒了床榻上的鹿原,他很久沒有睡得這么長了,醒來竟覺得有些迷恍,側身坐起,靖翎踏光而來,在他面前站定,因為逆著光,她的臉被陰影遮掩,看不清神色,但從撫上自己耳鬢的手心里傳來的溫柔,很是清晰。 自遇見靖翎以來,他心中想的望的,便是這般簡單的溫情相伴,可這三年,自己一步步的摧毀所有可能,何曾想,靖翎在經歷這一切后,卻還是愿意給他此般的溫柔,她太好了,好的讓人心碎,鹿原閉上眼,怕此刻滿盈的淚被她看見。